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钱工书自己心里到底是忧心,他最怕赵吏书和陈户书二人,他从十几岁好容易进了工房,从他老上司,也是他的老师周老工书开始,这工房就一直是吏房和礼房的擦脚布一般。
不开玩笑,便是日日去衙门点卯,工房遇到其他人,都得乖乖地让在一边,让人家先通过。
这就是工房过的日子,也难怪钱工书一看到这两房的老大,就一直心神不宁,直到自己憋不住,终于一改往日不敢争取的心思,吭哧吭哧地对杜长秋表明起自己的优点来。
钱工书真的不想离开这里,倒不是因为熬盐的利润,而是呆在这里,他感觉到他的存在感,一切都是如此地有意义,而且还能学到无数好东西。
谢大人随口一句话,就足够他受益匪浅,能琢磨出不少新鲜东西来。
钱工书很喜欢现在的日子,他一点也不想被吏房和礼房的人赶走。
不错,学工科,数学是绝对必须要学的,数学里藏着宇宙和终极的答案。杜长秋正在跟钱工书说到这个熬盐小镇的后期规划,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开始一点也没发现钱工书为什么突然跟他说这个话,就随口回答。
但是回答完,他看到钱工书脖子都红透了,十分羞窘的模样,楞了一下,杜长秋才反应过来,终于懂了钱工书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话题。
他笑了一下,说:这里是工部盯着建设起来的,后期还得工部改良器械,盯着匠人们把这里做起来呢,可不能少了你在这里盯着。
大人钱工书好容易挣扎着说出这些仿佛自夸的话,本来羞窘的快不敢看人,但是他没想到谢大人居然会真的给他类似承诺一般的答案,震惊地抬头看杜长秋,激动的泪花都快出来了。
他憋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憋出一句:大人,卑职必然不负所托,一定好好干!
用媳妇巧娘的话说,回家叭叭叭嘴巴都不停,能跟她说半个小时,一出门半截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狗肉上不得正席就是钱有为。
不过钱有为钱工书也不在意了,往年他确实因为这个习惯吃了不少亏,但是这一刻,钱工书再也不觉得羞愧了。他觉得以前自己遇到的事情不怪自己不会说话,而怪之前没人欣赏他这种埋头干事儿的性格。
像是谢大人就是埋头干事儿的人,所以才会欣赏他!
钱工书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油然而生的自豪感,还有对谢大人的深深感激,甚至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令他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恨不得打鸡血一样,晚上还就着熬盐那灶头,拿着杜长秋给他们发的纸,沾着墨水一点点勾画新的小镇设计图。
这小镇是杜长秋原本就设想好的,华容是大县,说是一个县城,但是其实面积比后世的几个市都大,光是良田就不知道多少,如果长期在华容发展,那么此时的县城选址其实是非常有问题的。
按道理来说,城市的选址最好是进可攻退可守,但是华容却更像是担着整个广源郡与边境山中的外族冲突的最前方的使命,整个县城出去,过四五座山就是山中部落的聚集之地,往年多有矛盾摩擦,出过不少人命。
城市选址十分重要,各担负自己的使命,一年后北方会开始乱起来,整个中原都会陷入战火,杜长秋身在华容,如果不想腹背受敌,这个华容县的选址还真的让人头大。
但是也有自己的好处,就是足够偏远,真打起来,中原乱成一锅粥,都不怕大军开拔进来,光是翻山就足够麻烦了。
只是需要警惕一下山中部族与百姓的冲突,避免内室起火。
对此杜长秋也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熬盐这地方不但他打算迁一些自愿打工的熬盐人家来,还打算直接落地让这个小镇发展起来,前期甚至还会驻兵,就是为了防止附近的部落为了盐攻打这里。
他把这个想法跟钱工书详细地解释了一下,钱工书奋发了一晚上,很快画出来了新的设计图。
你需要多久?杜长秋看到这个设计图,十分写意的国画风,但是加上解释还是看的十分明白,杜长秋理解之后,立刻发问。
若是再招劳力,修建运盐的道路加上这个小镇的边防,加起来得数千人劳作不休半年左右。钱工书挂着好大一黑眼圈,但是他精神却十分好,杜长秋一问,他立刻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可这造价十分不菲,若是想达到大人您前些日子说的风雨不蚀,只怕光是糯米都要二十万石,才足够修建出这围墙。
杜长秋一听,顿时才反应过来,此时大业的修建方式最主要还是糯米作为增加黏性的主材料,修建城墙或者屋子的时候,都是现场熬煮糯米粥,然后搅拌灰浆,接着现作现用。
这种方式其实非常厉害,因为糯米的黏性非常高,富含百分百的支链淀粉让它十分柔韧,且与石灰反应,吸收二氧化碳之后,糯米灰浆会变成坚硬的碳酸钙,这种坚硬的碳酸钙加上柔韧的支链淀粉,造就的建筑物风雨不侵,几百年一点不变都十分正常。
其耐腐蚀和强韧程度,甚至远超水泥。
可问题是这糯米灰浆也有个非常巨大的副作用,就是造价太高昂,糯米的产量,如今大业每亩也就两三石,比普通稻谷的产量还少一点,把整个华融全部的糯米加起来,都凑不出修建小镇城墙的糯米用量来。
不行,不能用糯米灰浆。杜长秋一想就明白了,立刻否决了糯米灰浆这个选项。
那就用砖墙加泥胚?钱工书也觉得县衙之中的财政可负担不了这个,盐也不知道能卖多少,自然也不能先把步子迈大了。
只是想到这里,钱工书又愁起来了,又说:可是砖窑里的库存光是修房子都用的差不多了,如今砖瓦匠人天天都在加班加点地干呢,只怕还供不上,若是还想继续供城墙,只怕做死了也赶不上这用的速度啊。
那就扩招。杜长秋沉吟一下,脑子里大概已经有了想法。
这些匠人哪里会把手艺教给别人啊。钱工书觉得谢大人是出身建安大家,到底是不太懂这百姓民生,连忙解释。
杜长秋哪里不知道,他最知道这些匠人都不愿意教导别人手艺,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有句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在资源有限的时代,把技艺教给别人,对自己来说是极其有风险的事情。
没事,我跟他们说说。杜长秋并不怕这种事情,事实上,如今流行的青砖,因为要烧窑和把握火候,因此要带徒弟还需要时间周期。
青砖漂亮坚固,且对气温的调整阻隔十分到位,因此用以建造建筑不但好看而且居住起来十分舒适,简直是冬暖夏凉。
但是问题是如果产量跟不上的话,那就不用一味追求这种极致的好看好用了,稍微次一点的红砖,显然比较适合这个时代的巨大需求。
而且这些技术,若是匠人师傅不愿意教,杜长秋逼急了也可以自己去培训一批人。
钱工书表情有些欲言又止,他常年和匠人打交道,基本全县的匠人都归他管理,因此钱工书最知道这些匠人的脾气。
你把事情交给李攒点,一会儿和我,去跟砖窑的师傅们见一面,看看这事儿怎么解决。杜长秋看得出来钱工书想劝他,但是他心中有数,阻止了钱工书想说的话,直接把事情定了下来。
钱工书无奈,只得过去交代事情了。
两人没一会儿,杜长秋跟赵宝儿交代好事情,就骑着繁星,钱工书骑着一匹马,没带其他人,两人就直接下山,往砖窑而去。
你这做的是什么,这批又有三成残砖!砖窑里,大师傅正拿着烟锅袋子疯狂追击自己不成器的大孙子,把个大小伙子打的嗷嗷乱叫,一边跑一边大喊,爷、爷啊,别打了,啊!好疼!
爷,这砖能用就行了,你管它是啥颜色好不好看呐!红的青的半截的砖都能用啊,能用不就行了啊爷!这小伙子看着十五六岁,身长手长,灵活的跟只猴子一样,被他爷直接追打着上了院子里的老梨树,上去了还对下面大放厥词。
气的老爷子颤抖着手指指着他大骂:你有本事给我下来!你把砖烧废了三成,你这不孝子孙!我老孙家怎么就出了你这马虎东西,浇水的火候你都掐不准,你给我下来!
我不,隔壁小书生都说了,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爷,我这是孝顺,毕竟你这会儿生气,要把我打坏了,到时候你也心疼不是!这小子巴树上还跟他爷贫嘴,差点没把老孙头给气的厥过去。
杜长秋一进门听到这里,忍不住都觉得好笑,噗地一声笑出来。
老孙头抓不到孙子,听到人笑,顿时像是被捅了肺管子一样,气的转身就骂:谁他妈笑?!
一转头,就看到门口处,木门前面,站着个芝兰玉树的年轻人,天地萧瑟,他披着一件灰鼠毛的大氅,细瘦单薄,皮肤如冷雪一般。
砖窑在山脚下,十分荒芜,周围只他们十几个干活的工人,要不是这年轻人身边站着熟悉的钱工书,老孙头一瞬间差点以为自己快驾鹤西去,才会看到山里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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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乱世华容
老孙, 这可是县太爷谢大人!老孙头这一句,把钱工书吓了一跳,生怕老孙头搞不清楚状况, 把县太爷得罪了, 连忙上前大骂一声,你跟谁你妈你妈呢!
这、这见过县太爷老孙头一听,吓得连忙就要跪下请罪。老孙头孙子都能爬树, 早过了知天命的年岁,头发都花白了,人老的都有些佝偻,虽然灵活, 但是早已是上了年岁。
杜长秋怎么也不可能看着这么大年纪的人对自己跪下,连忙上前一把拉住老孙头,笑着说:孙老,是我突然来了,也没通知大家, 没事。
不等老孙头惶恐, 杜长秋就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孙老,是这样的, 我这次来呢,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下烧砖的事情。
这些干活的一线技术工种,杜长秋可是十分尊重的,因为这些人手上是真本事,也是全都积累了大量一线生产经验的熟练工种,杜长秋有什么想法,跟他们说才是最有效的。
而且常年干技术的人,心眼没那么多, 说到活计就不会那么拘谨。
果然杜长秋这么一开口,老孙头也忘了下跪的事情了,一听到杜长秋说起接下来的用砖缺口,这老人顿时脸就挤在一起,露出了十分苦恼之色,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轻声说:这、不瞒老爷,砖窑一共就二十几个人,加起来日夜赶工,每个月最多能产出五千匹砖石,再多实在是不睡也干不完了
所以我来,还真是与您的孙子一个想法。杜长秋笑嘻嘻地看了一眼下了树,过来请安的浓眉大眼的少年人,说,我倒是觉得您孙子说的很对,砖石这东西,漂亮坚固固然是好,但是如今我却想要你能带着人烧红砖就可以。
红砖?老孙头是知道红砖的,但是对他们这种老师傅来说,这红砖完全就是学徒时期手艺不熟烧制出来的废品一般。
毕竟烧青砖的前期准备和红砖差不多,但是青砖就除了注意砖窑的火候之外,更多是要注意在出窑的时候看准时间反复淋水降温,利用水遇到刚出窑的高温变成水蒸气的过程,阻止空气流通,从而使砖窑内造成缺氧环境,砖石之中的三氧化二铁被还原成了氧化亚铁。
红砖和青砖的颜色区别,其实就是这三氧化二铁和氧化亚铁的外在表现区别。三氧化二铁会呈现出红色,而氧化亚铁留存则会呈现出青色。
当然,除了颜色的区别,青砖更为坚固耐用之类就不用多说了。
总之在老孙头这辈子活到五十多岁,还真没遇到过一个大人提出这么神奇的要求,他惊愕地脱口而出,连声问:这是要咱们烧废砖?!
爷,这怎么能叫烧废砖呢?!杜长秋还没说话,身边老孙头的孙子就忍不住开口了,他听到眼前这个神仙一般的谢大人都说要红砖,顿时觉得自己寻摸到了人生知己,这会儿说话腰杆子都挺直了,连声说,我早不就说了,那红砖烧的方便,还可以轮窑,你们都不听我的,非得守着几口老砖窑,一轮烧完一旬都过去了,要是红砖,咱们多修点窑口,一轮轮地轮着烧,这边烧完那边砖胚就能放了,多招些摔砖胚的人,咱们砖窑一旬都只怕能出五千匹砖石呢!
杜长秋听这小伙子说的头头是道,十分激昂,简直就像是瞌睡来了枕头,也不费事说服老孙头了,十分激赏地拍了拍这小孙,连声说:这小伙子说的很对啊,那这样,接下来我让你负责去管理这个烧红砖的事情,招人的事情,明天一早我就让李攒点协助你去做,尽管放手去弄!
杜长秋这话一说,小孙倒是没来得及喜悦,他看了一眼他爷,就看到老孙头脸色焦急起来,连忙就要跪下来请罪,口里连声说:大老爷,这孩子才不到十六,年纪轻说话口没遮拦,这一旬五千匹砖,哪里能容易做到,还请大老爷不要跟这个孩子计较
杜长秋一看就知道老孙头到底害怕什么,毕竟他们做匠人的,最怕的是产量被预估太高,到时候若是出什么事情,交不上去,上面的管理很多并不会理解各方面的困难,反而一味就觉得是下面的人偷懒。
这些匠人的户籍都挂在县城之中的户薄之上,生死来去很多时候都不由自主,地位十分低微,在这个时代,属于下九流的贱籍。做这些活计,唯一的好处是县衙里每个月能给几个工钱,但也不多,就杜长秋看到的记录所知,每个月不到一钱银子。
也就是一百文钱。
这一百文看似很多,但是这可是一升盐五六百文的时代,而且大多都是劳力活计,吃饭都不是个小数字,还得养一家人,过的也是紧巴。
更闹心的是若是遇上了不好的时候,县衙钱都不会发,这些官匠那真是饿死没处说理去。
因此也分外谨小慎微,也能理解。
不怕,我不会定每个月硬性要交多少。杜长秋开口就给这位老丈人吃定心丸,他安抚老人,这样,小孙你主管这个事情,孙老您就在旁协助,作为技术顾问。这一月若是能交五千匹砖石,管理岗每人赏银一钱,若是一万匹,每人赏银两钱,顾问翻倍你们其他的烧砖师傅和徒弟,都可以带自己的小组,除月饷之外,奖金也如此计算。
真的?!听到外面的动静,砖窑里也有师傅出来查看,这烧砖的二十多人,里面手上有功夫的就十来个,大多都是带着自家子侄做学徒,一听到这消息,众人纷纷眼睛发亮,有胆子大的就忍不住脱口而出。
当然是真的。杜长秋一笑,说,山中今日可才拖上去了一只猪,你们难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