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距离不远,一行人很快到了桥头。
阴郁的天空下,一座白玉一样的桥,在大雨里屹立在悬崖两侧,架起一条唯一的通道。
现在还在打雷,山路容易滑坡被冲,树下容易被劈中,雨刚开始下,若是停留久了,各家买来的东西都要泡水报废。
于是,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通过这座桥,尽早回到村子里。
路却是不好走的,四周又黑,只有桥体是白的,隐约能看见,但那层白,却又白的有些古怪。
这个时候,没人能细看出这层古怪,毕竟白天他们才从这里走过。
“跟紧我啊。”
宋翠莲说了一声,带着两个孩子,跟着众人往前快步走去。“小心点!”
然而,乌漆嘛黑流着泥水路谁也看不清,谢郁的腿一下踩到什么,崴了一下,整个人都摔了。
谢雁眼疾手快,转过身朝着他跑过去,擦了擦谢郁脸上的雨水,拉着他站了起来。
轰隆一声巨响。
——像是同时从头顶传来的惊雷,又像是来自谢雁的身后。
谢雁一手抓着谢郁的手臂,在大雨中转过头。
沉重的乌云压在头顶,暴雨冲刷着山体和桥身,纯白无暇的桥体已变得残缺,中间一段不翼而飞,只有两侧的断崖石,有人吓得跪在桥边,而刚才还喧闹的队伍,已经不见了许多人。
桥,塌了。
第43章 此去通途9
虽然没有记忆,但她的本能依然保留着,曾经在很多世界,自己不是没有面对过死亡。
甚至,她也经历过死亡。
但当你在一个充满了希望和未来的安稳环境里生活了很长时间后,忽而意外降临,死亡夺走你——或者你身边的人的生命时,依然会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
震撼之中,还有无法接受的崩溃。
明明是好好的一个人,刚才还说着话,眨眼就没了。
没有人能接受得了。
谢郁踉跄着爬起来,朝着悬崖边冲过去——
他的嘴里喊着“外婆”,脸色因为恐惧和震惊变得惨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冲过去的地方是哪里。
谢雁清醒过来,她一把抓住谢郁,将他扑在泥地上,“别去!”
雨势小了,但雷鸣声还在持续,每次闪电过后的巨响,都让大雨里幸存下来的人感受到一阵心惊胆战。
暴雨淋湿了他们的衣服,谢雁拦住谢郁,让他停在原地,自己则走到崖边,向下看去。
漆黑的崖底,隐约可听见的落实和流水声,看不见崖底的人,只能瞧见零星的白色,是坠落的桥体。
“外婆呢?外婆呢?”
谢郁在后面哭着问。
谢雁没法回答他。
“桥塌了!作孽啊!”跪在旁边的另一个村民,哭喊着“我的儿啊!”“老天爷发怒了!”。
就因为多走了一步,或者是少走了一步,从此便与亲人阴阳两隔。
……
“今天被老师表扬了?”
“外婆不饿,这个留着,你们明天吃!”
“给,去给姐姐一个。剩下的,等你们考了奖状回来,外婆再奖励你们””
“在县里读书,可不能丢了面子,大家都有新书包新文具,你们也不能少。”
……
声音没了,或许一开始这些声音就不存在,最后,取而代之的是磅礴的雨声,还有炸在远处的惊雷。
谢郁爬到悬崖边,手上全都是污泥,他看向漆黑一片,如同地狱的崖底,猛然转过头,问谢雁,“姐,他们没事,对吧?我们,我们下去救人,肯定没事的!”
她不会骗他,也没有回答他。
只是在转过头,看向陡峭的悬崖两侧。
目光和冰冷的雨一起,落在残破的桥身上。
没有什么天罚,也没有什么命运,这座桥的事,她一定要查出来。
村里的搜救队找齐了尸体,有的已经面目全非,只能靠衣物辨认,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下面又是地面碎石,情况非常惨烈。
大雨下到半夜的时候忽然停了,大雨来的快去的快,但崖底却流出了一条“血河”。
不只是县城,周围的村子全都听说了断崖村的惨案。
一座刚修好的桥,还没过几天,就在暴雨里坍塌,还带走了数条人命。
这已经是重大事故了!
张富村长从事情发生开始,脸就没有好过,睡不着觉,便家家户户的走,说要把人一起合葬的谷底,早点让逝者安息。
村子有人说是天罚,说断崖就是断崖,强行跨过是会遭到老天爷惩罚的——惩罚他们不自量力,破坏断崖的存在,有人说,桥原本是没问题的,否则通桥的那天那么多人走过去都没事,为什么忽然来了一场雷电雨就塌了。
合葬的那天,谢郁是靠着谢雁来的,他站不住,淋了大雨回去就生病了,发着烧却要坚持来送外婆最后一路。
“四狗啊,你好狠心啊,你让我们以后咋过日子!你还没娶媳妇啊!”
“妈!妈!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家里这么多人,你就不管了!”
一群人在坟前哭着,嚎着,声音重叠起来,变得更加响亮,更加嘈杂。
哭丧,哭的越大声,对死者越好,所有人都扯开了嗓子,大声哭唱起来。
在人群旁,谢郁靠谢雁支撑着自己,烫红的脸上也流下了止不住的泪,他哭的没有声音,泪珠却大颗大颗往下落。
合葬结束后,谢雁背着他回了家里,把人放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给他吃了商城里买的一颗退烧感冒药。
“姐,”
吃了药,他躺在床上,却依然没有一点生气,“外婆什么时候回来……?”
这是有些迷糊了。
谢雁环顾四周,破旧的屋子,发霉的家具,安静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墙角装药的旧背篓是空的。
“外婆不会回来了。”她说。
“我的噩梦变成真的了,”
谢郁抓住她的手,忽然说,“姐,外婆死了,你走了。”
这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躺在漆黑的屋子里。
外面的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淅淅沥沥的声音带走了他的思绪,他好像回到了那个噩梦里。
在噩梦里,浑浑噩噩的他推开发霉的木门,走到屋子里,垫着脚打开柜子上的红色铁盒,找到里面的照片。
上面有他,姐姐,外婆,还有妈妈。
屋子里多了很多人,原来他们没有走,都在喊他的名字,那一瞬间,饥饿,孤独和恐惧都消失了。
可他们转身跨出了门,谢郁追上去。
他已经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以前经常出现的那个梦。
外婆走的好快,她和妈妈说着话,两个人笑的特别的开心。
她们在说什么呢?
他也想听听。
于是他小跑上前,想追上她们。
他跑啊跑,小跑变成了奔跑:“妈妈!”
就在他快要追上妈妈的时候,身后有人猛地抓住了他。
而他的喊声,也让前面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妈妈梳着辫子,眼睛又大又亮,和姐姐的眼睛一样,她转身回头,看见了他,笑起了梨涡,用温柔又好听的声音叫,“小郁,小雁。”
他第一次听见妈妈叫他们的名字。
“小郁!”
是姐姐的声音,这声音很坚定,却又那么清晰。
原来拉住他的人,是姐姐。
他转过头,高兴地抓住姐姐,“姐,外婆和妈妈在等我们,我们去找她们吧!把我们的奖状给妈妈看,她肯定是高兴的。”
拉住他的姐姐站在黑暗里,看不清脸,但能听见她的声音,“小郁,回来。”
“可是——”
他转头想指远处在阳光下的亲人给姐姐看,却猛地愣住,因为刚才还站在那里的妈妈——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股更大的力气把他拉向了其他方向。
谢郁迷迷糊糊睁开眼。
嘴边有水,他艰难地张开嘴,喝了一口,又听见谢雁的声音,“外婆不会回来了,但我也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能放弃我,我们还要替外婆找出真相,桥是怎么塌的,一定要弄明白,你还说过,要和我一起活下去。”
一双温热的手,擦过他落了水的脸颊,舒服的湿帕子盖在了额头上。
对啊,
他想,我不能留姐姐一个人。
我要活下去。
合葬结束的几天后,谢雁收到了学校送来的成绩单,她和谢郁两门课都是满分,谢雁把成绩单放进红铁盒里,里面的糖还有两颗,晃动起来就会咚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