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康成也在细细打量这位如闲庭漫步般到了他跟前的大将军。
弱冠之岁而已,身姿伟岸,五官端正,神色沉稳,目光深幽。衣衫皆如京城寻常世家公子般精心又奢华,却感受不到半分纨绔气息,反而很有些老成干练的劲头,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他弯下身,恭敬地一揖:“下官刘康成,拜见定远大将军。”
“刘大人客气了。”薛靖谦微微笑着,随着他进了厅堂落座:“听谭大人说刘大人生病了,怎么还在为府衙的事操劳?”
那人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杯的花纹,话说得客气,刘康成却知他明白自己是装病,索性笑了:“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想法子让谭大人将您请了过来罢了。”
倒没有料到,这人这般坦率地承认了今日种种,皆是他一手谋划。
“现如今本官已至,不知刘大人,下一步是要?”
暗蓝衣袍的年轻官员面色肃然,饶是先前被允了免礼,仍是恭恭敬敬地跪伏下来,给身居高位的男子行了大礼:“将军途径镇江,本不该被打扰。只是镇江市舶司积弊已久,副提举谭天禄与其妹婿知府徐杰沆瀣一气,盘剥行商,牟取暴利,在镇江亦是作威作福,与民争利,说一不二。
“长此以往,恐镇江一带深受其害,百姓敢怒不敢言,动摇我朝根基,也未必是谬论。可这等人在将军面前,不过如秋后蚂蚱,下官斗胆,恳请将军为民除害,还镇江与市舶司一片清净。”
言辞恳切,直击要害,不畏上官威严,却亦懂得适当地逢迎于他,还能设了圈套将得意忘形的谭天禄困得不能脱身,这样的人,又岂是从百姓口中打听来的,木讷书生气的刘提举?
薛靖谦笑意直达眼底,眉间又不免疑惑。
这等能干的人,翰林院为何会把他丢到市舶司?
*
程柔嘉同明氏进了市舶司后宅,一路上,表情都难掩微讶。
照百姓们的说法,市舶司没少从商贾身上盘剥财宝,可后院的这些房屋,全然没有豪奢之气,甚至偏些的,日光下头能清晰地瞧见脱落的墙皮,都有些年久失修的感觉了。
明氏便拉着她的手低声苦笑:“程妹妹,你也瞧见了。那谭天禄贪的银子,可没有一毫一厘交到衙门的府库里,全然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她笑着没有作声,待进了明氏与刘提举起居的屋子,却是眼前一亮。
清一色的黑漆家具,红漆的木地板,鹅黄绡纱的宫灯,青花的瓷器,绿色的湖绸帐子,湘绣的镶百宝屏风,华丽又不失精致。
虽比不得承平侯府的阔气,可也是寻常官员很难用上的。
像是怕她胡思乱想,明氏笑着指了好几样:“……都是我出嫁时的嫁妆,放在府衙里充充场面罢了。”
她记得,明氏的父亲不过官拜正五品的工部郎中而已。听闻工部素来没什么油水,每每要做些什么事,还得去求户部的人多支些银子。
明郎中的夫人倒是出身大家——是顾家六房的嫡女,与已故的顾大将军是嫡系的堂兄妹。顾家早年一直在南边,手头兵强马壮,应是富庶程度与薛家不相上下。
可明氏不过是明郎中一位姨娘生的庶女……
但郑家太夫人的寿宴上,明氏和这位嫡母似乎关系很融洽,否则远在镇江,也不是说回娘家就能回娘家,还陪着嫡母出席重要的宴会的。
那应是那位顾氏给明氏添了不少妆了。
薛靖谦尚在办公事,一时半会回不来。程柔嘉左右无事,见明氏待她态度颇为亲近,也就与其边绣花边闲聊起来。
只是绣花并非她所长,因而也不过在绣绷上勾了个勉强成型的花瓣,便随意地发挥了。
明氏看了不免抿了嘴笑:“瞧程妹妹温柔和顺的模样,我还当你平日里都窝在家里绣花呢?倒是我猜错了。”
程柔嘉有些不好意思:“……针线实在是做不来,弹琴倒是会一些。姐姐若嫌我粗笨,我为你弹奏一曲可好?”
“哎呀,不必。”明氏忙笑着拉了她,“咱们这样的人,做针线不过是打发时间找些乐子罢了,男人们又不是真等着你亲手做的衣服才能出门,自有针线房去苦恼。”
不知为何,明氏从看她第一眼起,似乎就待她格外地热情亲近。
程柔嘉照着薛靖谦教的,却怎么也没有理顺,索性不去追根求底,权当是她为人和善,因而待她也渐渐亲近起来,不多时,便说起了闺中小话。
竟忆起当年和刘提举定亲前的事来。
“……那时的项尚书已经是九卿了,还是开诚那一届科举的主考官,说起来,还有师徒之义。”
刘康成的字,便是开诚。
“……放榜之后,项尚书有意把庶出的大小姐许配给开诚,当时项家也只有这一位小姐,虽是庶出,却也是精心教养长大的……可巧开诚放榜前去了一趟寺庙求佑,我陪着嫡母还愿,见他书笼都快坏了,上山靠一双脚还得抱着书笼,便让丫鬟给他了个新的……不过是这样一面之缘,竟就让他拂了项尚书的意思,紧接着就到了我家同我爹提亲……”
“……若是娶了项家大小姐,也不至于庶吉士馆散了后留不到翰林也没放成父母官,来了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市舶司……”
提起夫君的仕途,原本眼角眉梢都含了甜蜜笑意的明氏也不免怅然,颇有几分歉意。
程柔嘉听了这故事,却大受感动。
寒门士子出头不易,渴望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趁机攀着岳家一飞冲天的读书人不在少数。况且,项尚书还与他有名义上的师徒关系,若是亲事成了,定是前途无量的。
可刘康成毅然选择了心之所向,径直去求娶他中意的姑娘,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放到市舶司这种难升迁的官衙也就罢了,下头还有个同知府妹夫勾结,作威作福的副手,这样的处境,怎么看都是被人刻意针对了……
饶是如此,看明氏提起刘康成时脸上的神色,却是实打实的柔情蜜意,可见成亲多年,仕途的不顺也未让二人之间起嫌隙。
她得承认,她有些艳羡。
“明姐姐放心,这一次,不出意外的话,起码这市舶司,应是刘大人如臂使指之物了。”
第44章 外人 [vip]
平芜城里很快热闹了起来, 百姓们纷纷涌向市舶司的府衙,有的还抓了几把瓜子装在随身的布包里,带着小木凳而去。
市舶司提举刘康成要当着平芜城百姓的面审问副提举谭天禄的事, 传到镇江知府徐杰耳中时, 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
徐杰正在同府衙的属吏议事, 听到下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一通也没说清楚来龙去脉,只当是那古板的书生又犯了轴, 想借着民心来扳倒他与舅兄,自是勃然大怒, 将桌上的青玉镇纸扔得四分五裂。
“在镇江的地界,这刘康成还真想反了天了不成?”
属吏连忙应和。
徐杰眉头紧锁。
刘康成再怎么无人可依, 到底也是朝廷明文派下来的市舶司提举。今日虽不知他为何犯了浑,但想要让他乖乖收手,恐怕少不得要他亲自走一趟……
“你下去将东西清点一下,随本官一道去平芜城,顺便将东西运到港口去。”
属吏有些犹豫:“眼下这情势,万一被城里的百姓瞧出端倪……”
“呵。”徐杰嗤笑一声:“那些愚昧的刁民不过就是爱看为官者的笑话罢了, 犯错的是谭天禄还是刘康成, 于他们并无二致。再说,谁能相信一个副提举能在正经的提举面前悄无声息地私吞大笔银子呢?”
若刘康成铁了心不回头, 顺水推舟推到他身上,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至于真相,根本无人关心。
属吏应声退下,徐杰便走向书房内间, 找了件湖绿的袍子, 正要换上, 书房的门却被人忽地打开, 有人跌跌撞撞地奔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衣袖。
“老爷!”
他蹙眉去看,果然是谭氏。却见那张素日里宜喜宜嗔的芙蓉面此刻如受了惊吓般,梨花带雨地抽噎着。
他心中不悦,有些不满她身为一家主母这样不经通报就莽撞地冲进他的书房,想到这次的事端,又有些怀疑是谭天禄好大喜功到处张扬引起的,目光就冷了下去。
然下一瞬,便见小继室看见自己只穿了中衣,手里拿着外衫,便立时抹了眼泪站起来:“妾身失态了,这就服侍您更衣。”声音却还带着哭音,小声地吸着鼻子。
到底年纪小,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四岁,而他今年,都要四十二岁了。
想起谭氏初进府时才十六岁,个头比八岁的敏姐儿高不了多少,畏畏缩缩见谁都怕,与他圆了房,便整日里亦步亦趋地想跟着他,又怕他厌恶,安安静静地陪在一边一句话也不敢说,仿若只信任他的模样……徐杰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他揽过她的腰身,轻叹着气:“听说了?”
谭氏眸中那滴晶莹的泪珠转了许久,闻言才忽地坠落而下,莹白的脸上留下浅浅的泪痕,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老爷,大哥他不会有事吧?”谭氏眼巴巴地望着夫君,眼睛红通通的。
“放心,镇江是我管辖之地,舅兄能出什么大事?”他安抚地摩挲了下小继室的背,右手却渐渐隔着衣料流连在那隐隐可察的蝴蝶骨上,去而忘返。
谭氏似乎毫无觉察的模样,大松了一口气,巧笑嫣然:“那就好,妾身一个妇人家,也不懂得老爷和哥哥在外面的事情,老爷说无事,妾身就放心了。”
乖顺温良,全心全意地信服着他的小女人,徐杰只觉得心口一窒,对于一向不让人省心的舅兄也多了几分宽容的心绪:罢了,能攀上京中那位贵人,也全靠舅兄的帮忙……
谭氏依偎在丈夫怀中,忽地想起一事来,眼圈又红了:“……老爷,敏姐儿昨日使了丫鬟来找我,说想出去转转。我想着她马上就要出阁了,担心惹出什么不必要的乱子,就没有答应。谁知道今儿一大早,她就跪在我屋里哭陈家姐姐……说我不肯让她给亲娘去庙里点长明灯尽孝……”
徐杰脸色沉了下去。
他这个长女是先夫人陈氏所生,自小失恃,性子便格外地刁蛮不懂事,动不动便对谭氏冷言冷语,惹得她夜里伤心得暗自垂泪,被他撞见了,才吞吞吐吐地说了,还拦着他不肯让他教训孩子……
这般温柔善良的继母,这丫头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硬要欺负,闹得和俊哥儿姐弟俩也生分得很……
徐杰冷冷开口:“不必理她,她定然是想找机会退掉婚事。”
丧妇长女,本就不好寻亲事,好不容易为她寻了户高门,对方是京城里有世袭爵位的国公世子,她竟还嫌弃人家名声不好,非要嫁给平芜城一个小吏,真是荒谬至极!
“敏姐儿也是脾气上来了,老爷不要同她生气,她还是个孩子呢……”谭氏劝解的话落在他耳里,他越发意动,忍不住咬住她的耳朵,手却握住了那温香软玉……
腰身纤细如春柳,柔软之地却丰腴似惊涛,一颦一笑,皆带着欲迎还休的诱惑。
谭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倒吸了一口凉气,旋即软软地靠在他怀中:“老爷……”
“养了这几年,你如今倒不是个孩子了……”
“瞧老爷说的,妾身都是七岁孩子的母亲了……”
静谧的书房中,不一会儿便传来了低低的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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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妈妈带着徐杰的嫡长女徐宁敏到了书房外,正好听见了那不堪入耳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急忙去捂徐宁敏的耳朵,生怕她被这污糟吓坏了。
徐宁敏却一动也没动,面色发白地立在那里。
她已不是小孩子了。
继母先她一步来了书房,只怕早已恶人先告状,让她被毁得差不多的名誉雪上加霜。
父亲如今眼里只有新人,沉浸在温柔乡中时,可会忆起母亲半分音容?
恐是没有吧,在父亲的眼里,母亲应只是个中人之姿的闺秀,成亲多年没有子嗣,巴巴地盼着,也只生下她这个尴尬的嫡长女便撒手人寰……
不同于继母,不仅姝色过人,最擅哄他开心,还在进府不到一年间就怀了身孕,生下了徐家的独苗徐俊,家里的兄长也是个能敛财的,短短几年而已,徐家便从当年的入不敷出,变成了如今帘子上都挂着珍珠的奢靡大家……
罗妈妈眼里闪着满满的不屑。
身为当家主母,看账管家的事一概不懂不理,整日唆摆着她家小姐去当苦力,还时不时地在老爷跟前上眼药,生怕小姐这个原配嫡妻所出的嫡长女落得什么好。
自个儿则整日里寻思那些以色侍人的巧技,白日荒唐的事早上演过无数次,放在世家小姐身上,早羞愤得要去跳河了,偏偏这位是个脸皮厚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小姐,不然,咱们先回去吧?”
徐宁敏摇了摇头。
方才来的路上已经见属吏在匆匆忙忙地指挥下人们从库里搬东西了,说不准,父亲马上就会出门了。她若不在此处候着,恐怕没有机会再争取。
想到托闺中密友打听来的要嫁之人的事,她紧紧地攥紧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