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看着他,当下就想到了当年高大俊朗的少年,腰悬弓袋,背挂箭囊,骑着高头大马,在山林间风驰电掣,抬手弯弓拉弦间,顷刻将试图偷袭圣上的侍卫射落马背的场景。
如今一晃十年,少年成了青年。
圣上也已有了白头。
唯独不变的,是君臣之间这十年的互相信任。
“顾大人。”
听到声音,顾溪亭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老太监。
张德拱手,长长作揖:“朝中风雨欲来,大人多多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张·御前太监·德:顾大人,皇城司人见人厌,皇城使尤甚。什么时候,你正正名,小老儿背不动锅了。
顾·真皇城司老大·溪亭:风太大,听不见。
第72章 、〔七二〕舞弊
顾溪亭从宫里出来当日, 圣上就派了钦差,去沧州接手皇城司手里押着的许氏一族,顺便把当地的那些个案子查个明明白白。查明之后, 甚至不用钦差再返回宫里处理,直接在当地开堂会审。
这一查,有皇城司的从旁协助,许氏一族在沧州当地这些年作威作福,犯下的累累案子,一俱被翻了出来。
按照大承律法,许氏一族被抄家, 当地与许氏勾结的官员也全都被发落。
皇城司不负责查案子,但圣上有命,整件事便从头跟到了尾, 连最后把人押送回永安,都有皇城司的影子。
到了这年夏, 皇城司押回了许氏全族和犯官众人。
那长长的一串儿囚车,从天牢门口能一路排到城门。围观的百姓便显得尤其络绎不绝。
那些人被送进天牢后,钦差便带着签字画押的认罪书进宫面圣。
那一摞子认罪书, 累在圣上跟前,看得御书房底下跪着的六部尚书们直冒冷汗。
沧州那是大事, 他们也派了人去沧州打听消息,却不想被皇城司那帮家伙懒得严严实实, 竟除了被故意放出来的风声, 什么都打听不得。
这里头一旦涉及到六部, 谁都跑不了。
因为递上的认罪书大多是要圣上过目的死罪。圣上耐着性子看了,边看边听钦差将顾溪亭曾经说过的那些事,又说了一遍。
勾了一份认罪书,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御案上。另一只手,抓着认罪书就往底下人头上砸。
“你们一个个,是以为成了尚书,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底下人犯了这么大的事,当真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还是说,沧州的好处早早就送进了你们各自的府里!”
圣上不会去管那凑巧被许氏兄弟掳走的小娘子,是不是皇城司使的计谋。他更想知道,底下这些人有多少是拿了许家好处的。
工部尚书想要说上两句话,叫圣上一巴掌拍在御案上,到嘴边的话吓得咽了回去。
“一方富豪,好一个一方富豪!许家手里的金银,只怕是比朕的国库都丰盈了!”
户部尚书打了个哆嗦。
圣上见不得这帮家伙,直摆手叫人赶紧滚。
话音才落,六部尚书整齐划一地起身行礼,挤着跑出御书房,顾不上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擦着满头大汗慌忙就跑。
顾溪亭看着他们,就见张德在旁笑:“这是知道怕了。圣上说了,知道怕就好,就怕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
顾溪亭见了圣上。
圣上还在看那些认罪书,一份一份,看得格外仔细。看一份,勾一笔。看到恼人的,勾得笔锋尖利,完了还气不过,非要砸到递上,才能出一口气。
顾溪亭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一份认罪书。
不偏不倚,正好是甄紫芝那位表哥的。
“你看看,你看看!私自开挖山矿,死伤不计其数,却连个赔偿都不给!闹上门的,还要往死里打!还有见了生得不错的女子,就往家里掳,竟是不管对方是否已有家室,看上了就抢,打人丈夫,杀人孩子,就为了抢到女人!”
“这一家子人,简直畜生不如!”
圣上青筋直跳,气都喘得粗了很多。
张德忙上前,又是斟茶,又是拍抚胸口。
顾溪亭拾起地上的那些认罪书,重新在御案上累好。
“陛下,好在事情已经查明,有冤屈的可以申,有苦日子的可以变好。”张德在旁劝道。
圣上叹着气,直摇头。
姓许的这一家从上到下全是作恶多端,没个干净的。当地官员为着手里的那点好处,为了床上的那一个两个许氏女,连基本的礼义廉耻,百姓福祉都抛在了脑后。
当地的百姓哪怕从前还有胆大的敢反抗,日子久了,怕再吃苦头,就渐渐都忍了下来。如若不是这次凑巧许氏一族出了事,又有皇城司和钦差压着,连个诉苦的百姓都找不到。
这也就是为什么,永安这边听不到任何风声的原因。
身为帝王,长久待在宫中,最不能缺的,就是能听到天下声音的耳朵。可有的人,就是要堵上帝王的耳朵、眼睛。
圣上越说越气,钦差早已经跟着出了御书房,顾溪亭想了想,到底没说抄家的时候,从许家都抄出了多少宝贝。更没提皇城司那边,从沧州都翻出了多少旧案。
这些事,回头钦差会再提。
“令端,太子近日与朕说了一件事,朕思来想去,只怕是要你亲自走一趟了。”圣上靠在椅背上,好久才喘匀了一口气,屈指点着御案,“朕这个太子,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事情,替人告到了朕的面前。”
顾溪亭洗耳恭听。
科举历朝历代都不是小事。从白身到进士,可以说是天下读书人的共同愿望。只不过这中间,要经过的,可不仅仅是四书五经的磨砺,更有大大小小无数的考试。
其中,秋闱、春闱、殿试可以说是人人关注。而在秋闱之前,还有县试、府试、院试,哪一桩都不是容易事。
顾溪亭自己就是从这些一道一道考过来的。
每年与他一样,经历这些的读书人不计其数。上榜者不过寥寥,名落孙山者比比皆是。
尽管如此,科场舞弊对这些人来说,仍旧是极困难的一桩事。大多都是不敢,有胆大的,往往在进场之前就被发现赶了出去。
可这一次,偏偏就出了事。
“有个姓沈的学子自甘州府,一路风餐露宿过来,就为了告一个御状。他家境寻常,这一路来吃了不少苦,进了永安城,别说告御状,就是告御状前的笞五十,只怕他也挨不下去。”
圣上说得直摇头。
大承并不拒绝百姓告御状。但为了避免出现诬告的情况,会有越衙上告所要承担的鞭笞五十。
寻常人受得了,可那学子定然是受不住的。
“所告为何?”顾溪亭问。
圣上瞪他:“察子没告诉你?”
顾溪亭答:“那人进城不久,就遇上了东宫的人,被引着去见了太子。余下的事,微臣不知。”
圣上气得吹胡子瞪眼:“那学子师从大能,原以为院试是笃定能过,今秋可参与秋闱。但不成想,院试放榜那日,他榜上无名,反倒是几个从前不学无术的学子,大名高悬。他信不过,与人一问,才知不少有望过院试的郎君皆榜上无名。”
这学子是个牛脾气,见状心底就生出了疑虑。
没几日,甘州当地就爆出了惊天丑闻,说是这一榜上有十数人,皆是顶替了别人的卷子。
最开始,有不少落榜的学子,不管是自己的的确确有着本事,还是有心趁机也闹上一场,一帮人又是击鼓请命,又是孔子庙前众人静坐,倒是在当地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不仅如此,有学子前去找主考官,时任甘州学政的孔学瓯寻一个真相。从孔府出来没多久,就被人发现惨死在路上。
这一下,哪怕怨声四起,也没学子再敢说一句不是。
偏就那沈姓学子一根筋,哪怕亲眼看过别人的死状,也不肯就这么罢休。不顾家里人的恳求,硬着头皮出了甘州,一心要到永安城,去告御状。
“这事由太子亲自告到朕处,他是一心想要出宫查案,朕却不能放任他一人。”圣上说着,看向顾溪亭,“你与太子同去,严查此案,辨明忠奸。若太子想要主导,你应当知道,该如何做。”
圣上这是摆明了让太子只挂个名,出去看看。真正的案子该如何,仍是由顾溪亭和圣上指派的人去查。
顾溪亭应下,问明出发时日,盘算着似乎还有点时间回一趟顾家。
圣上这会儿想到些别的,问:“等这次从甘州回来,国子监你也不必再去了,给朕老老实实待在皇城司。再不肯,朕就随手赐婚了。永安城这么多姑娘,还不知有多少愿意嫁给你的。”
顾溪亭应了是。
人前脚走,后脚圣上突然问张德:“这顾令端,年纪不小了,偏偏连个房里人都没有。老四说,他府上有个表妹住了许多年,两人关系不错,他也十分疼爱那小表妹。难不成,他是瞧上了这个?”
张德笑:“老奴不知。若真是,那定是个顶好的小娘子。”
温鸾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顾溪亭。
沧州的事,虽然在后来不是皇城司主导,但从顾溪亭长久不能归家的情况来看,显然是一直在忙。
难得见人回来,温鸾忍不住凑了上去:“表哥,今早用早膳的时候,见着南瓜饼老夫人说那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看着就叹了好几口气,想必是想你了。回头若是得空,你多陪陪她吧。”
顾溪亭见她怀里还抱着九郎,伸手戳了戳小娃娃肉乎乎的脸,又抬手摸了下她的头,在她的发顶揉了两下。
温鸾没动,只觉得脸上有点发热,抱紧了九郎,蹭蹭他热乎乎的小脸。
“我只能在家里留一晚。”
顾溪亭看着面对自己略有些惊讶的小丫头,想着她如今不过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身边又有阿娘弟弟要照看,语气跟着放缓了一些。
“你帮我多陪陪祖母。”
“表哥又要走?”温鸾愣了下。
顾溪亭淡笑:“去甘州。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大概是没法陪你等温家人到永安了。”
温鸾还有些懵,旋即反应过来:“阿爹他果真就要来接我们了?”
顾溪亭点头。
温鸾欢喜地在懵懵懂懂的九郎脸上连连亲了几口,一时兴奋地双手举起九郎,把带着奶香味的小娃娃凑到他的脸前,直嚷着九郎快亲亲三表哥。
后头跟着的奶娘已经吓坏了,忙上前要抱过小郎君。
温鸾这才反应过来,吐吐舌,有些不大好意思。
顾溪亭笑得眯了眼,伸手拍拍她的小脸。
手指下,是如所见一般柔滑的小脸。他一时有些怔愣,眨眼间回过神来,仿若无事地收回了手。
“我会尽量早一些回来。说不得,还能送送你。”
想到温鸾终有一天要回凤阳,他不免有些遗憾,温和道,“若是送不了。等日后我去凤阳,你再带我好好逛一逛。”
温鸾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兴许是自己想多了,红着脸忙不迭点头。
她会多陪陪老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