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的主人,一个梳着朝天髻、面目周正的年轻宫婢,正将好奇中略掺了拿乔姿态的目光投过来。
刚和姚欢打上照面,在霎那间对这副容色进行了品评后,宫婢的目光又透出一分参研与警惕。
她说了句“姚娘子随我来”便转身而去,没有多和姚欢攀谈的兴趣似的。
姚欢盯着她的背影。
好歹在那大相国寺旁的李夫人帽衫铺里开过眼界,姚欢辨出,这傲慢婢子穿的,比在场所有人都好得多,乃上等的织纹绫,还配了系有玉环的宫绦。
必是刘婕妤身边有头有脸的贴身侍女无疑了。
姚欢快步跟上,呼吸着清秋早晨浸润了寒意的空气,迷迷瞪瞪的脑子倒清醒了大半。
忽地,阵阵清哮传来,姚欢循声望去,但见重顶飞梁、檐角高翘的宫阙之上,一排白鹤腾空而起,唳鸣阵阵,映着漫天霓霞的天穹,盘旋翱翔。
姚欢看得呆了。
这不就是后来的宋徽宗所画瑞鹤图的画面!
只是,背景换了榴红色的万丈霞光,更教人如同仰望仙境。
不过,片刻后,在毓秀殿的花厅里,姚欢看到刘婕妤的面貌时,更为惊叹。
她想起洛神赋中,自己唯一能背的一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啊不,还能再背一句更贴切的:皎若太阳升朝霞。
刘婕妤,这位如今被官家捧在手心的宠妾,今日披一件藕白色的双菱格蜀锦大袖衫,里头的内襦被红莲色的宫绦松松地系住腰身。
女要俏,一身孝。刘婕妤本来就俏,俏得年轻,俏得娇嫩,穿了这般大面积白色的裙衫,更是被衬得艳若朝霞,全然看不出孕早期女子的颓苦相儿。
她被贴身宫婢扶到椅子上坐了,探头打量了一番满桌子的菜式点心,才抬起双眸,春水流波似的目光定在了姚欢身上。
“你多大了?”
刘婕妤开口问道,嗓子带着懒洋洋的意味不说,那同时往锦垫上软软一靠的姿态,使她看起来,像一只窝在裘皮褥子里的波斯猫。
“回婕妤,草民过了重阳节就十九了。”
姚欢看着桌子腿儿,恭敬禀道。
刘婕妤闻言,抿嘴作了夸张的惊异之色道:“啊?才十九?我瞧着,以为她有二十五六了呢。”
她是对着方才那个去传姚欢的婢子说的,那婢子忙知趣地接上:“婕妤,市井做饭食行的妇人,操劳得厉害,风里来雨里去的,自是显老。”
刘婕妤“唔”了一声,点头道:“人收拾得不怎么样,小菜做得倒是精致,这鸡脚真的没骨头呐,还有五种颜色。哪个是酸味的,你们夹一个我尝尝。”
姚欢心道,啊?皇帝还没来,你可以先动筷子的?是宋朝宫廷规矩远没有清朝的大,还是因为小皇帝特别宠溺你、你就可以恃宠而骄了?
她正诧异,只听刘婕妤又道:“确实好吃。郝随的江清月近人,鲜是鲜,但没有酸味,不够有趣。你这是用什么法子调出的酸味?”
姚欢道:“回婕妤,是用的刚运进御膳所的现采山楂。”
“哦,怪不得,这鸡脚的颜色,瞧着也比其他几个好看,其他几个乌糟糟的,一副晦气样儿。我喜欢这个山楂的,就叫它一枝红艳露凝香吧,和江清月近人一样,也是李白的诗。官家最爱李太白诗词的雄浑潇洒,定会喜欢这两道菜名。你们觉得如何呀?”
刘婕妤兴致颇高地打问左右,左右皆纷纷赞好。
看来,还没有人敢告诉她,“江清月近人”的作者不是李白,是孟浩然。
这位娘娘,上来就说宫外的女子老相,此刻又说别人辛辛苦苦、不睡觉做出来的菜式晦气样儿,真的是骨子里的没有教养。
姚欢这般吐槽的同时,也知道,自己眼下所在的是千年前,是一个阶级不平等可以光明正大挂在嘴上的时代。
皇帝的女人,哪怕是个妾,也可以将平民女子揉到泥巴里去。
只是,这种认知,最多只能有助于姚欢不要将情绪表现在脸上,而她的心里,因记得史书所记刘婕妤的劣迹,因昨日见到刘婕妤虐杀猫儿的行为,因今日听到刘婕妤刻薄的言语,对这个只有皮囊好看、素质真不怎么样的女人,充满了厌恶。
第九十七章 椅子疑云(上)
刘婕妤大约昨夜睡饱了觉,今天胃口不错,吃着吃着,竟把一大碟山楂鸡脚吃光了。
她又心满意足地喝了几口枸杞莲子新米粥,方醒悟过来似的,正要问是何时辰、官家怎地还没来,外头已有小黄门疾步跑进来禀报。
“婕妤,官家,官家不来毓秀宫了。今日晌午,官家会陪着向太后,去皇后的仁明殿赏桂,官家着人来传了话,倘使刘婕妤身子还好,用完早膳后,不妨先去仁明殿候着。”
这小黄门,口齿倒清楚,但越说到后来,越露了怯音,脸上的表情,也是战战兢兢、如履冰冰的样儿。
他说完,殿中寂静一片。
两三个正服侍着刘婕妤吃东西的婢子,皆是立即停了手上的活儿,生怕那叮叮当当的声音,火上浇油地令刘婕妤发作。
刘婕妤今日,原是有一场戏要演,乍闻此讯,倒无暇如平常那样恼怒。也好,左右都是在官家跟前,去皇后殿里闹,说不定比此处更精彩。
刘婕妤于是盯着那小黄门看了片刻,忽地嫣然一笑,道:“喔,中宫的殿里到底瑞气逼人,连桂花都开得特别旺些。知道了,你腿快,跑两趟差,先去福宁殿告诉官家,再去隆佑宫告诉向太后,我身子好着呢,收拾收拾就去仁明殿,与大家一同赏桂。”
小黄门如遇大赦,转身跑了。
很多时候,在这深宫里,只是做个跑腿的闪送员,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姚欢跟着一大队人马,走在秋阳照耀的砂砾路上。
本来,这个时辰,她应该是领了工钱,迎着阳光往东走,出东华门,悠哉游哉地逛逛附近的市场,问问租赁商铺的行情,憧憬一下开星巴克的计划,然后给姨母和美团买些胭脂水粉,给汝舟和阿四买双好鞋,平安喜乐地回家去。
可惜,意外比工钱更早降临。
一炷香前,刘婕妤宫里的小黄门带信回来,说是向太后有令,姚娘子也一起去赏桂。
姚欢心中惴惴,不知向太后有什么想法。
好吧,听天由命,只能先安慰下自己,虽然这个刘婕妤看着令人戳气,但马上要见到当今天子赵煦和皇后孟氏了,也权当作这趟皇家短工经历给自己的彩蛋吧。
赵煦,神宗皇帝的儿子,后来的徽宗皇帝的哥哥,在两宋的赵家皇帝里,除了南宋那个被蒙古人逼得在崖山跳海的9岁末代皇帝赵昺,死得第二早的,便是赵煦了。按照史书记载,再过五年,公元1100年的正月,他就该龙驭宾天,享年24岁。
但其实,临朝称制的祖母高太皇太后薨逝后,赵煦在亲政的短短七年内,所作所为还是可圈可点的。
他和他的父亲神宗一样,在对待边患的态度上十分铁血,一改此前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奉行的和谈方针,直接组建了以章楶(本中的章捷)、吕惠卿、刘氏家族、种氏家族等为核心领导者的西路边军格局,筑城修寨,通过一场场硬战蚕食西夏国土,如果不是赵煦死得早,西夏被北宋灭国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故此,在边患炽烈、大部分时间被各种长相风俗的少数民族兄弟吊打的大宋王朝,赵煦应该算是比较给中原皇帝长脸的一位了。
而赵煦的皇后孟氏,人生比她的天子老公更精彩。
孟氏出身低级官员家庭,因性格温婉不好斗、家中又无权势,反而被赵煦的祖母高太皇太后选中,成为赵煦的皇后。章惇与刘婕妤等人构陷的巫蛊案中,孟皇后被废,幽居宫外的道观。赵煦驾崩、赵佶登基后,曾布等人说服赵佶,迎回孟氏,恢复其皇后称号。
然而不过两年,刘氏又与蔡京联手,鼓动赵佶再废孟皇后。
这一次,孟氏在道观一住就是二十五年,直到靖康之耻、徽钦二宗与整个赵宋宗室被俘北上,开封的臣子们灰头土脸地茫然四顾,皇家,就只剩下先皇哲宗的妻子孟氏,以及赵佶的儿子康王赵构了。
赵构登基是需要合法流程的。于是大宋臣子把孟氏请出来先做了太后,再由这位太后册立赵构为帝。
结果,金兵仍气焰汹汹之际,南宋王朝先内讧了。护卫统制苗傅、刘正彦发动叛乱,逼赵构传位于太子。危难之际,孟氏抱着赵构年仅3岁的儿子,临朝听政,安抚阶下乱臣,待韩世忠等人前来平叛后,立即撤帘,还政于赵构。
16岁做皇后,59岁逝世,一生中经历“三立两废一退位”纵览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国史里,还有哪一位后妃能如孟氏这般传奇?
仁明殿。
桂香袭人。
姚欢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刘婕妤屁股下的那把椅子上。
宋人崇尚简雅朴素,即使刘婕妤毓秀宫里的家具,亦是线条利落、少见花哨色彩。
但此时刘婕妤坐的这把椅子,却是朱漆,高背顶端的椅头上,两处卷云,从绣着彩翼凤凰的厚锦椅罩下探出来,灵动,饱满,还用金粉描出云的阴影边缘。
这把椅子是有出处的。
方才,就在刘婕妤带着众人来到孟皇后的仁明殿之前,向太后宫里的内侍来传过话,说今日阳光好,向太后想在院子里的桂树下,一面闻着桂香,一面藉着阳光看宫人们打茶百戏。
仁明殿的管事宫女陈迎儿,于是又吩咐着内侍和婢子们,纷纷将桌椅条凳和茶釜汤瓶等,往院子里搬。
不想,刚把仁明殿里最贵重的那把描金朱漆椅子抬到院中,刘婕妤就进来了。
陈迎儿听得动静,转过身,见是平日里这位不知给皇后甩了多少次脸的姑奶奶,忙一面屈了膝盖行礼、一面道声“奴去请皇后”
刘婕妤充耳不闻一般,往朱漆椅上一坐。
陈迎儿大惊,上前逊着嗓子道:“刘婕妤,这椅子,椅子……”
她虽是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但到底是个奴仆,如何能管得官家的宠妾,总不好直通通喝道“此乃为向太后专备,平日里皇后亦不敢擅坐”
陈迎儿一时不知怎么措辞,说了好几遍“椅子”还奢望着刘婕妤能低头看清楚此乃凤椅,自我醒悟过来。
刘婕妤却装傻,斜睨着她:“迎儿,皇后呢?”
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而此刻,缩在人堆里的姚欢,仗着无人注意自己,面上的表情,委实比陈迎儿的神色更符合“我去”二字。
椅子?
椅子!
姚欢记得史书中关于刘婕妤与椅子的故事……
难道,这个故事竟是发生在今日吗?
第九十八章 椅子疑云(下)
场面正是不太好看的时候,皇后孟氏,从殿中款步而出。
姚欢转了目光,望向孟皇后。
孟皇后今年应也就二十刚出头。
有道是,十八无丑女,眼前这位皇后,乍一看,与开封城大街上面目周正的年轻娘子并无太大区别,因了正在青春年华,甚至还可以说很有几分少女的明秀感,绝非后世野史所载“容貌丑陋”
只是,与刘婕妤牡丹芍药般的艳丽姿容比,孟皇后,更像春兰擢茎,首先展现出的,是浅淡端静的气质,而不是撩人的美貌。
孟皇后牵着三岁的小公主,走到刘婕妤身边,静立片刻。
她,给这个连嫔位都没有的宠姬,已留出足够的反应时间。
却并没有等来对方循礼致意的举动。
孟皇后于是低头,嗓音柔慈地问女儿:“你看,刘娘子肚里的,是哥儿,还是姐儿?”
小公主咬着手指,好奇地瞄了一眼刘婕妤尚未鼓起的腹部,稚声稚气道:“是猫儿。”
刘婕妤脸色一变:“帝姬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