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沧海究竟有没有向兰浩淼讨到一份差事,萧冀曦是不得而知了。但他倒是终于获得出院许可,再次看见了医院外的天空。
这话说的有点像他在坐牢,不过萧冀曦觉着困在病床上的日子的确和坐牢差不了多少。
兰浩淼没骗他,他是成了个瘸子。
日常行动没什么大碍,可这辈子也就告别战场了。念了这么些年炮兵科,最后上战场没放几炮就被手榴弹撂倒在地,萧冀曦常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就直接和兰浩淼一样读警政,现在也不用对着跟踪潜行这些课从头学起。
他已经对成为一名军统特工的既定事实没什么反抗情绪了,准确的说是当黄埔第十二期学员因为战争爆发提前毕业之后就已经没有了。
因为十二期的女学员一部分进入了国民政府的办公系统,另一部分在众人的视野中消失了。根据兰浩淼给他的消息,白青竹也在消失的那一批人里头。
现在他们两个是真正在同一个战场上了。
上海的情形比他在医院了解到还要糟。日本人秉承了一贯的无耻作风,凡下一城总要寻个新的名号安上,因而现在上海得叫大道了,先前扯了一个傀儡政权叫做大道市政府,现在因为南京建起来一个维新政府,上海这边又改叫上海特别市政府。
总之几乎可以算朝令夕改,加上日本人自己的海军和陆军也意见不合见天的找茬,昔日繁荣的大上海现在变得人心惶惶。
但租界不仅风平浪静,反而有越发繁荣的趋势。这座孤岛涌入了大量的难民,他们艰难的在这光鲜亮丽的租界里寻找着一线生机,而他们的存在则是上海租界畸形繁荣的根本。
萧冀曦快要不认识这座城市了。
繁荣的经济让影院和歌舞厅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萧冀曦也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在兰浩淼的安排下接管了一家歌舞厅。
歌舞厅一向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人多情报就多,萧冀曦十分明白这一点,所以捏着鼻子接了这活。
他其实一贯怕吵,码头上的嘈杂尚可忍受,这样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地方却叫大半辈子都和军营纠缠不清的他有点难受。
但兰浩淼说的明白,这事非他不可。
兰浩淼在上海多年,忽然转行去单独经营一家舞厅不免叫人起疑。而萧冀曦一直跟在阮慕贤身边,声名不显从没人关注过,却是个辈分不低的帮派弟子,既镇得住场子,又很顺理成章。
阮慕贤知道萧冀曦的新工作之后并未表示反对,萧冀曦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老人家是心知肚明的。
为确保安全,潜伏组的全部成员名单只有上面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站长知道。那站长只有兰浩淼能联系,潜伏组大多数人也都是与兰浩淼单线联系,萧冀曦只知道其中一些人的代号。
萧冀曦对此并无异议。他与正经情报出身的兰浩淼不同,打仗算是内行,可真做起情报工作,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出错。真叫他身上背着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无疑是极不负责的。
正经知道身份的倒也还有一个人,在兰浩淼手下长起来的小丫头虞瑰。萧冀曦接掌工作之后头一次接到的情报就是打她那儿来的。兰浩淼叫他去百乐门打着借鉴经验的旗号“逛逛”,他心领神会的去接头,满怀希望这个叫蔷薇的是个美女能一饱眼福。
见到她还只当是巧合,结果被突如其来的对暗号惊的差点吓死,一口酒呛进喉管咳嗽的惊天动地,事后被兰浩淼好一番嘲笑。这才知道是兰浩淼手下亲信里缺个姑娘,这丫头和日本军队的仇结的又深,深思熟虑以后兰浩淼还是找上了她,现在和萧冀曦算双重意义上的同行。
正经行动了那么一回,萧冀曦就回来干自己的本职工作了,用他自己的话讲仿佛是在看大门。
这家叫月宫的歌舞厅实打实承担着往来情报中转的任务,但萧冀曦舞厅开起来几天,倒是没什么动静,他仿佛又回到了在蕴藻浜当监工的时代,无所事事的很。
他每天晚上主要的任务就是趴在歌舞厅的二楼,被周璇的歌声搅得昏昏欲睡。
平心而论周璇的歌声很好听,但萧冀曦向来不懂得欣赏这些,且也架不住天天听。
萧冀曦打了今晚第二十五个哈欠。
他抹了抹眼角,余光瞥见下面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长久以来闲极无聊的萧冀曦对此第一反应是有人来砸场子,这可是月宫换了老板重新开业以来的第一遭。他很兴奋的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看见人潮纷纷退避,侍应生上前的脚步也有点不情不愿。
萧冀曦眼皮一跳,下意识的就想拔枪。
他看见了来人深蓝色的军装,并很清楚那代表着什么——好家伙,还是个少佐。
不过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现在的他是一个潜伏者,不是战场上明刀明枪和日本人对面交锋的人了,如果把这个人杀了,最好的结果是兰浩淼要重新找个副手,而更坏的结果还有无数种。
而且他看着那个人总有点莫名其妙的眼熟,这眼熟让他有些心惊肉跳。
侍应生跑上楼来告诉他,那个海军少佐指名要见他。萧冀曦还以为是有人要借着自己在军队待过的由子生事,大手一挥叫把人放上来,装模作样倒了两杯酒等着并遏制了自己想要下毒的冲动。
萧冀曦扯了个自己练的非常熟练的假笑出来。
“我起先还以为是重名。不过后来想了想,这个名字不多见,所以直接来见你了,好久不见。”来人摘下自己的帽子拿在手里,还下意识的按了按在帽子里呆了太久而有些不安分的头发。
他的语气熟稔而温和,就像是面对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
萧冀曦那个瞬间差点没维持住自己的表情,半晌才缓缓开口。
“铃木,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