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沧海轻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挪开了脚。
萧冀曦从地上坐起来,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
那是个防御的姿势,也是个显示他此刻很脆弱的姿势。沈沧海很善解人意的没有在这时候打扰他,在他身旁稍微等了一会。
“要是帮派里斗争真那么残酷的话,”萧冀曦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往下说。他声音低沉,显然情绪有些低落。“只要让松哥看见在码头做事的我就行了。”
他说的模糊,沈沧海听的却明白。
身处那样的环境里,萧冀曦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够展示出来的,只能是为人所厌憎的那一面。
而将要看见他这一面的,是白青松。
商人和码头的关系总是微妙的,他们之间存在着盘剥和被盘剥的关系,有着天然的矛盾。
沈沧海很高兴他能想到这一点,又觉得有些难过。这个该死的乱世叫所有人身不由己,能活下去似乎就已经是一种幸运,因此很多时候人们再也不能有其他的奢求。
“收拾一下,明天送你去码头。”最后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而已。
天气有些冷,但码头上还是很热闹。南方特有的湿冷把寒风一路送进人骨头缝里,萧冀曦缩了缩脖子,觉得他还是更喜欢沈阳的冬天。
沈沧海把他干脆利落的打包丢到码头已经有几天了,她原话是叫萧冀曦看着那些小监工,而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轻松胜任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觉得这活虽然比去师父店里卖茶叶新鲜些,但等把白青松骗走了还是得换份差事。
最近萧冀曦判断失误的事情总是很多。
等他好容易从码头上下来,便对着显然是赶来看他热闹的沈沧海哀嚎一声。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可算是明白了。”
沈沧海到嘴边的嘲笑变成了深以为然的点头。
她本来是来看笑话的,但听了这话就觉得,这小子虽然还改不了掉书袋的毛病,行事倒也挺有几分明白劲儿。
送萧冀曦来之前她把原本的下属都安排到了暗处,下的命令是只要不出乱子就由萧冀曦去折腾,但从他们这一天回复的消息以及他本人的反应来看,萧冀曦正在迅速的习惯这一切。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萧冀曦愁眉苦脸道。“能混上监工的大半都是媚上欺下的,在你眼前说的挺好,等一转头就发现一切如故。”
沈沧海挑眉。“你不会是想来革除积弊的吧?”
萧冀曦叹了口气。
“我也得有那个能耐才行。你叫我来,就是想让我学着和他们打交道,我也没想弄出什么名堂。”他揉了揉眉心,还是没憋住。“但是我觉得很多东西的确需要改变——”
对着沈沧海的目光,他默默的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无论你觉得什么需要改变——是那些工人的生存方式,还是其他的什么。”沈沧海很直接的说出了萧冀曦心中所想。“现在,你都做不到。”
她一开始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才发现如果试图做什么,就是在尝试反抗所处的环境、制度乃至所有的一切。
有的时候她会想,师父当年跟着闹革命究竟有没有这个必要,眼下看来革命是成功了一些,但还不够。
远远不够。
萧冀曦苦笑了一下,他只能承认沈沧海说的对。
他觉得这世上不该有过得那么苦的人,虽然从古至今似乎都是这样的。
只是每当想到从古至今这四个字,他都会想起少年时在白家的书房里看见过的那卷新青年。
——从来如此,便对么?
萧冀曦还是很快的适应了码头的生活。沈沧海没骗他,他的确学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比方说怎样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
虽然他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这能帮他在战场上活下去,没准这又是沈沧海在蒙他。
这一天他照常蹲在角落里和轮换下来的监工聊天。最初的交际结束之后,他发现通常情况下这份工作很清闲,清闲到他只能蹲在一边没事找事。
而需要他出面的场景,往往不那么令人愉快,所以他还是乐得清闲,毕竟单和这些人聊天,听那些半真半假的故事,学会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就是沈沧海喊他来的本意。
他起初还没有发现自己在这个码头上存在的必要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才逐渐发现,沈沧海给他安排了一个威慑的位置,这个位置实在很有必要,即使他不来,也会有别人来做这份看着清闲的工作。
他正忙着把监工自述的传奇经历里那些吹牛的成分刨出去,忽然听见码头上有不同寻常的嘈杂声音,只好尽职尽责的抬头查看。
商人打扮的年轻男子气愤的说着些什么,这一幕叫他的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快步走了过去。
“抽成多少不是早就定下来了,何时改的规矩?”
男子对面那个人萧冀曦依稀记得,是沈沧海手下的,只不过关系疏远的很,只是混了个脸熟。
这会那人正忙着逞威风。“不乐意?那你这货也就甭卸了!”
萧冀曦心头一股怒气涌起来。
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发生,但沈沧海曾很淡然的告诉他只要不惹上大人物就成,眼前这家伙很显然不属于大人物的范畴。
他走过去拍一拍汉子肩膀。
“谁啊……!”疑问句的句尾变成真实的惨叫,萧冀曦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又踩在他身上——他不会承认这是和沈沧海学的毛病——低着头冷冷的问“你是规矩?”
“萧大哥……萧大哥!”汉子看着他吓得魂飞魄散,“小弟一时糊涂……家中老母重病……”
萧冀曦脚下用力两分“帮里没规矩来帮落难弟兄?要你这样败坏我帮名声?”
这时身后忽然有难以置信的声音。
“阿冀?”
萧冀曦下意识回过头去,看见提着行李箱子的白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