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留下薛靖淮在府里,一面是因为陛下希望薛家家和万事兴的意思,一面也是想让偏心的父亲亲自对昔日宠爱的庶长子赶尽杀绝——父亲那么聪明又那么自私的人,连深爱的沈姨娘都可以弃之不顾,生生地用对池姨娘的宠爱气死了她,又何况是一个前途渺茫的儿子?
这些年对薛靖淮的折辱也算够了,偏偏他还不死心地一面借着他的光一面想报复他,竟敢对阿元动手……想到园中那一幕,薛靖谦的目中不由又含了一丝怒气。
病了一场的侯夫人力气不多,说完这番话便面露疲乏,薛靖谦见母亲不再有发热的迹象了,服侍她安睡下,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分家两个字说起来容易,要办成,可得花不少的功夫。
“去请侯爷到外院书房走一趟。”他负手吩咐母亲身边的大丫鬟。
父亲装疯卖傻不是一日两日了,说着要求仙问道,实际上那些吃了可能中毒的丹药,一粒也没入他的口。
他暗暗摇头,余光落在一旁暖阁的窗纱上,想了想,还是抬脚离开了。
承平侯府因为沈姨娘,已经乱了那么多年,至今仍有伤口在众人心间。有些规矩他本应该是刻在骨子里的,不应该有例外。
*
侯夫人病后的十余日里,程柔嘉时常去探望,亲自给侯夫人喂药熬药的事没少做。
薛靖谦每日也会去闻樨山房请安,可巧的是,两人一次也没有碰上过。
徐妈妈日益增长的焦急几乎写在了脸上。
世子爷这都有十余日没踏进东厢房了,府里关于程娘子失宠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程娘子面上瞧着是上了心,日日都去侍奉夫人,像是想从对夫人的孝道重新拢回世子爷的心,可偏偏在夫人面前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世子爷此举像是在避着程娘子,程娘子也并没有想招儿在侯夫人那儿“偶遇”世子爷……
就连侯夫人,在程柔嘉连着去的第十日也忍不住开口:“丫头,你若是想拢住谦哥儿的心,就该多去他面前晃悠,老在我这个老婆子跟前转,这算什么事啊?”
程柔嘉笑得坦然:“妾身只是想给夫人尽孝道,若是世子爷想让妾身侍奉了,说句话便是了,这种事,哪里有妾身置喙的余地呢?”
侯夫人连连摇头。
看上去是个软和没脾气的,实则是个敢晾着谦哥儿的。至于什么失宠的话,她是半个字都不信的——那日若不是她去得及时,她真怕谦哥儿一个没忍住拿刀杀了薛靖淮那个孽种,幸好……把那孽种早日分出去,可保家宅安宁。
出了山房的大门,红绸忽地看向她:“姑娘,世子爷若是一直不来您屋里,小少爷的事情,要怎么办?”
程柔嘉脚步一顿。
这几日府里的捧高踩低已经渐渐现出了眉目——还在冬日,管炭的婆子却开始借口府里的银炭不够了,给她们送来少了能呛死人的湿木炭;灶上的婆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殷勤,送过来的饭菜不是凉了就是短斤少两,她需要多加许多银子,才能吃得上热腾腾的饭菜……
侯夫人并未刻意在下人们跟前抬举她,兴许也是在敲打她,想让她主动和薛靖谦低头。
但最要紧的事,她年前在薛靖谦面前提的为小弟延请名师的事情,初四的时候薛靖谦还没有给她定论,而程昱之的事,若她一直是“失宠”状态,恐怕也不便派人到府外打点……
程柔嘉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做了决定,附耳在红绸耳边说了几句。
红绸点了点头,立刻顺从地重新折回了山房。
*
夜幕低垂,深蓝的夜空中只有寥寥几颗星子。
提着八角宫灯,莲步慢移的婢女身着宝蓝色绣桃花的比甲,梳着交拧的双丫髻,虽低垂着眉眼,却难掩殊色动人。
新提拔上来守书房的小厮立刻警铃大作,想起师父的谆谆教诲:“世子爷最厌恶那些心术不正想一飞冲天的婢女,外院的书房,是不让侍女进去贴身服侍的……”
立刻面色不善地拦下来:“什么人?这时候来书房干什么?”
被拦下来的婢女面上微微有些惊讶,旋即笑意更浓:“奴婢是侯夫人身边的,侯夫人说世子爷忙着分家的事,实在辛劳,便让奴婢来送碗参汤给世子爷补补身子。”
那小厮打量了一下婢女衣襟上小巧精致的木樨花,点了点头。
师父教过他,侯夫人身边的姐姐的确是都会在衣服上绣上统一的木樨花的。
便放了她进去,但仍是警惕:“送了汤就赶快出来,免得多生事端。”
“侯夫人交代了,要亲眼看着世子爷喝完才行。”娇娇柔柔的声音响起,那小厮不由心神一荡,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让开几步让她进去。
薛靖谦正低头看着一沓文书,手里的毛笔不停地在上面批注勾画,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头也不抬地淡漠道:“什么事?”
却是一个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的娇柔声音:“世子爷,夫人让奴婢给世子爷送一碗参汤来。”
门口的小厮竟然将女子放进来了。
薛靖谦微微皱眉,但想着是母亲身边的人,到底不好发火,随意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出去吧。”
那挡住泰半烛光的身影却没有动弹,有些犹豫地开口:“世子爷,夫人说要让奴婢看着您喝完的……”
薛靖谦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放下毛笔,手伸向食盒里的汤碗。
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却忽地轻手轻脚地从背后抚上他的肩,那声音又道:“夫人说了,送这汤的意思,就是让世子爷知道,是时候该安歇了……”
开口说话的婢女说着就大胆地拢住他的后颈,要坐在他怀中。
目不斜视的薛靖谦青筋直跳,终于确定又是个刻意来勾引他的婢女,忖度着母亲不会再随随便便送人到他身边,怒气便在目中现了出来,垂眼去看那婢女,满腔的怒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是你?”
婢女装束的美人双目含情,乌黑的青丝堆落在他襟口,不施粉黛的脸上仍旧晶莹剔透,表情恬淡温和,面孔如清雅的梨花般素净温柔,气息扑在他的脖颈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尤其是这一身紧身的婢女服饰,更将她的身量衬托得更加诱人,细细的腰肢不盈一握,仿佛只要他稍一用力,就会将这珍贵的瓷娃娃弄碎了……
“世子爷不愿见妾身,可妾身却想见世子爷,如此,就也只能巴巴地来见您了。只求世子爷不要责罚妾身。”她的调子透出了十足十的委屈,往日里亮晶晶的眸子泛起薄雾,犹如被掬起又破碎掉的月光,星星点点,令人沉迷。
薛靖谦多日的固执顿时被击碎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摩挲她的腰窝,似是漫不经心:“哦?那你可知我为何不愿见你?”
湿润小巧的红唇被贝齿轻轻咬住,现出几分紧张和无措:“妾身不该和大奶奶争执,伤到了大奶奶,让世子爷不快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薛靖谦忍不住发笑。
见他笑了,程柔嘉反倒有几分愣神,有些羞恼地推他:“您笑什么?”
男子越发觉得好笑,竟埋在她衣襟前低低笑了起来,闹得她浑身不自在,嘟着嘴推他。
薛靖谦觉得这小猫实在笨极了。
摸不准他的心思,胡乱地吃着飞醋,却还是舍不得他,委委屈屈地过来“道歉”,只盼他能对她多一些怜惜……
可他对她的怜惜,实在是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多得他有些害怕了,害怕自己会重蹈覆辙,走上父亲宠妾灭妻的老路,将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的承平侯府再度搅得家宅不宁……
他那日实在是惊诧极了。
哪怕是从前在班师进京的路上听说了阿嫣退了婚又嫁给他最嫉恨的薛靖淮,他也没有生出要杀了他的心思,只是想对他百般折辱,好让关切他的母亲和长姐出了这口恶气。可那日瞧见她脸上的巴掌印和散乱的发髻,他却是真的动了杀意。
如若母亲不来,他可能真的会在假山那里杀掉薛靖淮,然后陷入言官无尽的弹劾中……
他对她的宠爱,似乎早就超出了“宠”这个字,向着另一边无限地靠近。
所以才会自欺欺人般地,故意说了“身份”这个词,提醒她,也提醒自己。又故意冷落着她,想让自己静一静——偏偏又遇上母亲的病,他想到沈姨娘过去跋扈的种种,只觉得自己是犯了天大的谬误,不该把她放到这么重的位置。
但,阿元不是沈姨娘,自来到他身边,她从没有惹是生非恃宠而骄过,不管是他乳娘的侄女、三婶娘还是故意挑事的阿嫣,她都心知肚明缘由却从没有主动构陷过。甚至在他冷落她多日的情况下,夜里去为他母亲诊治,让母亲免受了许多苦楚,又在母亲病中亲自服侍喂药熬药……
她的眼里心里,从来只有自己这一桩要紧的事。
如此温顺柔弱,倘若他再不待她好,她又能指望着谁?
薛靖谦的心软得厉害,抬起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温声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吃些莫名其妙的醋。”
吃醋?她吗?
程柔嘉心中不以为意,也不知道薛靖谦否认的话是真是假。
但薛靖谦今夜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糟糕,她自然要乘胜追击,把此间事了了,便攀着他的脖子,温温柔柔地贴了上去:“是阿元愚笨,猜不到您的心思……那……阿谦哥哥……您还生气吗?”
床笫之间才会勉强出口的称呼小心翼翼地被提起,薛靖谦眸中情绪翻滚,一言不发地将人横抱起来入了内室休息的大炕上,看了看她身上侍女的衣裙,只觉得极不适宜她,却格外显得娇媚诱人,于是信手将那衣衫撕开丢在一边,在她耳边道:“以后再不许穿这样的衣服。”
玉人在他怀中被禁锢得脸色绯红,闻言却眨了眨眼睛,轻轻柔柔地道:“可是,阿谦哥哥不是很喜欢吗?”
薛靖谦听得眉心一跳,将她逼到大炕的一角,便扶住她的腰肢吻了下去。
门外的小厮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那婢女出来,心道不妙,急急忙忙地敲门:“世子爷,可要小的将人请出去?”
见里面无人应声,竟还推开门要走进去,只是脚还没踏进去,一个茶盏便落到了他靴面前:“滚出去。”
女子压抑的吟哦声也从内室传了出来。
那小厮立刻明白过来,涨红着脸匆忙退出去关了门,擦了擦额头的汗。
侯夫人竟然送了人来伺候世子爷……世子爷竟然还真碰了她……
想起那丫鬟的天香国色,又释然地舒了口气:也是,长成那模样,这世道也只有贵人身边才能容得下了。
只是心头的大石还没放下多久,忽地又有灯光慢慢靠近书房这边。
一身青莲色衣裙的婢女蒙着面纱提着灯过来,细声细气地道:“这位小哥,烦请您通禀,奴婢是夫人身边的,来给世子爷送些糕点。”
小厮瞪大了眼睛。
这……侯夫人一晚上送了两个人过来服侍将军?
*
程柔嘉看着面前有些薄怒的男人,忍不住低低发笑。
方才正到关键时刻,谁知道那新来的没眼色的小厮直接推门往里闯,把威风凛凛的定远大将军吓了一跳,差点刚兵临城下就溃不成军……
薛靖谦气得咬牙,捏着她的下巴:“你还笑,我这还不是怕人看见你的模样……”
“那就多谢世子爷了。”她媚色流转,却有几分挑衅之意。将军望着美人,浑身燥热,正欲再度攻城略地,门口又传来那小厮颤颤巍巍的禀报声:“世子爷,夫人身边的姐姐,来送糕点了。”
内室的二人俱是一愣,程柔嘉酡色的面颊上就带了几分促狭的笑意:“呀,世子爷的书房,夜里竟然还这么热闹。”
薛靖谦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捏了捏她的脸:“少胡说。”就准备冷着脸让人把来人赶走。
如珠贝般亮泽的柔荑却分出纤纤玉指堵住了他的唇,他惊讶地看过去,却见她嘟着嘴笑道:“夫人可没这么闲,世子爷难道就不想知道,第二个如此胆大包天的人是谁?”又在他散开的衣襟处打着圈:“还是,世子爷心里有鬼,不敢让妾身见?”
薛靖谦哪里有什么旁的心思,只想将无关的人早些赶得远远地,好让这伶牙俐齿的美人溃不成军地哀求他,但想起此事恐确实有蹊跷,且面前的人儿又是个爱吃醋的,只能强压下心头的燥意,整理了下衣物,走了出去:“让她进来。”
程柔嘉不意他动作这么快,有些慌乱地下了大炕,躲在他站着的屏风后面,披着他架子上的一件外衣——她穿来的那件,早就不成样子,什么都挡不住了。
门口的小厮听见那话,惊了一下:没想到,世子爷这么会享受……
师父的教导根本都是错的啊。
面色怪异地将来人放了进去,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守在门口,决定对什么声音都充耳不闻。
薛靖谦立在那里,淡漠地看着来人,等着她摘下面纱。
那婢女瑟缩了一下,好半天,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轻轻取下耳边挂着的面纱,露出一张容貌姣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