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偷偷识字的事不曾向外人说过,双儿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阿姆愿意教,他就努力学,甚至比同龄的男子学得更快,掌握得更好,以至于在父姆出事前他就掌握了普通男子十几岁才会学到的字和词。
后来父姆出事,他没办法学习新的功课,只能偷偷在下地或者砍柴的时候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每日默写一篇好让自己不把这来之不易的知识忘却。
只是好多年了,他几乎已经忘了拿笔的感受,抬头看到了郑成安,一双温柔的桃花眼里映着自己硬朗的面孔,他从未因自己的长相而对自己不满过,甚至现在还一直在催促鼓励着,你给我写几个字看看呗,试试,就试一下。
连星垂下眼眸,拿起郑成安放在笔枕上的羊毫笔,这种笔虽便宜,但笔头略软,不知是笔的缘故,还是人的缘故,连星写下的第一个字边缘有些曲折,但是一个字写完,他就像找到了感觉,换了个人一样,第二个字变得标准而正经。
接下来的一句话皆是如此。
郑成安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感叹:卧槽!
这也太好看了吧!
原谅他没什么文化,想不出什么夸奖的话,唯一能说的一点就是,太标准了,简直和书里印刷的一样。
郑成安不懂什么艺术不艺术的事,他自己用签字笔写字都潦草得不行,这辈子最喜欢的字就是别人一笔一划工整写出来的,尤其连星这种小巧且漂亮的正楷。
这也太好看了吧!连星你也太厉害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你写字这么好看的人!郑成安激动不已,桃花眼瞬间变成了星星眼,嘴里乱吹彩虹屁。
连星刚开始被他夸的时候还有些骄傲,心里飘飘然,但越夸越夸张,他有些坐立难安,脸上飘上红云,不好意思道:你你别这样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写得这么好看,自然要夸的。郑成安丝毫没有任何羞意,他向来对夸奖或贬低都接受良好,自是不像连星这么脸皮薄。
连星眼睛眨了眨,慢慢垂下眼睛,嘴角有些压抑不住地翘起。
咱们商量个事吧。郑成安一眼就看中了连星的字,但如此麻烦别人他还有些不好意思,等之后我写好的稿子能拜托你帮忙誊抄一份吗?
连星抬起头,眼睛微微睁大,似是有些震惊:我帮忙抄?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让双儿接触这么珍贵的笔墨纸砚呢?
他是不小心说错话了吧,连星自顾自地找了借口,心下微微失落。
郑成安挠了挠头,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了,哪有人会愿意替别人做作业呢?
我知道这太麻烦你了,简直是强人所难,但我实在写不来这样的字体,所以能不能求求你啊?转瞬还没等连星回答,郑成安又快速否决道,算了,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我自己慢慢来吧。
连星急道:不麻烦,不麻烦的。
我可以写。郑成安都说了那么严重的话,连星自然不可能不答应,更何况这事本就是他占了便宜。
郑成安眼角弯起,笑容满面地冲他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那就多谢夫郎了。
连星耳根发热,嘴唇抿起,眸光落在他乱七八糟的字迹上却闪了闪,一瞬间脑中突然闪过了什么。
他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但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温和的男人就顿住了,几息后突然回过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连星起身准备出去,走到门口他看到盆子里还活蹦乱跳的河鱼,想到他刚刚说过会亲自做鱼的话,和阿姆教导自己要好好操持家务他儿子从来不下厨的话撞到一起,一时间在他脑海中不知飞过了多少千奇百怪的想法。
但他却只是端起木盆,神色自若,转头问道:这鱼需要我先处理一下吗?
郑成安抬起头,道:杀掉后把鳞片和内脏都清理干净就行了。
*
郑成安在灶房内给这几条鱼切上花刀,抹上白酒酱醋和各式葱姜佐料,接着把鱼摆盘放好。
此时天边的太阳慢慢落下,晚霞漫天,李氏和郑父从地里回来,洗过手脚之后李氏瞧了眼灶房,顿时瞪大了双眼。
他原以为此时在灶房忙活的是连星,没想到竟然是他自己的儿子。
他儿子的脾性他自己知道,原本就不是什么勤快的人,就算这次失忆后变得比之前乖巧许多,虽然当时有些奇怪,但后来想想儿子小时候本也是这么乖顺可爱就放下了心,想着说不定只是这些年来他们教导得不够好,才让儿子变得偏执起来,居然还会因为小白跳河。
但是做饭,这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呢!
李氏上下打量了一下郑成安,啧啧称奇: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还能见你做回饭。村里人从不会有什么男人不下厨的想法,农活忙的时候谁有空干就干,李氏后来不忙的时候也常把洗碗刷锅的活推给郑父干。
连星此时正在后院喂鸡鸭,远远的听到这话心顿时提了起来,生怕李氏因为郑成安异常的举动生出怀疑。
郑成安却头也不抬地回道:这不是看你们下地太累了,帮忙做点事。
看他这么懂事,李氏也笑起来,不纠结这事,随口夸了几句就歇着去了。
连星已经默默摸了过来,见到这一幕,松了口气,背着墙抚了抚胸口:还好没发现。
发现什么?
郑成安正要出来洗手,就看到贴着灶房外壁的连星,还说这么奇奇怪怪的话,不禁问出了声:还好没发现什么?
连星被吓了一跳,脸色变得不自在起来,欲言又止,最后支支吾吾撂下句:没,没什么。就跑了。
郑成安看着他慌乱的背影,指尖搓了搓,若有所思。
*
饭桌上,李氏和郑父都对郑成安做出的鱼赞不绝口,除了郑父对他不打招呼偷用他白酒的事有些吹胡子瞪眼,其余一切都好。
只有连星
郑成安看了眼自己身边这个行为举止明显变了样的人,他将自己的脸整个埋在粥碗里,根本不抬头夹一筷子菜。
眼看肉快被另外两人吃光,郑成安只好自己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连星碗里。
连星被吓了一下,看到是他又赶紧垂下眼眸,根本不敢和他对视。
郑成安无奈道:先吃饭,吃完我们再说,嗯?
连星心中忐忑,根本不想再说,可郑成安正直勾勾盯着他,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嗯了一声。
饭后。
吃饭时留下的余火已经烧透了一锅热水,一家人就用这些水洗澡擦身,之后换上干净的衣裳,郑成安就回到屋内。
屋里燃着油灯,郑成安翻开《张郎将》那个话本看了几页,但他看不下去,翻开的书页倒扣在脸上,长叹一口气。
连星奇怪的言语和行为,总让他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是发现自己哪里不对吗?
能认出自己已经换了一个人吗?
那他要不要承认?
还是任他怎么说都打死不认,装疯卖傻?
亦或是
一切全是错觉?
其实他隐藏得挺好的?
到了此时郑成安也有些后悔,早知道吃饭的时候就不说话了。
但他又想着连星能发现也好,他心思简单,若是不让他自己乱想,而是主动忽悠他几句,说不定他就信了。
现在最主要的还是得知道连星的想法。
连星即便动作再慢,但夜色已黑,他也得回房了。
进门的时候他看到郑成安头倚在椅子边,面上盖着书册,像是已经睡着了。
他心里一喜,觉得今日能混过去。
谁料郑成安听到声响顿时坐正,眼神清明,丝毫没有睡着的样子。
郑成安看他磨磨蹭蹭,心下叹气,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关上门,道:坐吧。
他的书案在房门斜对面,而屋内的两张床分布在它两旁,只不过他的床靠里,而连星的床更靠门一些。
他牵着连星走到靠门的床边,连星的床似乎比他的要低一些,他平时看到的时候只奇怪了一下,没有多想过。
两人一起坐到床边,床突然吱嘎响了一下,郑成安皱了下眉,没有在意。
郑成安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连星默然,垂下的睫毛不停地眨,唇角却抿得紧直,一言不发。
半晌,郑成安始终等不到回答,他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接着他意欲起身,但衣角被拽得紧紧的,根本站不起来,郑成安看过去,连星飞快地深深看他一眼,紧接着又垂下眼眸,眼神中带着他看不懂的含义。
郑成安好脾气的又问了一遍。
连星顿了顿,并不直面回答,反而鼓起勇气反问道:你更该有什么想说的吧?
郑成安心中一紧,看着他的眼睛,连星不躲不避,眼睛一眨不眨。
他认真的、慢慢的、一字一句道:我都知道了。他露出那么多破绽还想瞒着,不可能了。
他今天看到字体后就有了想法,原本不想说出来,可郑成安却一逼再逼。
郑成安:!
他没想到连星竟然那么敏锐,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他的事情。
他抿了抿唇,打算死不认账。
连星眼睛晶亮地看着他:你是从魔法大陆来的吧?
郑成安:
郑成安:?
第14章 睡觉
郑成安额角狠狠跳了跳:我到底是给了你什么错觉才会让你这样想我?
郑成安打好的草稿顿时忘了个一干二净,他知道连星聪明,也知道他单纯,他想过连星会猜到自己不是原本的郑成安,可能会猜测许多自己的来历。
但没想到他的聪明和单纯融合到一起,竟成了现在这样。
而现在,连星还在睁着墨染般的眸子看着他,眼神纯真而自信,是真的相信了他自己推测出的想法。
连星看他久不作声,自从听到自己的猜测后就变得呆愣楞的,像是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猜到他的身世,便安抚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也不会把你来自魔法大陆的事告诉别人的。
郑成安无奈道:我真的不是。他只是寻思着,这啥时候从悬疑画风突变到中二少年了。
连星说的这话,莫名像他曾经看过的一个动画片: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别人你是来自魔仙堡的魔仙的。
连星挑挑眉:虽然你说自己是失忆,但你表现得和失忆的人根本不一样。连星见过失忆的人,那人是突然忘了中间几年经历的事情,但绝不会突然会一些自己原本就不会的东西。
更不会像郑成安这样,原本自己会的变得不会了,不会的反而会了,甚至他怀疑那种缺胳膊少腿的文字根本不是错字,而是魔法大陆通用的文字。
你还突然知道了那么多的故事,肯定都是你们那里发生过的事你才知道得这么清楚!连星信誓旦旦。
郑成安:我真的和魔法大陆没关系,那就是我随便编的。
连星道:那你怎么解释那些突然会的东西?
郑成安道:那是因为因为
郑成安突然卡壳,他猛然发现,即便自己不是来自魔法大陆,那也是来自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说不定自己原本那个时代在连星眼里更加魔法。
事情的症结不是他来自哪里,而是连星已经发现了自己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郑成安怔住,眼神复杂。
连星没注意到他的眼神,自顾自地说道:我知道,你能来到这里一定用了什么魔法,或许是你那里的神奇符咒或者阵法这些我不想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也不像方才那么轻快,声音变得极淡极轻,仿佛风一吹就没了。
我只想你告诉我,原来的那个郑成安去哪了?他还能不能回来?不能回来的话和你有关系吗?
郑成安心神复杂,他沉默半晌,最后选择了相信他,认真道:我不知他去了哪,但我只知道我来到这也只是意外,他的一切,与我无关。
连星笑了笑:那就好。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着吧。
他的笑容轻松,仿佛今晚上从没有过这场谈话一样,郑成安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解决得这样简单,他竟然连问都不问一下自己。
就仿若一场约定已久的打架,他自己头盔、铁甲、棍棒装备齐全,和对方见面后对方却只用手指戳了下,就说打完了。
令他忍不住地想质疑:就这?就这?!
郑成安忍不住轻声询问:你就这么相信我?
连星笑了笑,他活了十八年才第一次见到像郑成安这般作风正派、待人温和有礼的人,这些日子的桩桩件件他感受到了从不曾有过的尊重和温情,如果这样还不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他能相信的吗?
你说的,我都信。
这句话像一块重石顿时在郑成安心湖里砸出了惊涛骇浪,心生涟漪,他一时被砸得头昏脑胀,眼前发蒙。
他一边想连星也太容易轻信人了,一边又庆幸他全心全意地相信着自己。
郑成安心情澎湃而激荡,他看着连星充满信任的目光,一时情难自抑,倾身把连星拥个满怀。
甫一入怀中,郑成安就察觉连星整个人都僵了。
连星被冲喜嫁过来时郑成安还在昏迷,为了方便照顾,李氏就在这屋内又添了张小榻,这一睡就到了今日。
两人虽然已成夫夫,但至今还未曾有过亲近的接触,而如今
连星感知着近在咫尺的温度,郑成安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耳际,这样的热气腾的他整个耳朵都红了,半边身子变得酥麻,他有些不适应,强忍了会,可郑成安抱他的力道却越来越重,耳边的呼吸也越来越粗。
他觉得自己的脊背和股肉处都生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连星在这样的怀抱中越来越受不了了,忍不住扭了扭身子,想要从中退出来。
这一动,床板便随着他的动作吱嘎了起来。
连星半退的动作顿时僵住。
郑成安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