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冀曦很难形容自己看见白青松的心情。
就像是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进心里,不必再提心吊胆,但沉甸甸的把心也一起坠下去。
他轻轻的笑了笑,十分自然的朝白青松挥挥手。“松哥什么时候到的?我这几天叫了手下兄弟去十六铺那边等着,你倒跟着货船来了——阿德,你叫人去先把白家的船卸了,别叫他们干等。”说完低头踢了一脚瘫在地上的人“把私吞了谁家的钱列个单子出来如数还回去——要是等我查出来,就剁你的爪子去赔罪。”
白青松伸出手拦住了领命要去传话的阿德。
“不用了,还是排着队吧。”
萧冀曦揣着明白装糊涂。“别呀,先前老听商行的兄弟们说等卸货磨人的很,这年根底下船多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说完他挤了挤眼睛“反正现在我手头管的就是这个,别和我客气。”
白青松依旧摇了摇头。
“阿冀,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他的声音平静微冷,像在跟个陌生人说话。“但你得想想萧伯父——你知道吗?东北的青帮已经投靠了关东军。”
他眼底有复杂的神色。那混杂了不舍,不解和愤怒的眼神,在金边眼镜后面汇聚成冷醒的一束,探灯似的扫过来,想看清眼前人笑嘻嘻的面皮底下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萧冀曦也几乎就要被他看穿了。他很想握着白青松的手告诉他过段时间他就去军校,他没忘他爹教过他什么,而他的师门其实也是个很干净的地方。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叫迷惑不解的阿德离开了。
“松哥,”萧冀曦用那种这会很能惹恼白青松的轻松语气慢悠悠的说“人各有志。”
白青松果然罕见的愤怒起来,这段日子东北乱作一团,他几经辗转才带着白家那些家底到了上海。他本来想的是,萧福生被关在监狱里一时没办法脱身,他得尽快把生意挪来上海,好供着萧冀曦跟白青竹接着读下去。
结果风尘仆仆到了码头,看见萧冀曦正熟极而流的耀武扬威,和往日在各地做生意时那些地头蛇一样的嘴脸,扎的他心里生疼。
大概不是萧冀曦的错。若易时而处,谁也不乐意从舒适的环境里走出来,走到动荡和争斗里去,但到底是谁的错,白青松一时还想不明白。他的愤怒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有对萧冀曦行差踏错还不知悔改的怒,也有一点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怒。
如果自己到的再早一点,又或者,自己救下了父母和青梅......
他又想到了自己回到沈阳城,无能为力的面对着商行的断壁残垣,行尸走肉一样去认领父母的尸体,徒劳无功的满城寻找幼妹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要不是他想着远在上海还有两个需要他的人,或者说是能够支持他走下去的人,他可能永远都不能从沈阳走出来了。
那种悲哀随着愤怒一起涌上心头,让他有些难以自制。
所以他很快把自己第一时间想到了那句话扔了出来。
“做个流氓就算你的志了吗?”
这句话算捅了马蜂窝,萧冀曦看着周围聚拢过来的人心想,白青松和白青竹果然是亲兄妹,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可是当初白青竹说的话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这会白青松再说一次,就变成了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就是......力量。
虽然这力量如今被用于伤害他不愿意去伤害的人,但总有一天,能被用在正确的地方。
萧冀曦摆手止住了激愤的群情。“我们兄弟说话,有你们什么事?赶紧滚蛋!”
于是人潮散开,剩下他们两个人呆呆的站着。这场景看起来傻的可笑,但又谁都笑不出来。
白青松提了半天的箱子,却到这会才感觉出手臂的酸痛来。他深深的看了萧冀曦一眼,而后头也不回的往自家船上去了。
更决绝的话,他没有说,萧冀曦也没拿什么手段逼他说。他们两个可能这会想的是同一件事情,怀揣着近乎同质的侥幸。
还不至于到那一步,一切都还会有转机。
战争会过去的,国民政府会把日本人赶出去,动乱会停止的,到那时他们又能把酒言欢。
然而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比他们想的都长了太多,眼下侥幸留下的余地,也会在未来变成退无可退。
萧冀曦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悄悄吸了吸鼻子。
突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细碎而柔软。周围的人纷纷叫着倒霉,但他却带着一点怀念的意味笑了起来。
是雪。
萧冀曦到上海的第一年,就遇到了对上海来讲十分罕见,但对他来说司空见惯的——雪。
他沿着码头走了下去。码头上的事离开他一会问题不大,在这场雪里,他和自己的好兄弟吵了一架,所以他想自己在这场雪里待一会,离所有人都远一些。
这就导致等萧冀曦发现这些小雪花还没等落地就迫不及待的在他身上融化,争先恐后的在对它们来说过于温暖的环境下变成一滩水把他变成一只狼狈的落汤鸡时,已经晚了。
他缩起脖子给自己带来一点聊胜于无的暖意,跺了跺脚暗骂倒霉。
这时候有一把伞举在了他的头顶,他以为是去而复返的白青松,有些惊喜的回过头。
但他失望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正给他举着伞的男子身材高大,令人很容易生出一点警惕心,但那张俊秀的脸上又带有一种天真烂漫的孩子气,两种矛盾的特质在这人身上很恰当的组合起来,叫萧冀曦觉着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穿的不像码头工人,气质也不太像,很大程度上激起了萧冀曦的好奇心。
“谢了,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有点晃眼的白牙和单边的一个酒窝。
“我叫铃木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