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周翊然九岁。
小学放学,他背着书包同平时一样走出学校,如果那天再寻常不过,离学校门口一个路口远的槐树下一定会停着爸爸的助理钱叔黑色的车,他上车然后被钱叔送回那幢米灰色外墙的叁层小楼。
那是他的家。
但那一天,那辆车没有出现。
不苟言笑的钱叔也没有出现。
九岁的孩子很镇定,他走回学校进了门房打电话,他记得爸爸妈妈的电话。
打爸爸的电话,没有人接。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两年爸爸总是很忙,和他相处的时间很少。
打妈妈的电话,没有人接。
这也很正常,因为妈妈在医院,可能在休息。
他记得的最后一个号码是钱叔的,却依然没有人接。
他反反复复打了很多次电话,叁个号码都一直没有人接,九岁的孩子到底太稚嫩,很快就慌了神。
家离学校很远,他不记得回家的路,书包里也没有家门钥匙。
他走出门卫室,心怦怦直跳,飞奔上了教学楼就好像身后有什么人在追他一样。
幸好,班主任老师还在。
可班主任老师打电话给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不接。
下午四点放学,直到晚上七点钱叔才给班主任老师回电话。
他没有被那辆黑色的车送到那幢米灰色小楼,而是被送去了妈妈在的医院。
他不知道妈妈怎么了,钱叔看起来脸色焦急,到了医院,他看见了和记忆中的模样不同的爸爸妈妈。
爸爸坐在妈妈的病床前捂着脸,妈妈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病房里比平时多了好多人
他听见往日里笑眯眯的胖胖的护士阿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和爸爸,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多可惜啊,这么美满的家庭,老公这么爱她,孩子还这么小呢……”
医院的灯泛着冰冷的白光,明明是夏天,可他为什么会这么冷?
舅舅看到了他,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深一度,皱着眉起身过来。
他听见钱叔和舅舅在说话。
“怎么把他带到这里来?送他到隔壁房间,南栖应该在那里。”
两人声音越来越低,他隐约听见“没了”“怎么办”这些字眼,不知为何开始头晕得厉害。
他向来聪明,可怕的猜测一旦生就难灭,“妈妈怎么了?”
舅舅看了钱叔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弯下腰和他平视,“妈妈睡着了。”
九岁的孩子,什么都懂了。
他没说话,不顾舅舅的阻拦跑到床边。
妈妈看起来熟悉又陌生,只是那双温柔灵动的眼睛再不会带着笑意看他,细细的眉峰再不会挑起,淡红的唇再也不会开合。
他再不能听到妈妈叫他的名字了。
钱叔沉默着送他去了隔壁房间,医院走廊空空荡荡,头顶是惨白的光。
周南栖拿着画板低着头在画画,看到他站起身跑过来,粉色蓬蓬裙摆飘起。
“哥哥!”
妹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她什么都不知道。
稚嫩的声音叽叽喳喳响个不停,他胸口郁结着的压抑将他推入深渊。
“……妈妈为什么不抱我呀爸爸见到我也不抱我,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好害怕,哥哥,你在听吗?哥哥?哥哥怎么不理我啊?”
粉色蓬蓬裙摆转到眼前,小手拉住他的手摇来摇去,他心里积压已久的恐惧和烦躁顷刻爆发,他甩开她的手,抬手敲她的头。
她从未被哥哥这样待过,也从未见过这样眼神阴郁得可怕的哥哥,鼻尖耸了耸眉毛皱起眼睛瞬间就红了。
“疼……”
他被躁郁的情绪旋涡纠缠逃不出,不答她的话。
她蹲下身手又一次搭上他的,“哥哥,疼……”
他已听不见身边人的话,又一次甩开她手却重重打到她的右边额头。
她哇一声哭起来,哭声将他惊醒,手心残留的皮肤的触感反复提醒他他刚刚做了什么。
他一瞬间慌神,刚想手抚上她额角,钱叔就走进房间。
“她怎么哭了?”
妹妹张着嘴哭得一颤一颤说不出话,钱叔看他一眼。
“你们俩都平静一下吧,我先送她回家。”
钱叔将仍在哭泣的妹妹抱起,出了房间。
妹妹没有回头看他,哭声被关上的房门隔开。
从那以后,妹妹便丢了。
他再也没有见过妹妹,他记忆中残余的妹妹的样子是她在冰冷白色灯光的房间里流泪的模样。
周父周母是年少爱人。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男才女貌,周家世代从政,秦家世代从文,两人在一起用珠联璧合形容也不为过。
周母生性浪漫从容,和周父一起在首都上了高中,大学便出国学艺,回国来已是赫赫有名的青年女画家。
回国后两人再续前缘,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本就默契十足,婚后二人夫唱妇随情投意合,是当时家族婚姻中的成功代表。
只可惜周母从小就体弱。
按照秦家传统,周母本该规规矩矩地长大,秦家却格外纵容这个从小体弱多病的女儿,只愿她在意外来临前不留遗憾。
意外的确是来临了,但谁也没有料到会这么早。
结婚两年后,周母怀孕了。
按照她的身体素质,生下第一个儿子都是极艰难的事,可周母执意想成为母亲,周父竭力反对也只能作罢。
儿子出生叁年后,周母在做了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却以极小的概率出了意外又怀了一胎。
这一回周父是无论如何都不远周母再冒这个险,可周母说什么也不愿将孩子打掉,周父向来爱妻如命,妻子如此坚持甚至要以和他分开相逼,他不得不接受。
于是意外来临。
小女儿早产,经历千辛万苦女儿终于诞生,但周母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大大小小的问题堆积,次年便查出癌症。
本就体弱的人又如何能抵抗得了伤害力如此大的疾病?
周父无法接受爱妻骤然离世的事实,周母去世那段时间精神受到重创,百般挣扎下竟将一切原因推到了无辜的小女儿身上。
在周母去世的几天后,周父就托人联系了英国的福利院将小女儿送出了国。
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就连儿子都以为小女儿被送出了国而下落不明。
周翊然外公听到小女儿离世的消息本就悲痛,再得知女婿将孙女送走后悲愤难抑,毅然将孙子接回他一直生活的陵市,从此周翊然就一直跟着外公生活。
从前矜贵儒雅意气风发的男人一夕之间失了家庭,甚至因此在疗养院住了一年医精神问题,却因肩膀上家庭的重任不得不负担起工作继续生活,但往事已经给这一家人留下了难以泯灭的伤痛。
他的头痛无关生理,是单纯的心理创伤的后遗症。
兄妹连心,曾经亲手给予妹妹的痛苦转移到他的身上。
他开始频繁地头痛,每每睡梦中对着妹妹惨白灯光下流泪的模样都会惊醒。
他不知道妹妹去了哪里。
外公说,妹妹被送到英国的好人家去了。
他不信。
舅舅骗他,钱叔骗他,现在连外公都骗他。
他一点点长大,心中愈加清晰父亲对他和妹妹的感情。
对妹妹是恨,恨她“夺走”了周母的生命,可对他又何尝不是恨?他也同样让周母的身体为难,不过不是导致周母早早离世的直接原因罢了。
妹妹的确在英国,但在英国过得怎么样,或者说,是不是还活着。
他不知道,他想知道,可他又不敢知道。
妹妹是因为他而离开的。
他知道钱叔进来时或许和他根本没有关系,是本就想将她带走的。
但他还是觉得是他让妹妹离开的。
是他让妹妹大哭,哭声引来钱叔,他才有借口带妹妹走。
如果不是他,妹妹不会被钱叔带走。
或许他也像周父一样了,因为找不到合理的对身边人离去的解释而将原因强行扣在了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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