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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起来就张嘴问呗,这时候大家不觉得随便问陌生人这种问题很尴尬。
  老人眯着眼睛,打量这个眼熟又陌生的女人,好奇道:闺女,你打哪来?要找谁?
  梁凤霞扯了扯嘴角,有些不耐烦跟老人们拉闲话,但近乡情怯,她心里觉得自己不欠谁,可心底还是藏着一丝心虚,僵在楼下不敢上去。
  老人问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找找梁平家
  梁平?老人一眯眼,蒲扇往她身后一指:那不就是,你找他做啥?
  梁凤霞扭头,正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挑着两筐碎木头木屑,满头大汗的往这边走。
  男人不像其他同龄人那般,剪寸头或者剃平头,他头发留得很长,尤其是前面的头发,斜斜留了一长缕盖住右边的眼睛和小半张脸。
  这种天气,女孩子都不愿意披着头发,因为太热了,男人前额的头发汗湿在脸上,身上的背心也浸着一层汗渍,紧紧贴在他身上。
  梁凤霞怔怔看着,这是她大哥,小时候曾经背着她到处跑,给她买过糖,帮她打过惹哭她的男孩子。
  二十年前,她被迫下乡的时候,曾经无比怨恨他,恨到这辈子都不想他好过,但现在看见刚刚四十五的梁平头上已经有了白头发,她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阿平,这个闺女说找你哟。梁凤霞傻站着没动,邻居阿婆看不过眼了,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梁平停住脚,循着声音看过来,看见梁凤霞的时候,他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眼睛渐渐睁大:小妹?
  梁凤霞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大哥
  梁平看着变化巨大的妹妹,眼神复杂,好一会儿,他长叹口气,重新挑起筐子。
  走吧,先回家。
  他自顾自走在前头,梁凤霞现在心里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梁家的房子在三楼顶层,当初分房子的时候,都觉得高层好,住小楼房就得住高层,否则跟平房有啥不一样。
  等住进去才知道苦处,梁家房子在拐角处,方位不好,冬天太阳晒不进来,夏天太阳抵着晒,标准的冬凉夏热。
  而且老房子供水供电都做得不好,经常停水停电,一停水,就得从街口水井挑水,挑上三楼,把人累个臭死。
  梁凤霞嫁进肖家后,一直觉得肖家条件好,有一个原因就是兴城服装厂比文州市棉纺织厂有钱,家属院建得更好。
  不光水电有保障,房型也更好,梁凤霞和肖建设一个房间,住得很舒服,想到原本的房子,不管是她娘家的,还是乡下沈家的,都只有嫌弃。
  梁家的房子比她十年前看到的更加破旧了,走廊里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头上还牵着晾衣服的绳子,留给人走路的地方只有细细窄窄的一条。
  梁平挑着筐子,走到自家门口,熟练地把框里的木渣木屑倒在门口放着的烂筐里。
  角落里蹲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正满头汗的烧着煤炉子,听见动静,仰头喊了声爸,然后舀了点儿水,洒在梁平刚倒下去的木头渣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梁凤霞一阵恍惚,她好像看到自己小时候,夏天的时候,她爸挑了木渣回来,她和哥哥姐姐弟弟谁在外头,就会撒点儿水上去。
  这是没法子的事,粱父在木材厂上班,能弄些厂里不要的废弃木头渣回来,引火烧炉子,不如煤球经用,但好歹能省点儿燃料钱。
  可木屑易燃,尤其是夏天,所以弄回来之后就洒点水,虽然用的时候难免会多烟子,总归安全一点儿。
  梁平放下筐,随口问了一句:家里其他人呢?
  爷爷出去找活儿了,奶去菜市场了,妈还没回来,哥哥跟同学一起出去了,说中午不回来吃饭,小弟跑出去玩了。梁盼一气把家里人下落报了个遍。
  梁平点点头:去找你奶回来。
  梁盼偷眼看了她爸身后的陌生女人几眼,小声问:跟我奶咋说啊?
  梁平顿了顿:就说你二姑回来了。
  梁盼应了一声就往楼下跑,跑着跑着,停住了。
  二姑?她二姑回来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没有按照她爸说的,先去菜市场找她奶,而是往她妈单位跑去。
  进来吧。梁平态度还算平和,让梁凤霞忐忑的心情得到缓解,但是他平静的态度,又让梁凤霞有些不高兴。
  她这么多年没回来,不管生气还是高兴,总归得有个表示吧,她哥这态度也太敷衍了。
  梁家的房子比肖家还要小一点儿,人口倒是差不多,这样一来,就比肖家还要局促。
  梁凤霞拎着东西进去,一时间没找到放东西的地方,转悠了一圈,心里怨气又上来了。
  偏偏梁平这些年变化太大了,把她引进屋后,倒了碗凉水给她,就不管了,自顾自去打水洗了把脸,把汗津津的头发冲了一下,稍微擦干了一点儿,又拨回去挡住右眼。
  梁凤霞看着他的动作,心里百味杂陈,她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大哥的眼睛没有受伤就好了。
  当年政策强制要知青下乡的时候,梁家父母努力想留下孩子,大女儿梁红霞当时已经有了谈得来的对象,在谈婚论嫁了,只要结了婚,就不用下乡。
  可除了梁红霞,他们还有三个孩子,连最小的梁安都已经十六七岁够岁数了。
  大儿子梁平十二岁的时候,过年出去玩,不知道被哪个孩子扔的炮仗炸坏了一只眼睛,婚姻成了老大难,在城里都不好说媳妇儿,要是去了乡下,更没戏了。
  二女儿梁凤霞生的花容月貌,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放心她一个人去乡下种田,父母狠不下心。
  小儿子梁安更不用说了,自小体弱,夫妻两个精心了再精心,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到这么大,平时都不敢累到他,去乡下种地,累出个好歹,他们隔这么远都不一定能知道。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老两口一共就两个工作,三个孩子非得舍一个去,舍谁都是在挖心肝。
  那段时间,梁凤霞天天心惊胆战,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不想下乡,她是城里人,凭什么去乡下当泥腿子,但她又觉得父母偏心,如果必须得走一个人,肯定会是她。
  所以她一边讨好哀求,求父母让她留下,一边心里怨恨跟她争抢机会的哥哥和弟弟,尤其是弟弟梁安,她一直对他有怨,这次更是怨上加怨。
  最后梁平作为大哥,主动跟父母说了,他下乡,让弟弟妹妹留在家里。
  粱父梁母痛哭一场,原本都准备给梁平报名了,事情又有了转机。
  梁母有个工友,家里也是孩子多,五个孩子,比梁家还多一个。
  工友家有个女儿,不想下乡,知道他们家情况,就跟她妈说,愿意嫁给梁平,但是要让梁母把棉纺织厂的工作给她。
  梁母又动摇了,这可能是大儿子唯一能正常结婚的机会,不用拖到年纪大了当老光棍,也不用考虑二婚或者有缺陷的媳妇儿。
  那家的女儿她知道,人是个能干的,性子利索,长得也不差,把工作给她,她嫁到梁家来,就是肉烂在锅里,还给老大娶了个媳妇儿,不亏。
  回去把这事给粱父还有梁平一说,毕竟是长子,粱父总归还是盼着儿子能早点儿结婚成家,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他直接就愿意了。
  梁平也犹豫了,他说是不成家了,把留城的机会让给弟弟妹妹,可那是没有姑娘看得上他,要是真能娶个好媳妇儿,他也不想下乡。
  梁母找机会让梁平和姑娘见了一面,回来之后,梁平立刻改了口,再不提自己要下乡的事。
  梁凤霞还沉浸在不用下乡的喜悦中,梁家已经风风火火给梁平定了亲,梁母的工作给了那姑娘,工作一敲定,梁平和那姑娘就领了证,只等办酒了。
  梁凤霞傻眼了,又哭又闹,差点儿没砸了婚宴。
  因为这个,原本对她有些愧疚的父母,心里平添许多不喜,两个孩子之间的选择,也更加偏向小儿子。
  办个婚宴还有人捣乱,她大嫂韩腊梅因此对梁凤霞有了芥蒂,对这个小姑子很是不喜。
  之后就是在梁凤霞和梁安中间选,父母做不下决定,韩腊梅给他们出主意,说她嫁给梁平就不用下乡了,小姑子长得好看,找个好人家嫁了,让婆家给找个工作。
  粱父的工作就可以给梁安,两全其美,多好。
  粱父梁母包括梁平,都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可实际上那会儿梁凤霞才刚刚十七岁,还在念书,城里女孩子结婚没那么早,韩腊梅嫁给梁平是合适,她二十二了,跟梁平年纪差不多。
  一时半会儿,让梁凤霞到哪找个合适的人嫁出去,女孩子恨嫁,说出去多不好听。
  匆忙之下能找到的对象,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足,比如梁平,一只眼睛看不见,脸上还有伤疤,要是一般情况,哪怕能给个工作,也娶不到韩腊梅这样的媳妇儿。
  梁凤霞心高气傲,仗着自己长的好看,一心想找个处处都好的对象,哪愿意将就。
  那会儿还是太年轻,要换成现在,梁凤霞觉得当初愿意娶她的男人,哪个都比沈安民和肖建设强,有两个家里长辈还是小干部呢。
  不过现在后悔也无用,当时她就是觉得不好,跟嫂子关系不好,一心觉得她在坑她。
  而父母有了选择,觉得她可以用婚姻换来留在城里很值得,那些男同志条件也不差,就跟大儿媳说的一样,两全其美,为什么不愿意呢。
  这种心态下,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粱父的工作是给梁安了。
  梁凤霞气死了,跟梁安大吵一架,吵到最后动了手,一巴掌把体弱的梁安给拍晕了。
  这下没得选了,就梁安这体质,去了乡下种地,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
  粱父果断把工作给了梁安,梁凤霞什么都没落着,要么找个男人结婚,要么下乡。
  她被父母的偏心气昏了头,死也不肯按照他们安排的路走,怀着满腔怨气自己去报了名,当了下乡知青。
  原本还想着要让父母难过后悔心痛,他们对不起她,她吃的苦都是因为他们,全家人都欠她的!
  然而去了上坎子村还没一个星期,梁凤霞就后悔了,可后悔也晚了,报了名想回来,他家谁也没有这个本事。
  本来还硬气着不给家里写信,后来也不硬了,一个劲儿要钱要粮票要家里寄东西。
  梁凤霞张口张得理直气壮,她觉得家里四个孩子,就她下乡了,她被辜负了,父母偏心,兄弟对不起她,欠了她的,给她寄东西寄钱是应该的。
  然而那会儿粱父梁母的工作都给了小辈,刚进厂的新人,工资都低。
  而且梁母工作给的还是儿媳妇,韩腊梅拿了工资,顶多给家里上交一点儿生活费,大部分都留下来了。
  粱父梁母的收入被砍了大半,还要顾家里,能给梁凤霞寄的东西有限。
  梁凤霞觉得父母偏心还抠门,对不起她还舍不得给钱补偿,梁家觉得她要钱要的太频繁,家里条件困难支撑不起,双方都不满意,后来信里难免带出来,写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关系更僵了。
  这也是为什么梁凤霞破罐子破摔嫁给沈安民的原因,家里不管她了,吃吃不饱干干不动,只能找个人养着她。
  这些过去的事,梁凤霞已经很久没想了,因为对她而言,都是不好的回忆。
  但站在自家屋里,看见多年不见的大哥,这些曾经在她脑海里翻滚,时隔多年,再看过往,梁凤霞觉得自己太傻了。
  不管是留在城里嫁人,还是后来下乡,都不应该跟父母硬着来。
  她父母其实吃软不吃硬,尤其是对孩子,哪个孩子会撒娇会示弱就更疼谁,她比大姐嘴甜会说话,父母就更疼她,小弟比她弱,父母就更疼小弟。
  栽了这么多跟头,总算长了点儿记性,想到自己这次回来的目的,梁凤霞努力平定心情。
  沈鱼现在根本不肯跟她接近,说话都不搭理她,她凑上去也只是讨嫌。
  但她爸妈跟沈鱼没矛盾啊!老爷子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要看外孙,沈鱼能把他们撵出去?
  这是她这几天想了又想,从沈鱼身上学来的经验,沈鱼能搬沈家人,她也能回来找她爸妈。
  就算沈家人来了,她爸可是沈鱼亲姥爷,她妈可是沈鱼亲姥姥,她妈也没做对不起沈鱼的事,所有坏事都是她做的行了吧,大不了让她爸妈当着沈鱼的面把她骂一顿。
  反正她在沈鱼面前已经没有面子了,该丢的脸都丢光了。
  沈鱼对沈家那老两口那么好,沈家老头老太,还没她爸妈脾气好,不知道哄了沈鱼多少东西去。
  上次来城里,听说沈鱼带他们又是吃又是买,还包了半场的电影票请他们看电影,一家子都是占便宜没够的。也就沈鱼这没人疼的傻孩子,人家对他好一点儿,他就巴心巴肺。
  梁凤霞想起来就后悔,但沈鱼这性子是个机会,沈家老两口能哄住他,她爸妈肯定也行。
  第157章
  梁盼被爸爸支使出来喊她奶回家,出门之后就直奔她妈单位。
  梁家的房子是棉纺织厂家属院,韩腊梅就在棉纺织厂上班,离得很近,梁盼跑过去,要不了几分钟就到了。
  韩腊梅刚进厂的时候,是在车间干活,一开始给老师傅打下手,她手脚灵便,人也勤快,很快就转了正式工。
  这人确实有点儿能耐,擅长跟人打交道,和工友关系处的好,后来抓住机会,硬是从车间调进后勤,算是从车间女工升级为坐办公室的。
  虽然算上加班工资,一线女工的工资比后勤部门员工工资高一些,但后勤部门管着整个厂子的福利待遇发放,工作相对清闲,油水还多,是非常好的部门。
  在后勤部待了这么些年,韩腊梅也不是白待的,现在已经升职成后勤部的小组长,手底下管着好几个人。
  相应的,她在梁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梁安结婚后已经分出去单过,梁家两老跟着大儿子一家,一家七口,只有韩腊梅有个正式工作,还有三个孩子读书。
  全家都指着韩腊梅一个人的工资过活,这样的情况下,她在梁家的话语权提升,就理所当然了。
  梁盼到了棉纺织厂,熟门熟路跑到后勤部找她妈,这种不年不节,也不是月头月尾的时候,后勤部最清闲不过。
  车间工人得十二点才能下班,后勤部的没什么事,十一点左右就能回去了,再过分一点儿,十点多就能走,只要别被领导给抓住。
  但一半情况下这种迟到早退的情况,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毕竟一天到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都不差,只要别误了正经工作,别做得太过分。
  梁盼探头进去的时候,办公室里几个人正吹着电风扇磕着瓜子闲聊,看见梁盼,立刻就有跟韩腊梅相熟的阿姨招呼她:盼盼,找你妈是吧?你妈上厕所去了,来,快坐着吹会儿电风扇,看你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