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邵清准备和姚欢先去实地走一遭,对地形与用时勘察一番。
世间感情甚笃的小夫妻,可以一起做的愉悦之事不少,柴扉院中煎暖茶,红袖添香夜读书,迤逦相偎鸳鸯帐。
或者如此刻般,二人将朝廷分派的胡豆外销之事完成了七七八八后,一身轻松,执手穿行于春烟绕远峰、鸟雀嬉树梢的山林中。
因要探路,小两口都未做袍裙打扮,裤装利落,走了半个时辰不到,他们便摸索到界河一带。
辽宋已息战百年,白沟界河沿岸,七八里路才设一个边防卫所,再派些士卒不定期巡逻而已。
二人寻得了雄州线人所说的几棵古槐间的隐蔽泊口,姚欢还想往前走,邵清道:“莫过去。靠近河滩,草地就湿了,脚印显眼,万一真有巡卒发现,恐怕提早起疑。我们回去吧。”
规程途中,邵清忽然道:“榷场结束后,回到开封,应已是仲夏时节。过得端午,我便二十有七了。”
姚欢抬头看看他,笑道:“怎么了,你又不像开封城那些焦躁不安的儒生一样,年轻轻地就急于考取功名。若论面貌,回去将你这把胡子修剪修剪,看着也就二十出头。”
邵清明白妻子没听懂,只得带着直率又蕴了几分商量的口气道:“我们,生个娃娃吧。”
姚欢豁然领悟。
是这个意思啊!
她莞尔道:“好,努力一下,明年春上,争取就让你老来得子。”
邵清悦然,脱口而出:“得女也很好,像你。”
眼见着柔情蜜意正在火候足的时候,邵清忽地面色一凝,停下了脚步。
姚欢正要问声“怎么了”却听邵清压着嗓子道:“别说话。”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虽是接近满月的日子,邵清在走夜路时,仍本能地警觉。
邵清握紧姚欢的手,屏息蹙眉,侧耳聆听,很肯定地道:“林子里有人,说的是契丹语。”
榷场贸易时期,雄州内外,哪儿没有辽人?
但随即而来的呼痛惨叫,令邵清本能般作出反应,搂着姚欢躲到树丛后面。
这叫声于本来平淡的契丹语交谈中,突然响起,似乎表明主人在没有防备时遭到了袭击。
“咔嚓咔嚓”
踩着草叶疾奔的零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个人,一人前头跑,两人后头追。
接近林间小路时,前头那人似乎体力不支,噗通载倒。
两个追兵扑上来,一人踩住物的脖颈处,另一人迅速俯身,拔出了扎在物肚子上的匕首。
物显然又吃痛,只是这一回咽喉被踩,惨呼成为压抑的呻吟,闷闷的。
两个追兵,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契丹语。
邵清听明白关键的几句,吃惊不小,再轻轻拨开额前的一簇枝叶,望出去。
月光穿过林梢,正洒在那处。
追兵中的一个,再次举起匕首,这一回准确地扎到了地上男子的心脏。
男子双腿胡乱蹬踹,力量逐渐变弱,终于,一动也不动了。
两个行凶者将尸体拖了几步,靠在一棵树下后,其中一人疾步离去。
借助月光的映照,再加上行凶者对话中透露的信息,邵清终于了确定死者的身份。
他凑近怀中妻子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告诉她:“死的是姓杜的辽商,还有人要来。”
姚欢明白邵清后半句的意思,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夜里的林间小路,被月影笼住,仿佛一条明暗参半、叫人捉摸不透的迷径。
马植控着缰绳,侧头看一眼趴在身边那头骡子上的完颜宗宁。
白天,在榷场里,马植寻觅多时、花大价钱买下的一张弓,正套在昏迷中的宗宁背上。
到底是痴爱骑射的女真男娃,宗宁接过这张宋人巧匠精心打造的弓时,竟比那日与心爱的姑娘重逢时,更为惊喜。那是一张大牛角做的蚂蝗弓,看着不如那些描红画绿的桦皮弓、桃皮弓夺目,其实从牛筋的批解到胶漆的涂刷,行家知道,是把没有一年做不出来的好弓。
榷场里只是严禁售卖铜头箭或者有机关的兵刃,角弓自不在禁品之列。马植买得光明正大,却也挑得费尽心思。
毕竟,他心底,是按照给宗宁陪葬的好物标准,来选的。
马植看到宗宁抚着弓爱不释手,遂像真正善解人意的长兄那般,向阿骨打道:“阿骨打叔叔,宗宁想去试试弓,山间耍一耍。我带着他,那些契丹看守们,便不敢说什么。”
现在,眼前不停闪过燕京城往昔画面的马植,终于把自己选的这条小路,走到了尽头。
刚刚顺利杀完第一个人的手下,迎上前,从主人手里接过缰绳。
两匹骡子踱到树下时,稍有不安的表现。它们有着牲口灵敏的嗅觉,却没有战马的训练有素。它们害怕血腥味。
马植指着杜京山的尸体,对手下说:“把女真小子的腰刀,插到他胸口去。”
又招呼另一个:“你,把女真小子卸下骡子,快些,他要醒了。你用杜京山的刀,划开他的脖子。”
灌木丛后,邵清低语:“他还要杀宗宁,为何?”
姚欢不及出言,只听邵清又短促而坚定地追了一句:“你别动,藏着,我能应付。”
他倏地站起来,钻出灌木丛。
月光下,正要行事的三人,如遭电击般,惊异地转身,对着邵清。
马植喝问道:“谁!”
邵清站住,报出姓名。
马植骇意稍退:“你怎地在此处,没与姚娘子一道?”
“在下受张知州嘱托,教授军中医官,我日间看看这雄州生长的草药,晚归了。”
马植冷冷道:“嗯,你不仅看到了草药。”
“马郎君,你们在杀人?为何杀这个姓杜的?骡子上的,是什么人?”
邵清的人,如他所提的问题一样,正在往马植迫近。
马植必须在须臾间作出决定。
他向卖漆器的商人打听过,这姓邵的汉人,和他娘子,是宋廷大官的跟班。
但难道与他说一通家国大义、就这么放他走吗?
对宗宁,自己都能下手,一个过路的宋人,算得什么。
不能冒险!
马植将心一横,吐出一句指令。
他当然没想到,邵清能听懂契丹话,更没想到,这斯郎中,身上有功夫。
短暂的瞬间,在两个接到指令的契丹杀手看来,眼前这不知好歹的冒出来的这个宋人,似乎懵住了,傻狍子般定在那里。
几息间,二人扑到跟前时,邵清才猛地矮身低头,避开突前一人的刀锋,扭腕出力,掌中的柳叶刀向往外平递出,直扎第二人的胸口。
马植那句契丹指令是“杀了这个宋人”既如此,邵清出手,亦不会给对方留生机,奔着左心而去。
“哎,啊!”
被刀刃入肉的杀手,呼痛退却。毕竟也是会家子,此人险要关头本能地躲避,邵清的柳叶刀扎偏在此人左乳与腋下之间。
邵清迅速拔出武器,揣开此人,急急回身,应对那扑空后又折返的第一个契丹杀手。
他用的是少年时就练得最多、最为熟练的闪身反刺,因为自从练了近身格斗中的这一招,童年时后颈叫狼咬烂的恶梦,好像如石击冰面般,粉碎了,再也不曾在夤夜里纠缠过他。
此刻,邵清一腿微屈,左臂前伸晃开,吸引敌人的本能注意力,右手下压,变了掌势,如横风过岗,呲啦一声,毫不留情地划开敌人的下腹部。
敌人挥向邵清左臂的弯刀,虽然削到了皮肉,但小小的便宜,须臾间换来的是大亏。
肚子上火辣辣的剧痛只是开始,尖峭的柳叶刀竟然还在他的腹腔里搅动。
热乎乎涌出的,不仅有鲜血,还有一团肠子。
被开膛的杀手,怒不可遏,又惶恐不已。他绝望地弓了腰,左手捂住湿漉漉的整个下腹,右手仍如垂死之兽、勉力攻击般,胡乱地舞动弯刀,去刺邵清。几次之后,他终于跪在地上,痛苦万分地扭作一团,好像被泡了盐卤的蚂蟥。
第343章 月下杀局(下)
姚欢趴在树丛后,上牙咬着下唇,喉头仿佛瞬间干涸。
但看到邵清在眨眼间解决了一个对手,姚欢的紧张与害怕,被专注替代了。
她并不是没有这个时空经历过生死攸关的场景。
刚穿越来十几天,她就被曾府那个吃了毒菌子的可怜孙子,差点摁进深井里。
举告了谋害福庆之事后,在苏颂宅子里,她更是单独面对过那几个不知受雇于何人的杀手。
现下,她相信邵清不是莽撞地现身救人,他应是有把握,可以以一敌三。
但姚欢觉得,自己不能像个木鸡似地,缩在草团里,什么都不做。
马植不是个傻的,说不定下一步便往这里搜索来。况且,万一后头,马植还有手下增援呢?
姚欢瞪眼盯着前方的交锋,先头只被戳伤肩头的契丹人,在马植的呼喝下,又与邵清近身格斗起来。
马植则似乎并不会武功。他出言指令后,就有些慌乱地,去看骡子背上的完颜宗宁,想把宗宁扒拉下来,却显出古怪的踟蹰之意。
姚欢遂不再犹豫,她手脚并用,贴着草丛往大树下爬过去。
杜京山的胸口,扔着契丹人从完颜宗宁身上取下的腰刀。
刀不大,刃面在月色里闪着寒光。
这样的寒光,在如此急如弩箭、间不容发的时刻,好像从物形摇身一变为号音,催促着浑无斗杀技能的人,也能于骤然间血脉贲张,果决地抓住唾手可得的武器,冲出去,帮助至亲之人多一分胜算,少一分危险。
姚欢只深吸了一口气,就窜出去,抓起那把腰刀。
她的右掌刚刚握紧刀柄,十余步外,邵清大约因为方才左臂挂伤,两招之间滞顿了一息,被对手翻身压在地上。
目睹两个博斗者僵持间,姚欢觉得自己的脑子是空白的,不再有瞻前顾后的思维,来干扰视线的一往无前。
目光引领着她,令她好像一支简陋却无法后防的鸣镝,又如捕猎中面对猎物露出薄弱部位的猛兽,笔直地往那片背脊冲过去。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