三公主因为幼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病了几天几夜,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彼时皇后几乎是病急乱投医了,什么办法都试了,最后是喝了不知道从哪里求来的符水,才退了烧。
可是苏醒后的三公主就好似永远停留在了七八岁的年纪,懵懂天真。
其实三公主身边的那些内侍、宫女、伴读们,还有上书房教公主们读书的太傅们心里对此全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敢把这件事挂在嘴上,生怕惹恼了皇后。
像三公主这样智力受损的孩子,帝后当然应该把她放在身边,就算她要出嫁,那也要嫁在帝后的眼皮底下才是,让三公主远嫁到数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她怕是活不长久的。
殷太后的神色中有些唏嘘,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偏偏帝后都是只考虑他们的利益。
袁之彤与安乐的另一个伴读也跟了过来,也得体地对着殷太后与楚千尘行了礼。
袁之彤脸上的皮肤看着比平时白了三分,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可即便如此,脂粉也遮不住她肿起的右额角。
她昨天在万青酒楼摔了一觉,到现在右额角的肿包还在作痛。
不仅是伤处痛,她的心也在抽痛着。
本来她可以借着今天三公主的及笄礼理所当然地走入在场这些命妇们的视野,可是皇后觉得自己伤了脸有失体统,不适合再当三公主的司者,就让卢八姑娘顶上了。
要不是昨天卢八姑娘走在自己前面,袁之彤几乎要怀疑是卢八姑娘踩了自己的裙摆,自己才会摔下楼梯……
袁之彤一会儿看楚千尘,一会儿又忍不住就朝卢八姑娘那边看去,微咬下唇,反反复复。
渐渐地,凤座上的皇后也回过神来。
刚刚当众被皇帝扫了脸,皇后到现在还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也不太痛快,但是皇帝可以拂袖而去,她却不能。
否则,今天女儿的及笄礼就变成一出笑话了。
皇后又强撑起精神,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招呼着一众命妇们移步御花园。
今天宫里不仅设了宴会款待宾客们,而且,皇后特意安排了教坊司那边的戏班子进宫来唱戏,为大家助兴。
众女眷们纷纷应是,一个个谈笑自若,仿佛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母后,您喜欢看戏,也一起跟我们过去凑凑热闹吧。”皇后又亲自过来请殷太后,身后还跟着卢八姑娘、几位王妃公主等人。
这两个月来,皇后对殷太后是越来越殷勤了,除了初一、十五外,也会三五不时地带着安乐等几位公主去寿宁宫给殷太后请安,美名其曰承欢膝下。
殷太后还没答,袁之彤就笑吟吟地伸手去扶殷太后的胳膊,亲昵地说道:“表姨母,我还记得上回的《穆桂英挂帅》唱得好极了,那个刀马旦真是唱功了得……”
《穆桂英挂帅》是十月皇后在宫里举办赏花宴时殷太后在畅音阁看戏时点的戏。
然而,殷太后淡淡道:“也就是唱功还凑活。”
袁之彤神色微僵,涂得好似白墙般的脸色登时变得死白死白的。
楚千尘很自然地挽住了殷太后的右臂,漫不经心地接口道:“武功和做工是差了点。”
皇后似是不经意地扫了袁之彤一眼,眉目间又冷了三分。
周围不少女眷都是看破不说破,看着袁之彤的眼神中带着几分似笑非笑。
众人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殷太后与皇后一起朝着御花园方向去了。
今天的宫宴设在了御花园里的一处花厅中,戏台则搭在了花厅外,从花厅中可以一边享用席宴,一边看戏、赏舞,也可以就近去梅花林中的暖亭赏花。
时间尚早,酒席还未正式开始,宫女们先给客人们上了些茶水、瓜果点心等等。
有人先坐下点戏,有人说说笑笑,也有人还在花厅外散步。
平日里,三公主安乐根本坐不住,但今天她是主角,身上又穿着繁重的礼服,行动不便,只好乖乖地坐在皇后身旁喝花茶。
此刻,皇后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高贵雍容,得体大方。
她看也没看,就把那戏折子递给了安乐,自己侧首看向了殷太后和礼亲王妃,含笑道:“母后,皇婶,近日京城里出了个叫《湘妃扇》的戏本子,颇受追捧,本宫也听人唱了几段,觉得有点意思,就让教坊司排了,今天正好也唱给大伙儿听听。”
皇后有这个兴致,其他人自然不会说什么,礼亲王妃、顺王妃等人还凑趣地说了句“托了皇后的福”、“今天尝尝鲜”之类的话。
这时,一个宫女给殷太后与楚千尘上了茶,可楚千尘扫了一眼,吩咐道:“给太后换一杯菊花茶。”
宫女怔了怔,屈膝应了。
“母后,您最近睡得不太好吧?”楚千尘对着殷太后谆谆叮嘱道,“浓茶喝多了容易睡不好,您要真想喝,就尽量喝大红袍和普洱茶吧,这两种茶性平和,适合您喝。”
殷太后失笑:“好好好,都听你的。”
何嬷嬷在太后身旁频频点头,似在说楚千尘说得都对。
皇后身边的卢八姑娘起初还在留意殷太后与楚千尘在说什么,见她们婆媳只是说茶,便觉得无趣。
等菊花茶上来后,楚千尘又往茶里放了颗糖,对着殷太后笑眯眯地眨下眼,才亲自把加了料的菊花茶奉给她。
花厅中,戏折子还在女眷之间传递着;花厅外,两个粉墨登场的戏子已经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开唱了,那是一对漂亮的姐妹花,姐姐温婉娴雅,妹妹活泼可爱,姐妹俩各有千秋。
这是一折文戏,台上的气氛悠然恬淡。
女宾们三三两地凑在一起,一边看戏,一边道家常,说着京中的八卦趣闻。
皇后喝了口茶,随意地放下了茶盅,侧首忽然看向了一旁的卢八姑娘,顺着卢八姑娘的视线看了过去,挑了下柳眉。
“娴静,你怎么一直盯着宸王妃看?”皇后略带几分调侃地问了一句。
卢娴静这才略显局促地收回了目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轻轻唤了声“表姐”。
皇后优雅地抚了抚衣袖,那染着大红蔻丹的指甲衬得她手指尤为白皙,亲热地又道:“娴静,你以前没见过吧?这是宸王妃,容貌在整个京城都是顶尖的,瞧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舍不得移开眼,你说是不是?”
皇后的声音不轻不重,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宗室王妃全都听到了,也从中品出几分味道来。
皇后的这番话听似在赞楚千尘,可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楚千尘除了容貌别无优点似的,绵里藏针的。
礼亲王妃不满地皱起了眉头,目光在皇后与卢娴静之间来回看着。
其他几位王妃意味深长地彼此交换着眼神。
“表姐,我见过王妃的,昨天我在一家酒楼巧遇了宸王妃,”卢娴静对着皇后微微一笑。
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向了楚千尘,“可惜了,王妃不认识我,所以没能和王妃说上话。”
“彤姐姐也在,委屈得都哭了……”
卢娴静的这番话含影带沙的,意指楚千尘目中无人,尤其最后一句话分明是说给殷太后听的。
花厅中,越来越多的视线朝皇后、楚千尘这边涌了过来,大部分人都没心思看外面的戏台了。
这外面的戏哪里有这里的戏精彩!
“静妹妹,你别说了。”袁之彤温温柔柔地打断了卢娴静,略带几分局促地揉了揉帕子,“不是这样的。是我不会说话,才让表嫂不高兴了。”
袁之彤眼波微转,慢慢地垂下长翘浓密的眼睫。
从西苑行宫回来后,她本来想找殷太后告上楚千尘一状的,但是她试探了一两句后,发现殷太后对此不感兴趣,就忍下了,忍着一直没有告状。
卢娴静适时地叹了口气。
殷太后放下手里那杯香甜的菊花茶,挑了下眉:“哦?”
“表姨母,是我不好。”袁之彤有些急切地接口道,脸上涌起异常复杂的神色,紧抿着唇,似乎有些话已到唇边,却又被她咽了回去。
这一幕让旁观者不禁浮想联翩,在心里猜测起是不是别有隐情。
花厅内寂静无声。
戏台上的那些戏子还在尽职尽责地继续唱着,胡琴的乐声明亮、悠扬、悦耳。
殷太后扫了袁之彤与卢娴静一眼,淡淡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既然知道自己有错,怎么不见向王妃赔罪?”
袁之彤:“……”
卢娴静:“……”
卢娴静眉睫一跳,殷太后的这句话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吧。
卢娴静只觉得周围那一道道讥诮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她额头浮现一抹阴沉,连带那俏丽的五官都染上了些许狰狞之色。
皇后攥了攥帕子,突然清了清嗓子,把众人的注意力又引了过来。
她温婉地笑道:“母后,您还不知道吧,在猎宫时,之彤已经向九弟妹敬过茶了,不过九弟妹不肯接。”
“本宫想着之彤怎么说也是母后您的外甥女,九弟妹这样,总是不太好的。”
皇后又朝楚千尘看了一眼,幽幽叹了口气,那表情、那眼神似在说,楚千尘未免也太小心眼了。
殷太后转头看楚千尘,轻声问道:“是吗?”
袁之彤闻言不由心跳加快,目露期待。
这显然是殷太后对楚千尘不满的信号!
皇后也是心中一动,勾了勾红艳的嘴唇。
这人心,是最复杂,也是最简单的。殷太后与楚千尘瞧着再亲热,那也是婆媳,不是亲母女,不可能亲密无间。
当她们有共同的敌人时,也许能一致对外,但是,袁之彤可是太后的外甥女,这人都是护短的,楚千尘当众打袁之彤的脸,就是不给太后面子,也难怪太后会不满。
就在这时,礼亲王妃插嘴道:“千尘堂堂王妃,想原谅就原谅,不想原谅,一个小小臣女有什么好置喙的。”
皇后面色微微一变,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如利箭般射向礼亲王妃。
礼亲王妃似乎浑然不觉,又对殷太后道:“皇嫂,我瞧着你这小儿媳乖着呢,聪明大方,与我投缘得很。必是你这外甥女太过莽撞而不知。”
殷太后手里的那杯菊花茶一下子就快见底了,她犹有几分意犹未尽,叹息着点头道:“确实,之彤年纪小,做事不太稳当。”
皇后:“……”
袁之彤:“……”
在皇后与袁之彤古怪微妙的目光中,殷太后气定神闲地接着道:“之彤,你身为三公主的伴读,不陪着三公主吗?”
恰在这时,就听一个清脆软糯的女音响起:“好!”
两张桌子外,三公主安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兴奋地鼓掌,啪啪啪,直拍得小手的掌心都红了。
此时此刻,这掌声显得极为嘲讽。
袁之彤猛地反应过来了,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地涨红,涨得通红,一脸尴尬。
是的,她是三公主的伴读,照理说,她应该待在三公主的身边伺候,而不是坐在皇后这里。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至少也可以被这些所谓的贵人斥一句“目无公主,没规没矩”之类的话!
袁之彤目光一凝,上次赏花宴中楚千凰被皇后斥责的一幕幕瞬间掠过脑海。
她觉得喉间发紧,心脏似是猛地缩成了一团。
只是转瞬间,袁之彤已经认清了利害关系,很乖巧地认错道:“表姨母,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