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清走去和旁边几个弟弟妹妹打招呼,到苏允之跟前时,声音不自觉轻柔了许多:“几个月不见,表妹瘦了许多,身子可还好?”
他问的没有问题,语气却带着非同寻常的亲昵。苏允之蹙眉,目光一转,果真瞧见在他身后站着的黄氏拧着眉头,一脸的不高兴。
李玄清就是有这个能耐,一个字也不必明说,就能让所有人都以为应怀玉和他不清不楚。
苏允之心中不悦,表面只淡淡道:“一切都好,谢大表哥关心。”
李玄清笑了笑,没再多说,转头又去和李麟、黄氏说话。
他一走开,苏允之暗中松了口气,一抬头却看到他身后有个丫鬟正目光闪烁地打量着自己,不禁眉头一皱。
这丫鬟十七上下,身形纤细,眉眼秀气,她唇边那一粒褐色的小痣,为原本仅是清秀的脸蛋添了几许难言的妩媚。而看她所立之处,应该……是李玄清院里的大丫鬟。
那丫鬟见苏允之看过来,飞快垂下了眼,一时只露出下半张脸。
她轻轻抿着唇,殷红的唇色给那唇边的痣一衬,竟仿佛带了几分艳色,看得苏允之心头一跳。
黄氏此时正在那儿笑得合不拢嘴:“你二叔肯定也为你高兴,这可不仅仅是中举,而且还是解元!乡试第一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过几日咱们就在家里摆宴,请亲戚朋友过来庆祝庆祝。”
寒暄了一阵,黄氏吩咐两个下人跟李玄清回院,伺候他洗簌。
李玄清走到一半在堂口停下,侧过身听那唇边有痣的丫鬟说话,她踮起脚凑近他耳边,衣裙下摆几乎与他的袍子贴在了一块儿,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引得他突然笑出声来。
苏允之见他们走远,便向紫云问起那个丫鬟,紫云低声回道:“那是常山院的碧云,听房妈妈说,她为人沉稳,又会说话,才伺候了一年,就越过了原先的大丫鬟素莲,成了大少爷身边最亲近的人。”
怪不得先前都没怎么见过呢。
*
李玄清久别回府,晚上一家子人聚到一块儿吃饭,就当是给他接风洗尘。
平阳侯府的主子们平素吃饭,都是各院归各院,关上门自己吃自己的,只有到了特殊的日子还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围着同一张桌子吃饭。
差不多时辰,大爷李麟、大夫人黄氏、大少爷李玄清、二小姐李宜华、四少爷李玄夜陆陆续续都到了白芷厅,最后到的是三老爷李霑。
见人来齐,刘嬷嬷才叫人传菜。
菜色极为丰富,打头是冷盘的鸭舌、杏仁、猪肚、海参、糖藕、蜜枣、红虾,而后是热盘的翡翠鸭、金玉蹄膀、东坡肉、青石斑、蒸蟹、鲍鱼、黄鳝、牛肉、五香鸡,伴一并绿色小菜,最后又呈上琳琅满目的果盘放在正中。
苏允之刚才还对李玄清回府的事置身事外、毫无感觉,此时此刻的心境却截然不同,望着这一桌好菜,真是眼睛都要放光了。
还别说,平阳侯府的厨子手艺真是不错。那东坡肉做得堪称一绝,油而不腻,韧而不柴,入口回甘,带一点醇柔的香甜味,丝毫不比从前苏允之在宫里吃的差。
不过,这也不稀奇,她早知道李韬这人嘴刁,对吃的颇为讲究,他府上的厨子也肯定是拔尖儿的。
“说起来,二弟这回去西南剿匪立下大功,清儿又高中解元,咱们府上近日可算是双喜临门了。”李麟放下筷子道。
李霑:“二哥这次没有受伤吧?”
李麟笑了笑:“怎么会,他一向谨慎。”
“听说这次匪营的贼子都是江湖门派出身,功夫倒在其次,就怕会有暗器毒药一类,那就防不胜防了。”李霑面露忧虑。
黄氏不以为意,掩嘴笑道:“三弟就别瞎操心了,二弟既然写了信回来,人自然是平平安安的。再说,他外出剿匪,又是主帅,受点伤也在所难免。”
李霑没有说话。
苏允之低头拿筷子搅着碗里的饭菜,突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她虽然与李韬不对盘,但也知道剿匪平乱的艰险困难,眼前这一大家子此刻的富贵享受,其实都是用他一个人的功劳苦劳换来的。
上一代平阳侯在世时,平阳侯府哪里有这样的风光?
真是哪儿都不缺白眼狼,苏允之不由得想到了自己那个养子谢胥,当下狠狠把筷子戳进了眼前那块红烧肉里。
*
饭桌上,黄氏笑道:“一晃眼,几个孩子年纪都大了,眼看着都要谈婚论嫁了。”
李麟:“这事不急,尤其清儿,如今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乡试后面还有会试、殿试,切不能掉以轻心。”
李玄清应了父亲一声,目光一转,却突然望向苏允之浅浅一笑。
那神色,带着点无奈,又像是在安抚她。
苏允之只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低头扒饭。
其实,从前的应怀玉一直过得很憋闷。她明明对李玄清无意,对方却轻而易举地让全府上下都以为——她对他有情。
这种潜移默化非常微妙,使得应怀玉无法开口和别人解释,又不能拒绝他三番五次的示好。毕竟人家每次都打着表兄关心表妹的幌子,应怀玉若是直接揭破,反倒会让自己陷于尴尬的境地。
应怀玉也是因此才会被黄氏所厌恶。
两三句话下来,饭桌上的气氛不觉有些冷,一时也没什么人说话。
晚饭罢,苏允之并未逗留,直接带紫云回往茯苓院。
主仆二人走到后园,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园中樟木芬芳,味道浓郁,因林木众多,比之前走过的地方要暗一些。
院墙边的银杏树高大笔直,旁边挨着一株婀娜身姿的芙蓉花树,树上花苞沉甸甸地坐在枝头,像一团团粉色的轻云。
方才那顿饭吃得有些气闷,这会儿在园中散了散,心情倒是畅快了好多。
慢悠悠走了一刻多钟,二人才到后园背门处,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李玄清,都愣了一愣。
李玄清站在树旁,身后跟着那个叫碧云的丫鬟,瞧样子,像是在等她。
“表妹。”
苏允之停下脚步,朝他一福。
李玄清向她走近了两步,微微笑道:“回来以后还没有好好地和你说过话。”说完淡淡扫了旁边的紫云一眼,紫云会意,往后退了两步,与他们二人隔开了些距离。
“表妹近日在家,都做些什么?”
苏允之低着头:“看看闲书罢了。”
李玄清略一挑眉,笑了笑道:“都看些什么书?”
从前应怀玉可不怎么爱看书,多在屋里做做女红罢了。
苏允之漫不经心地答道:“最近看的是《楹联从话》和《巧对录》。”
李玄清一愣,须臾,缓缓皱起了眉头,声音温和道:“这些东西不适合你看,只是些不入流的文论,看了没有好处。女子无才便是德,表妹如今这样就很好了。”
苏允之不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这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
李玄清压根不知她想的什么,自顾自接着往下道:“怀玉,你知不知道……放榜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李玄清看到她抬眸望过来,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倒映出他自己的脸,一时心口发烫。
不等苏允之开口说话,他轻声道:“我在想,总算是能回府......见到表妹了。”
二人站得也不算很近,但他身上沉木香的味道还是随着晚风一起飘了过来。
苏允之垂眸,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似笑非笑道:“表哥莫开这样的玩笑,若让舅母听到这话,当了真,多半是要怪罪怀玉的。”李玄清一怔,碧云也抬头飞快看了苏允之一眼。
“表哥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乏累得很,今日还是早些休息为好。”话一说完,苏允之福了福身,再不给他多说的机会,转身便走。
*
这日,大房的刘嬷嬷突然来了茯苓院,说是忠勤伯夫人今日上门来做客,让苏允之打扮一番过去,还特意嘱咐她要穿上之前新定做的银红色褶裙。
她口中这忠勤伯齐家,在京城勋贵中很有地位。如今的忠勤伯齐震乃第七代伯爷,对当今皇上和太子都有辅佐重勋,前不久还晋为大学士。
刘嬷嬷把苏允之引到沁芳园池边,笑眯眯地对她道:“表姑娘稍等一会儿,想必忠勤伯夫人和大夫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奴婢这就去看看。”
苏允之颔首。
沁芳园中有片活水池,白石桥从岸边延伸,穿过水面直达对岸,中间连着一座六角小亭,刚好在中心处。
她在桌边坐下,托腮望着水面。过了会儿,回头一看,眼见那刘嬷嬷走远了,便从衣襟里掏出一把早就放好的瓜子。
她正嗑着瓜子,旁边灌木丛中突然发出了轻微的响动。苏允之余光一瞥,竟隐约看到有个身影掩在树叶之间。
瞧身形,该是男子。
什么忠勤伯夫人,原来只是个幌子。
思及方才刘嬷嬷的古怪,她身上这件贵重的新衣,再加上旁边那个探头探脑的贼影,她这会儿已经有了些头绪。
苏允之人没有动,眼珠一转,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原来是他。
这人是黄氏的侄子,名为黄鸿儒,虽然名字起得气派文雅,实际却是个混账纨绔。应怀玉曾在年节时见过此人,他当时忙着调戏丫鬟,且喝得大醉,并未注意到从旁走过的应怀玉。
原来如此,她这位大舅母是在为她牵线搭桥,想着法儿地要把她推入火坑呢!
苏允之站起身,拍了拍衣裙,转身对着那人所在的方向惊声尖叫起来:“救命啊!有刺客!”
躲藏在灌木丛中的人一僵,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怀玉妹妹,都是误会,我是......”
“刺客!刺客!”苏允之大叫着打断他的话。
“不是,我不是......”
话没说完,突然窜出个影子,一脚就把人踹翻在地。
苏允之也没料到侯府的家仆来得这么快,当即吓了一跳,目瞪口呆。
“表姑娘,您没事吧?”
不想,踹人的是个熟面孔,苏允之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这不是李韬的亲信王岩么,莫非......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人从后面走了过来。这人身形高挑,穿一身青竹色织暗纹的杭绸直裰薄袍,生得俊眉修目,极其出色,气度却温煦内敛。
真的是李韬。
苏允之不禁咽了口唾沫,这时候遇到此人,真不知道她是运气好还是倒大霉。
“侯爷,此人如何处置?”
李韬看了一眼地上被踹晕过去的人:“带去应天府衙门,找人知会大夫人一声,告诉她,她的侄子在应天府做客。”
王岩一顿,苏允之也睁大了眼。
原来他知道此人的身份,那他还......
“去了应天府衙门那种地方,黄公子可要吃苦头了,二舅舅就不怕大舅母———”苏允之欲言又止。
她虽然看热闹不嫌事大,却也没想到李韬会这么狠。
直接把人送去衙门,那黄氏不得吓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