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躺在榻上,半个身子倾在床榻外,不住地咳嗽着。
孟公公急忙迎上去,接过小太监手中的茶杯,给皇帝喂了一口水:“皇上可好些了?”
皇帝连点头都有些吃力。
孟公公扶着皇帝靠坐在床边,皇帝因为咳嗽得涨得满脸通红,仍然不忘御书房的事:“昭儿那边如何了?”
孟公公笑道:“奴才去看了,四殿下一大早便去了偏殿,看折子十分用功。”
皇帝看了孟公公一眼:“你知道朕问的不是这个。”
孟公公呆了呆,笑道:“户部的折子……殿下也看到了。”
皇帝眼皮微掀,这才露出了一丝兴趣:“他是何反应?”
他眸色幽深,眼中透着满满的精明。
孟公公回忆了一瞬,道:“四殿下看了,只叹气道,自己以前居然不知,皇上理政如此不易。”
他言尽于此,再无其他。
皇帝却有些意外,疑惑道:“他看了户部的折子,居然没有发火?”
孟公公笑道:“总之,奴才去的时候,一切正常。”
皇帝收起几分疑惑,道:“昭儿这孩子……聪慧、有魄力,但就是性子太执拗,过刚易折。”
他端起茶杯,微抿一口,自言自语道:“朕早就说过,剌古要打败北剌,哪那么容易?就让他们狗咬狗便罢了,八成是没能耐同步对我们大文开战的。”
“既然还没开战,要筹那么多军饷做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朕让户部上这道折子,就是为了让昭儿认清现状,国库这些年好不容易有些积攒,不能让他们这样拿去挥霍!一旦兴师动众筹集军饷,百姓又开始怨声载道,惹得朝廷动荡不安。”
一说到这,皇帝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孟公公知道,皇帝最注意自己的名声,政治主张一向都十分保守,杨昭和一众武将们提出增兵北疆,他是极力反对的。
但他又不想公开和众人敌对,便暗暗嘱咐户部送上折子,想去敲打敲打杨昭。
孟公公看在眼里,却笑而不语。
皇帝见自己的敲打没有作用,失落的同时,又有几分欣慰:“罢了,既然他能听得进户部的话,那便让他继续理政吧。”
皇帝背靠着床头,静静眯了一会儿,状似随口问道:“老三……最近如何了?”
孟公公眸色微缩,低声道:“三殿下如今被关在天牢之中,听说自全妃娘娘殁了,他便不吃不喝……”
皇帝面有郁色,但仍然没有睁眼,只淡淡道了句:“咎由自取。”
皇帝不再说话。
孟公公直起身子,站在一旁。
他面色无波,心中却咯噔一声,想起一件事来。
皇帝只宣布了杨赢囚禁于刑部大牢,却没有废黜他的皇子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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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傍晚,杨昭才从御书房出来。
他依言去太极宫,给皇帝请了安,又将今日奏折的大致情况,向皇帝报告了一遍。
皇帝看起来神色萎靡,但对他的态度,却是和蔼可亲。
杨昭明显感觉到,自从杨赢被打入大牢之后,皇帝便待他亲近了许多。
但杨昭对皇帝的为人心中有数,面上依旧与他父慈子孝,心中仍然有自己的计较。
等他从太极宫请安出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杨昭一路走回云瑶宫,却发现有一个少年,坐在云瑶宫的庭院之中。
冬日的夜晚已经很冷,少年也不知道坐在这多久了,他怔怔看着眼前空荡荡的秋千,微微出神。
小楠子站在少年身后,面有隐忧,他不经意回头,看到杨昭回来,顿时喜出望外:“殿下回来了!”
那少年缓缓回头,起身。
杨昭面色僵了僵:“六弟。”
杨昭顿时想起,原本答应了他今日一起去打马球,但由于皇帝昨晚急诏,他竟然将这事忘了。
杨瀚面色冷淡:“四哥好忙。”
杨昭沉吟片刻,道:“我今日确实政务繁忙,忽略了你……下次我们兄弟再战。”
杨昭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没有下次了。”
顿了顿,他与杨昭擦身而过。
杨昭面色难看,拦住杨瀚,道:“今日之事,是我没有守诺……但如此小事,你也不必这样生气吧?”
“小事?”杨瀚忽然笑了,他如今生得和杨昭一般高大,剑眉星目,月照清冷。
杨瀚抬眸看向杨昭,道:“你们所有人,都在忙你们的大事。”
“四皇兄政事繁忙……二皇兄心结难解,所以初初陪着他出宫散心很是要紧……大姐夫如今战功赫赫,日日要去议事,根本见不到人……你们个个都有大事,唯独我每日游手好闲,是不是?”
杨昭面色铁青,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杨瀚目光冷了几分,道:“我以后不来打搅四皇兄了。”
杨昭:“……”
说罢,杨瀚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云瑶宫。
杨昭拳头微微攥紧,眼角沉下,满脸疲惫之色。
一股郁闷堵在胸口,他也愤而转身。
就在杨瀚方才坐着的地方,放了一个长长的锦盒,杨昭疑惑地看了一眼。
小楠子连忙拿起来,帮杨昭打开,道:“殿下,这是六殿下今日带来的,他前段时间出宫去,寻了最好的枣木,给您订做了一根球杖……六殿下今日,确实等您一天了。”
杨昭眼神软了几分,道:“为何不派人过来找我?”
小楠子道:“六殿下不许,他说若您有事……他便多等一会儿,没想到一等,便等到了这时候。”
杨昭嘴角微抿,他拿起这根枣木球杆,上面还用金丝镶了一层云纹,握在手中静美又不容易打滑,着实做得十分用心。
杨昭幽幽叹了口气,道:“六弟终归……是个孩子。”
-
杨瀚离开云瑶宫后,独自走在宫道之上。
月色朦胧,寒风呼啸,似乎即将赢来一场大雪。
宫道上的太监宫女们见到他,都匆忙行礼,各人都急着赶回宫里,想躲过这场大雪。
但杨瀚却不徐不疾,他反倒有些期待这场大雪的降临。
十六七岁的少年,微微抬头,仰望夜中月,只觉得自己有些孤独。
杨瀚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苏嫔一直将他捧在手心上,他性子活泼跳脱,皇帝也对他颇为宠爱。
小时候,兄妹几个,时常聚在一起,打打闹闹。
他最喜欢的,要属杨初初这个小妹妹,她小嘴最甜,总是亲昵地跟他撒娇。
二皇兄杨谦之,对他最是温和,和他说话,总是循循善诱的态度,让人如沐春风。
而四皇兄杨昭,小时候有些毒舌,长大之后,却也从没欺负过他,反而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总是不遗余力教他。
他本以为,大家会亲亲热热一辈子。
但从几年前开始,他们便不再那么常聚首了。
似乎是从杨谦之把杨初初带到药王谷开始?
杨瀚怔然想着。
长久的共同生活,让二皇兄和初初之间,有了更多的话题。
初初回宫次数少,每次回来,也是寥寥几面,他们说的事,自己都有些听不懂,总觉得像个局外人。
而四皇兄和三皇兄则在争储的路上,你争我赶,直到全妃毒害德妃的事情败露,才告一段落。
众人都起起落落,唯有杨瀚还站在原地。
这样看来,他竟然是众人之中过得最平稳的一个。
因为没有那些跌宕起伏,便也少了感同身受,渐行渐远。
一片冰冷落到杨瀚的额头上,他伸手摸了摸,居然是一片雪花。
他满脸落寞,在宫道上走着,雪花落满肩头,居然也没有发现。
漫天飞雪,洋洋洒洒覆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所望之处,一片雪白。
这人心躁动的后宫,似乎突然纯洁了几分。
杨瀚禹禹独行,但脚下已经有些打滑,怎么也走不快了。
可走那么快做什么呢?他仿佛一个漫无目的的人,不知道珍惜时间有什么用。
他也曾想过,像白亦宸和钟勤一样从军,上场厮杀,报效国家。
但苏嫔死活不肯。
苏家虽然是武将之家,但杨瀚是苏嫔唯一的儿子,苏嫔自小见了太多的苏家子弟为国捐躯,实在不忍自己的儿子再断送在战场上。
而杨瀚又无心帝位,只想我行我素下去。
关于他的未来,便如同眼前这片雪地,白茫茫一片,不知道通往何方?
待到杨瀚回到云禧宫时,已经很晚了。
宫人小祝子一直等在门口,见杨瀚回来,立即迎了上去。
小祝子见杨瀚满身风雪,神色郁郁,不敢怠慢,便连忙让他进屋,为他更衣。
杨瀚一边由着他为自己更衣,一边问道:“母妃去哪里了?”
若是寻常日子,他回得这么晚,苏嫔定要过来看看,少不得还要数落几句。
小祝子为他更完衣,又打来热水,低声道:“今夜玲贵人生产了,皇后娘娘已经去了玲婉阁,苏嫔娘娘便也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