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胸膛高低起伏,像是下一瞬间就会喘不过气来,哑声喊下人来拦,但是又被那些警察给控制住了。
到了这份上,还看不出不对,带队警官也不是白混了这么多年。
看到这位谢家主愤怒模样和谢夫人愈加难看的脸色,不是他们心思太阴暗,而是见过的这类恶性案件太多,都怀疑是不是谢家杀人藏尸了。
薛慈果然是世家出身的小少爷,对找安全室这种事异常得心应手,推测的点也没出错。在小酒庄的地下酒窖处,居然还有一处机关,酒柜移开就是一条密道。
搜查警察们正了正神色。
不是说有密室就能怎样,但从谢恩荣的神色来看,没鬼才是奇怪了。
那道密道狭长,不知能通往何处。通风后吹来的味道都是咸湿带着点古怪腥气的。但路还算好走,两边又安了白炽灯光,薛慈走在最前端,正准备下去就让人拦住了。
一边是薛家的保镖,一边也是那些警察。
小朋友,这种地方你还是别下来了,在上面等着。带队的警官道。
他们是真的怕看到什么太过头的场面,这薛小少爷还是个未成年人呢,不好让他见什么血腥场景。那些保镖也是同理,要保护的不止小少爷身体上安全,心理安全也是同样的。
我没事。薛慈被拦在通道口,全身上下衣料都是干净而昂贵的,和昏暗灯光、狭长带着臭气的通道极不相符。他微微皱着眉道:万一还藏了安全室,我怕你们找不到。
好吧,这的确是这些有钱人家小孩才知道的常识。
其实这也绝对不算常识了,薛慈的表现其实很古怪,但一时没人发觉不对。
他们也拦不住薛小少爷,就见小孩带头下去了。只好先派人在前走,把小少爷护在中间位置。
谢恩荣脸色难看,也只是犹豫了一下,竟然主动跟了过去。
饥渴。痛苦。
强光依旧映在谢问寒的眼皮上,让他始终无法陷入睡眠。不知是十几小时还是几十个小时,每次谢问寒以为自己会死的时候,他的意志又无数次复苏而来,像是从坟墓中爬出的幽灵,半人半鬼,不成人形。
四周灯光雪亮,但谢问寒一次一次坠入黑暗中。
他开始想不起自己叫什么,想不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不起为什么会在日夜中受饥渴虐打的折磨,只有恨意越来越深
他听见了阶梯传来的脚步声。
谢问寒对脚步声是很敏感的,这代表他接下来会受到可怕的折磨。他的手微微绷直了些,却依旧无法施展任何力气,只有长而粗的锁链被拉扯出碰撞的声响。
意识大概迟钝了几秒钟。
谢问寒微微抬头,那双因为强光本该睁不开的眼睛,此时强行掀开了眼睑,露出里面乌黑的瞳仁,死死地,盯住了入口处。
和以往不同。
以前最多来的是谢恩荣,又或许,还要加上他的母亲。
但这次脚步声繁杂,似乎有好几个人或者好几十个人。连谢问寒在精神极端虚弱的情况下,都辨别出了不同。
他会等来什么呢。
谢问寒无所谓地想着,反正什么都不会更糟糕,什么都不会更好。
如果是很多人,他会死在这里也说不定。
谢问寒会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像动物一样腐败,发臭,然后很快被处理掉。
但是那双已经看不清东西的眼,却在那些脚步到来时,奇异地凝聚了焦距。
黑色的警服十分显眼,肩膀上的警徽熠熠生光,落在他的瞳仁中。谢问寒的呼吸几乎猛地停滞了下,思维还没和逻辑对接上,却已经感觉到什么,放松了下来。
他得救了。
这个念头飞速地生根发芽。
而在黑色的警服中,还有一个身形是极为显眼的。
他穿着白衣黑裤,简单装束,皮肤雪白。
全身上下唇瓣颜色最为明显,一点殷红,此时微微抿着唇,那双似含星辰的眼中是极深的冰冷意味,任谁都能看出小朋友的满腔怒火。
谢问寒视线明明已经模糊了,他根本看不清东西,却将那张脸和印象中的面庞对上了。
他好像看见了薛慈。
谢问寒这个时候反而没有恍然的惊喜,他以为自己死了。
人死前才会看到自己最想见到的场面所以他看见了警察来救他,看见薛慈站在自己面前,满脸复杂的怒容。
谢问寒想合上眼,但又舍不得,他固执地睁开眼,又混乱不堪地想,为什么他临死前的梦里,还会出现谢恩荣的身影。
草。有新晋的警员忍不住骂了一声。眼前的场面倒不是杀人藏尸了,却没比他们想象中好多少,甚至更阴暗一些。
少年人像牲口一样被粗壮锁链锁着,神情麻木,露出来的部位全是伤痕。
那些伤处极为可怕,全身上下不见一块好肉,都是新鲜外翻的血肉或是黑色淤痕,让人目不忍视。他们走到这里,似乎都能闻到少年身上飘来的腥气又或是某种腐烂的味道。
一边骂着,一边又行动很快地上前解救人质。
薛慈的眼在看到谢问寒的瞬间被人拿手掩住了。
但眼前的黑暗没持续多久,薛慈几乎是冷淡地掰开挡在眼前的手,明明还是少年,力气却一时显得很大。他上前几步,先关掉了探照强光灯的机关,看到谢问寒脸上的伤的时候,还是微微挪开了眼,只是蹲在他身边。
把一个未成年虐打成这样,又在地下室中囚禁的几乎快死掉。这几乎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怒,谢夫人已经颤抖着说不出话,但是谢恩荣的神色反倒平静下来。
他发觉了其他人投向他的愤怒的目光,居然还能露出宽和的笑容来。
谢恩荣似乎完全不觉得他干了件多么畜生的事,只是后悔自己苦心经营的形象被毁于一旦。
他甚至从大衣中取了一支烟出来,慢慢点燃,抖了抖火星:家事而已,非要闹得天下皆知不成。
他身边警惕挟制他的警察,都目瞪口呆起来:家事?你说什么家事?
孩子不听话,平时那么顶撞我,管教一下也是应该的。谢恩荣吐出一口白雾,当然,我承认,手段过激了一点。
他身边的人,都露出像是吞了苍蝇般的恶心神色,面容也更愤怒起来。要不是现在在执行任务,身上还穿着警服,甚至恨不得现在就把男人打翻在地,治治他的嘴脸。
谢恩荣脑筋还在迅速运转着,这件事处理起来的确棘手。最好的情况就是定义为家暴,如果再糟糕些,可能会被判为虐待罪。
虐待罪就很麻烦了,二年以上七年以下,作为谢家的家主,他也绝不可能去坐牢自毁长城。
谢恩荣的目光,隐秘地瞥了身边瑟瑟发抖的女人一眼。
太麻烦了,如果不是那个突然插手的小孩,他明明可以无声无息地处理掉这件事。
谢恩荣的目光,略微有些阴毒地落在薛慈身上。
现在薛慈没空去理他。
他在意识半昏厥的谢问寒身旁,并不敢去碰他一下,怕牵扯住伤口。但这个时候,谢问寒却在昏厥间拉住了薛慈的手指。
那些黏腻的血液都沾上了薛慈指尖。
薛慈没有洁癖,但平时也是极为爱干净的人,手上没沾过腥气,这时却什么也没说。没有抽出手,就让谢问寒那样握着。
警察拨了120,要了钥匙在拆解那些锁链,因为怕造成二次伤害,速度略微缓慢,急得额头上都全是汗。
薛慈看谢问寒的神色从麻木到显出了一点痛苦,脸上都是血,明明没有泪,却觉得谢问寒像在哭一样。
他看着谢问寒干涸的唇微微张开,发出很低哑的声音,便俯下身去听他在说什么,细软的黑发也落在少年的面颊上。
直到靠得近了,薛慈才听见谢问寒在说什么。
恨。
我恨他。仇恨几乎像阴翳一样掩盖住了这个年轻的男孩子,他变得面目狰狞,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薛慈只是很轻微地捏了一下谢问寒的指尖。他不敢碰到别的地方,怕触碰到伤口,也只能用这样细微的动作,像是某种静悄悄的安抚。
他没办法劝说谢问寒不去仇恨,只能作为一名旁观者。
那些模糊的呢喃,最后变成了更阴暗的咒语。
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薛慈靠得近,听见谢问寒那极为小声的嘶哑音调。少年咬着牙,齿间不断颤抖着,又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杀了他、杀、我会杀了他。
带着伤的面容阴森可怕,略微扭曲。像是他活了过来,用的却是恶魔的身躯。哪怕谢问寒只是个小孩子,因为他无比阴森可怕的语气,听到的人恐怕都不会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他真的想杀了谢恩荣。
这段时间的经历彻底地改变了他,就算重新走在阳光下,也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属于人类的魂魄。
薛慈安静地听着,雪白的手腕上都淌下黏稠血液。他听谢问寒意识迷离间恨语慢慢低了下来,才俯在他身边,认真地说着:他不值得。
不值得让你手染鲜血,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薛慈温和地垂着眸:他会堕落到应有的地狱里。
而你重返人间。
谢问寒渐渐不再发出声音。
等他被解救下来,警察抱着谢问寒往担架上放的时候,才发现他拽着薛慈的手怎么也拉不开。倒是可以更用力一点让他们分开,但谢问寒身上实在找不到一处好点的皮肉下手,一拉就全是血。
警察露出苦恼神色。
薛慈便只好说:我和他一起去医院。
他们在医疗车上,那位警官态度明显要温和欣赏许多,对薛慈说:多亏你报警了,要不然还揪不出这个虐待犯。
家庭为单位的虐待通常实施的很隐秘,谢家这种财力背景就更是如此。
报警人是这么小的少年,也的确很离奇。
薛慈垂下眼,低低应了声。
你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是同学。
哈哈,警官爽朗地笑了一下,那也一定是关系很好的同学。
薛慈没再说话。
谢问寒被送入手术室抢救前,手终于和薛慈掰开了。而这时,他居然意识又清醒过来。
说清醒也不算清醒,就是神智很模糊。那双眼睛暂时还看不见东西,昏昏沉沉地对上薛慈的脸,然后发出像野兽般挣扎嘶吼的声音,护士都差点没按住他。
谢问寒。薛慈喊他。
这让原本还在挣动的少年,动作幅度略微小了点。
薛慈平静地说,等你好了后,把还没给我的那盒糖送给我。
旁听的护士:
你是魔鬼吗,这小孩可怜成这样了还想着要糖啊。护士讪讪地想。
不过又看了一下薛慈巨可爱的那张脸,又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原谅。
谢问寒显然也懵了一下,费劲地思考了会,慢吞吞地说:原本做好的,化了。
要重新做。
再给你。
嗯。薛慈看着他,轻声说,快点好起来。
又是这个梦。
白宁想。
他无数次地做着这个噩梦,无比疯魔,无比让人恐惧。
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像预知一般,不可抵挡地到来,是他不安又混乱的未来。
他又见到了那个男人,白发,苍白的肤,眼睛上蒙着血丝,是白家血脉发病时才会出现的征兆。但是男人的神色又正常除了那双不蕴含任何感情的眼,举动都是正常而极具逻辑的,不像是发病。
男人的五官极为英俊,唯独脸上一道贯穿整张面容的疤痕横于其上,还有无数细小愈合的伤口,凹凸起伏,像是无数条搭在脸上攀爬的蜈蚣,恶鬼一般狰狞可怖,难看得令人呕吐。
白宁不敢看他,不仅是因为他觉得男人丑得可怕,更因为他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白宁。
男人喊他。
嗓音是被破坏过的嘶哑音调,如同不祥黑鸦,很难听。
冰冷的枪管抵在他的脑门上,白宁的喉结微微滚动,他害怕地说不出话来。
但他还是千篇一律地哀求道: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白家是你的了,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会滚远点,我会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下一瞬间,他的哭喊戛然而止。白宁被一枪爆头,痛苦地倒下。
按照以往惯例,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但是白宁看到了有别以往的、不一样的画面。
衣饰考究,还风光无比的他在晚宴上看到了那个男人,忍不住地皱眉,耐着不适和母亲问道:他是谁?
刚认回来的小玩意而已。他母亲微微皱眉,目光落在男人丑陋的面庞上的时候,像被刺激到眼睛一般挪开了眼,很恼火地说,耻辱。
他没法和你争的,二十八岁,什么都没有的废物。母亲优雅地开口,语气却是难得的奚落讽刺。
十八岁的时候,也不读书,就在家里混日子。好像是他那位继父待他不好,他就把人杀了听说还是分尸,全是血,养母都吓疯了。该怎么说,不愧是白家的种,骨子里一脉相承的疯子。
他那个继兄、继姐拿了全部的财产,把他送进去坐了十年牢。
想到这里,母亲很叹息一般。
怎么就不是死刑要不然,白家也不会把这个耻辱接回来。
白宁听到自己厌恶地嘲笑了一声。
怪不得爷爷都不肯让他改姓白。
是啊。母亲优雅地收敛了一下脸上神色,打理长裙,在端着酒杯迎上宾客时,漫不经心地道:还是姓谢。
梦到这里破碎。
白宁醒了。
他的眼眶是红的,很显然又做了噩梦。
下人们战战兢兢地守在一旁,医生也已经来了。白宁厌恶地锤打着自己的脑袋,却还是无法回忆起来梦里的具体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