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兵们退下了,张育前来掀开帐帘,阳平公,请进。
这是你的居所?
张育嘴角勾着浅浅笑意,并没有回答。
进了账内,里面的摆设更加的别致静雅了,竟然有书桌,书桌前摆着书画,上面还有微微墨迹,看得出来,张育是一个有情怀之人。
他为汉室。
阳平公,请坐吧。
他摆好了茶具,竟然煮起了青茶,片刻功夫,为三人各斟了一盏茶。
姚苌尖声道,你到底带我们过来作甚?不会是喝茶这么简单吧?
你说对了。张育说,我从酋长手下要走了你们,你不觉得这是我救了你们吗?
姚苌哑口,感激的话他才不想说出口。
慕容永一脸冷峻,从方才的风淡云轻到此刻的平静,倒令张育有了兴趣。
这位是?
慕容永。慕容永自报家门,简短精悍。
原来是慕容兄弟,听闻鲜卑慕容氏人人俊美无双,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慕容永懒得理他,径自站在萱城身旁。
说罢,你的意图?萱城问。
张育笑笑,阳平公先请喝茶。他端起了茶盏递到萱城前面。
姚苌拦住茶盏,还是我先来。
怎么,杨武将军这是怕我下毒手?
姚苌饮茶完毕,重重咬道,毕竟是反贼。
张育被他骂了几次的贼了,并不气恼。
阳平公,我想跟你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张育浅浅的抿了一口,极为雅致的动作,他放下茶盏,眼睛看着萱城,你们撤出长安,还我汉室江山。
姚苌道,笑话,你凭什么以为能以一己之力匡扶你所谓的汉室,你要汉人把你当神吗?还是圣人,你这理想太伟大了点吧,你该去修仙啊,做反贼能成神吗?
杨武将军,逞口舌之快,并不能取胜。张育有些微微动怒,声音提高了一分。
张育,你起兵这么多日了,可曾见过百姓跟随于你?
张育侧目,你这是何意?
诚然,你想做汉人眼里的英雄,可并非所有的汉人都拥戴你,李特在成都称王,可不也被桓温灭了,现今你起兵反我大秦,你打的是什么旗号?是匡扶汉室啊,可汉室响应你了么?司马氏援助你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暗中跟桓玄勾结,你想做蜀王,可桓玄他想做皇帝啊,你反了我大秦,桓温看似资助你,可真正等到只有你和桓玄并立的那个时候,他该收拾你了,你以为谁能阻止他的皇帝梦吗?
也许是心思被撞破,张育的嘴角颤抖了起来,不可能,我为汉室。
是啊,你为了汉室,我说了,汉室响应你了吗?
张育陷入沉默。
汉室的确没有响应他,那是因为苻坚已经和谢安达成了协议。
张育称了蜀王,可他的力量不够,多次向晋朝求助都没有得到回应,不得已才来了巴獠,与巴獠酋长张重,可张重那副德行,是统领大军的良主么?
慕容永去年就发觉了桓氏的阴谋,三年前桓温为了当他的皇帝梦,逼迫司马氏为其加九锡之礼,可桓温临死之际都没有等到他的九锡之礼,你在这里做你的汉人英雄,可司马氏与世家大族却忙着明争暗斗,桓温死了,桓玄入蜀,你以为他当真好心帮你吗?那他为何不自己与我大秦作战?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你被桓氏做了身先士卒的棋子,可如今晋朝朝堂上掌权的是谢氏,谢氏不助你,你明白吗?
张育当然明白,他是汉族人,蜀地的汉族人,他当然知道晋朝四大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
张育继续沉默。
谢氏王氏拖死了桓温,桓温临死没实现他的皇帝梦,可为何要他的儿子来封他做皇帝,既然桓玄有心反叛,为何不直接与大秦交恶,他没有那个实力,以如今的军事实力对比,桓玄就输了,可他还是暗中支持张育?
还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一旦张育输了,桓玄必定不会为了张育报仇而去以卵击石,而若是大秦输了,那桓玄会杀了张育自己来做皇帝。
这就是桓玄的皇帝梦,跟他老子一样,想要遗臭千年,萱城在心中唾弃。
那次去建康,他和苻坚一致认为,桓温是小人,谢安是君子,可没想到他的儿子更是个小人。
萱城这么一说下来,姚苌都觉得张育可怜,他被人利用了,张重却是被张育利用。
你归降大秦吧。姚苌忽然说。
萱城也不曾想到他会率先说出这句话,心中有些担心张育是否能够接受。
空气一下子像是凝固了,几个人之间陷入寂静状态。
过了一会儿,张育忽然轻声的说了句,你们都出去吧。
萱城起身,俯视着他的身躯,叹息了一声,轻轻道,走,我们先出去。
张育却忽然拉住他的手腕,阳平公,你留下。
姚苌赶忙推开他的手,你干嘛,拉拉扯扯的。
萱城用眼神示意,噤声。
慕容永扯走了姚苌,账内只剩下了萱城和张育两个人。
第二百零四章 君子如兰
萱城斟了一盏茶,递给他,我明白你的心境,这乱世,人人都想出头,人人都以为拥有一盘之地,也许会称王称霸,可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前燕国那么强大还不是照样灭了,你口中的汉室还不是南渡到了海边,如今一退再退,眼看着都要退到海里了,乱世,最不少的就是政权割据,东海一个王,南海一个王,西海一个王,北海一个王,可战乱频发,受苦的不是百姓吗?你既然想当圣人,为何要陷百姓于水火之地呢?你跟我大秦交战,难道不用百姓上战场吗?桓玄想当皇帝,那便让他当好了,终有一日司马氏会收拾他,你何必放着安宁的日子不做,来做反贼呢?
张育接着他手中的茶盏,萱城看到他的食指上带了一个银色发亮的指环,很是别致。
他的瞳仁淡如琉璃,配着细眉长眼白润肤色,着实仿佛世外君子,阳平公,你说错了,我不想当圣人。
匡扶汉室?
张育沉声,如果你是汉人,我会拿你当做朋友。
让你失望了,我不是。萱城这样回绝。
实际上,他的心里已经认定了,他是汉人,他是一千六百四十年年后的南京人,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族人,张育是汉人的骄傲,最起码他懂得自尊,他知道在他那个时代,要反抗外人,要恢复**正统,要匡扶王室。
可中华上下五千年,历来就是多民族融合的大家庭,秦始皇的出身也并非纯正的汉人血统?后来更有金元清一统天下,如今更是民族大融化,大杂居小聚居。
如果抱有民族偏见的,那就是思想狭隘。
我会与秦抗争到底,你若是回去了,我们就是敌人,他日战场之上,我不会手软。张育饮下萱城递给他的那盏茶,这样说道。
萱城淡然道,我是大秦天王的亲弟弟,你留我不住。
张育哑然,过了半响,他嘴角勾出凉淡的笑意,苻坚有你,幸亦,你能洞穿我的心思。
我是苻坚的弟弟。萱城还是这么说。
可他的心里却不是这么简简单单想的,如若张育真的归降秦了,那历史会怎样,桓玄与谢氏摒弃前嫌,共同辅佐司马氏?有了桓玄桓氏家族的武人,那谢安还会让他的那些个侄子们谢玄谢朗在京口练兵吗?如若不在京口练兵,那晋朝的北府兵还会存在吗?
可苻坚还是会伐晋,所以到那个时候,苻坚会胜利,前秦会成为大秦一统政权,苻坚会称帝。
萱城一想到这里,莫名的痛酸。
历史真能改变吗?
所以,此刻他一定要劝服张育归降吗?
可张育不是小人,他立了誓言要与苻氏抗争到底的。
他一把抓住张育的手腕,有些用力,他瞥见张育眉头一皱,似有痛处,跟我走。
张育冷眉漠视。
萱城稍一用力,对方咬紧了牙关,从牙缝里缓缓吐出几个字眼来,你想杀我?素有美名的阳平公会用强?你别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杀了我,你走不出去的。
一想到方才一连串的推算下去是苻坚会胜利,萱城对他的恨意就骤然增加。
用我一己之力杀了你,这个交易我觉得不亏。
我死之后,杨光、张重会继续反秦,也许还有很多的人加入反秦的队伍中来,阳平公,到那时,我便是真的死得其所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萱城的手不觉间松开了。
杀张育一人并不能平叛,而且以这种手段杀了他,那会有更多的人对大秦误解,会反抗大秦,那苻坚辛辛苦苦经营下来的心血就白费了。
你原来也是一个哲人。萱城讥诮一笑。
我为何要带走你们?我虽然武力不及你,可在这巴獠地盘上,我还是占了优势,你文武兼备,却杀不了我。张育反嘲。
你会输的。萱城道。
张育说,可不是现在,不是吗?
萱城沉默不言。
又过了一会儿,张育忽地从地上起身说,我去安排你那两个属下。
萱城看着他默默的走出了帐外,片刻,外面一阵争吵声,似乎是姚苌的尖嗓门,过了一会儿又平静下去了,貌似是慕容永治住了他。
张育又从外面走了进来,萱城坐在地上抬眼望了望他,张育俯视着他,这视线有些压抑。
萱城长舒了一口气,你怕我逃走?
你是我的敌人,我不信你。
所以你把我看守在身边?
你可以睡觉,那里有床。
萱城当然知道有床,这里是张育他的居所,他就住在这里,怎会无床?可萱城不想去睡。
外面兰草的淡雅缓缓偷窥了进来,张育又添了熏香,气味更加清淡,似乎也是兰草味的。
你喜欢兰?萱城不由问道。
张育点头。
你是君子,君子淡如兰。萱城是真心称赞的,可沉了半响他又说,可你做了反贼,便不是君子了,会遗臭千年的。
像桓温那样吗?他无厘头的笑了一下。
萱城思了一下,道,桓温是功臣。
汉室的功臣?你们眼中的坏人吗?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立场不同罢了。桓温是汉室的功臣,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动了做皇帝的心思,四大家族,个个都是辅佐皇室,匡扶天下,受万人尊敬,唯独桓温动了皇位的心思,他的遗臭万年不是我们给的,是你们汉人给的。
那我呢?
你萱城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起。
张育面相秀气美丽,可见内心端正,他站在汉室的立场上反抗大秦,这在晋书上是有功之人,美其名曰反抗五胡,可晋书上也承认了苻坚的功绩,苻坚一统北国,北方是统一的王朝,那张育反了苻秦,便成了朝廷的叛贼,他是君子,如兰一般的君子,可正是他的君子品行使他陷入了尴尬的局面,一方面他是好人,一方面他是坏人。
人,永远都是一个矛盾体。
历史,没有对错。
谁成功了,就是对。
苻坚是对。
张育是错。
可
他真的有错吗?萱城自己都陷入了迷团之中。
张育坐在了萱城的一旁,烛火的光照在了他的脸上,萱城注视着他,看了许久。
我的脸好看吗?张育突然说。
萱城收回视线,脸微微一烫。
好看。他还是实诚的说了,萱城心想,若是苻融也会这么说的,苻融是君子,君子都不怎么会撒谎的。
不知为何,那一刻,萱城竟然瞥见了张育的嘴角露出了一个美丽的笑容,有点真实的笑容,那一刻,萱城以为自己回到了长安。
你当真不睡?
萱城摇头。
那好,我便陪你坐着。
张育又在煮茶,二人不停的以茶代酒,萱城竟然莫名的想要喝酒,此情此景,饮酒最妙,可他不曾想到,在自己酒量不佳的情况下,张育更是一个不懂饮酒之人。
次日,当外面吵吵闹闹不停的时候,账内却异常的平静。
我要见阳平公,走开。姚苌的大嗓门。
慕容永亦是冷眼斜视这些守卫之人,眼中满是杀气。
不许进。
走开,让开。
不许进。
一片争吵和推推扯扯中,慕容永长臂袭击,拧住那几人的胳膊,姚苌趁机钻了进来,可引入眼帘的画面却让他目瞪口呆了。
帐内的床上歪歪曲曲的躺了两个身体,一人在床沿上横陈,一人头在床上,脚在地面,面容憔悴苍白,衣带松松垮垮。
姚苌当即吓的说不出话来,慕容永紧接着冲了进来,又冲进来了几个士兵,个个皆瞠目结实,如铁石僵住。
下一刻,姚苌如梦初醒,大步垮到床边,一把抓起那两个昏昏沉沉的人,重重的扔在了地上,这么一摔,两人即刻醒了,萱城醉眼朦胧,张育亦是惺忪睡眼。
阳平公,你,你。
姚苌简直说不出话来。
慕容永赶紧背过身去,那几个士兵立马冲了出去。
萱城这才醒了几分,哦,你们来了。
我们再不来,你们还能睡是吧。
张育从地上缓缓支起身子,姚苌即刻拽着他的脖子,你做什么了?
萱城扯下姚苌的手,做什么?你急什么?
阳平公,你可是我大秦的一国之亲王啊,跟这个反贼睡到了一起,这、、姚苌无脸再说下去,虽然平时他说话耿直大声,对萱城也是直言直语的,可此刻却嗫嗫嚅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