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擦干了,江辞舟让青唯靠坐在塌边,轻声唤:“小野?”
青唯没反应。
江辞舟于是去打了盆水,温声道:“你那小瓶,里头不知装了什么,我担心你这斑久了不洗,会伤着你的脸,今早医官过来,便请他看了看。”
他从槅子上把小瓶取来,将青灰倒在水里,随后拿布巾沾了水,一寸一寸为她擦去,笑着说:“这医官是这几年照顾我的,口风很紧,你放心,他不会把你的小秘密说出去。”
屋中只点着一盏灯,床边垂着纱幔,里头有些昏暗。
青唯一张干净的脸在这片昏色里露出来,江辞舟安静看着,笑容慢慢便收住了。
其实那回在东来顺外,她撞洒他的酒,并不是他第一回 遇见她。
江辞舟隐约记得青唯十三四岁的样子,干干净净的,就和眼下一样,好几年了,她竟没怎么变。
当时是昭化十二年的秋,洗襟台刚改了图纸,他领差去辰阳请温阡出山。
说起洗襟台的选址,其实是有点由头的。
长渡河一役战亡的将军岳翀,出生草莽,一开始只是个山贼头子。咸和年间,他不忍见生民离乱,于是带着手下投了正规军。咸和十七年,苍弩十三部入侵,沧浪江士子死谏,岳翀请缨御敌于劼北长渡河外,最终以血躯守住了山河。
是故昭化十二年要修的这个洗襟台,既然取了士子投江的“洗襟”二字,选址就选在了岳氏出身的柏杨山。
洗襟台最初并不是楼台,它唤作洗襟祠。昭化年间,国力日渐强盛,到处百废待兴,修一个祠堂么,又不是造宫楼,朝廷便没把温阡往柏杨山派。
但是没过多久,昭化帝改主意了。
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洗襟之祠喻意深远,昭化帝盼着后人能承先人遗志,决定在原先的屋架上加盖一层,将洗襟祠改作洗襟台,责令来年七月初九完工,到时还要在各地甄选士子,在楼台建好之日,以登高台。
有了士子登台这一说,洗襟台的修建一下子变得意义非凡,原先的筑匠不便用了,朝廷要另请高明,昭化帝于是将这差事交给了一直以来给予厚望的小昭王。
那年谢容与刚满十七,看了工部新改的图纸,第一个想到人就是温阡。
彼时温阡正在中州督造一座行宫,谢容与给他去了亲笔信,可是久久没等来回音,派人一打听,才知温阡已于数日前忽然请辞,回了辰阳故居。
从京城去陵川,途中会路过辰阳,谢容与于是给辰阳去了一封拜帖,很快带齐人马上路。
温阡的家在辰阳近郊的一座小镇上,这是温氏出生的地方,镇上人多为匠人,镇子傍山而建,跟青山融为一体,灵韵十足。
侍卫指着山腰上,一户门前有溪流的人家,对谢容与道,“殿下,就是这里了。”
听到叩门声,温阡是亲自出来应的门。他早就接到谢容与的拜帖,一直在等他,一见到他,立刻辨出他的身份。
等把人请进堂屋坐下,温阡搓手立在屋中,几度开口,又几度把话头咽下。
谢容与于是谦和道:“温先生如果有难处,不妨与晚辈直说,说不定晚辈可以帮忙。”
“难处也说不上。”温阡有些迟疑,“殿下有所不知,拙荆四个月前病故了,温某此前在中州请辞,就是为了这个,眼下回家守丧尚不足一月,实在不好离开。”
谢容与愣住:“竟有这样的事。”
“是啊。”温阡满目愧色,“拙荆一年前就病了,怕我在外牵挂,一直让小女瞒着我。半年前她病势式微,小女才匆忙写信给我。只是那中州行宫建在深山中,路不通,信在路上耽搁了许久,等我看到,拙荆已病逝多时。”
谢容与听了这话,起身对温阡一揖,自责道:“此前不知温先生断弦,冒昧拜访,是晚辈唐突了。既然如此,晚辈便不多打扰,今日回到驿站,晚辈会急信禀明官家,请旨另择洗襟台筑匠。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望温先生节哀。”
“不,殿下误会了。”温阡见谢容与要告辞,连忙拦阻道,“殿下误会温某的意思了。殿下有所不知,拙荆正是岳翀之女岳氏红英,诚如殿下所言,逝者已矣,温某身为生者,若还能竭尽所能,为她尽些心,做些事,这是温某梦寐难求的。洗襟台既然是为了长渡河战亡的将士而建,温某自然愿意去督工。”
温阡朝屋后看了一眼,踯躅道:“温某是担心小野难过。”
谢容与听到“小野”二字,愣了愣,“温先生是指令千金?”
“是,正是小女。”温阡道,“拙荆过世后,她跟着她师父为拙荆下了葬,一个人在家等了我三月,我才赶回来。她当时对我说,她只一个要求,我这些年奔忙在外,没怎么陪过拙荆,让我为拙荆守丧三个月,眼下三月之期尚未满……殿下,实不相瞒,早在听闻朝廷要洗襟祠改为洗襟台时,温某就想过自请督工,那时温某与小女商量过这事,但她似乎失望,并不理解温某的决定。”
谢容与想了一想,说:“或者把工期往后推两个月?”
“不行。”温阡斩钉截铁道,“这楼台在山腰,本来就不好建,加之柏杨山入夏后雨水繁多,怎么挖渠,怎么排洪,都要重新丈量过,工期已经很赶了,如果往后推,一定来不及完工。”
正左右为难,一名学徒忽然自后院奔进屋中,对温阡道:“先生,不好了,小野听说朝廷的人来请您了,收拾了行囊,说是要离开这个家!”
温阡脸色大变,匆匆对谢容与道:“我过去看看。”
金尊玉贵的小昭王哪里遇过这样的事,他总觉得父女二人的争执是因自己而起,在堂屋里如坐针毡。
过了一会儿,后院果然传来父女俩的争吵声——
“你去找你师父?鱼七住在深山老林里,你一个人去,不知危险么!”
“那也好过这里!阿娘走了,你又要去修你的高台广厦,家不成家,我何必守着!”
身旁的侍卫唤了声:“殿下?”
谢容与立刻起身,跟去后院。
时值午过,秋光清淡地洒落而下,谢容与一到院门口,就看到温阡形单影只地站在院中,院子后门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背身立着,她穿着一身守孝的素衣,长发如瀑,梳着高高的马尾,身子明明纤细,却背着一柄宽大的重剑。
“你走!走了以后,你就再也不要回来!”温阡气恼道。
小野有执念,他也有执念,他错失了见红英的最后一面,心中悲悔,这个洗襟台,在他心中,就是为红英建的。
可是她不理解他。
青唯微别过脸,语气涩然:“我也没想过要回来。”
“好。从今往后——”温阡愤然又难过,“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要认我这个父亲,从今往后,你就不再姓温!”
青唯听了这话,背着身,抬袖揩了揩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学徒见状,作势要去追,温阡却道:“让她走,不必追!”
可是学徒不追,谢容与不能不追,他总觉得这事是因他而起,非常自责,追出门,喊了青唯一声:“姑娘!”
温家在山腰,青唯走得很快,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快到山下老榕了。
她在碧水青山中回过头来。
唤住她的少年很好看,但她不认得他,所以她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山居。
谢容与的目光却停在了温小野身上。
这是一个非常明丽的小姑娘,五官的线条干干净净,增一笔嫌多,减一笔嫌少。
山风猎猎,吹拂她的青丝素衣。
谢容与想要开口与她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看清她的望着山居的目光,那是一种异常伶仃的寂寥,与支离破碎的倔强。
他忽然意识到,在母亲去世后,是这个小姑娘亲手为母亲下的葬,随后一个人在丧母的悲恸中,等了父亲三个月。
所有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失声,谢容与忽然意识到,如果伤痛不曾亲身经历,所有劝慰都是隔岸观火。
只是温小野的这个眼神,自此烙在了谢容与的心中,即便后来温阡劝他:“小野她只是看起来脾气倔,其实是个懂事讲道理的孩子,等洗襟台建好,她一定高兴,也会来看的。”谢容与都无法释怀。
而很后来,洗襟台塌了,他陷在楼台之下,心中想的也只是,那个小姑娘,可千万不要来啊,如果……她当真来了,我也只管和人说,我见过她,她已经死了……
第48章
江辞舟不知是何时睡去的,他近日太累了,这一觉竟睡得很沉,等早上醒来,外间天已大亮。
何鸿云的案子未结,江辞舟白日里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好在眼下青唯的药已减到一日只吃一回,他不必一直守在塌边照顾。
刚披好外衫,德荣在外间禀道:“公子,祁铭到了。”
江辞舟应了一声,他今日是起晚了,穿好衣衫,很快拿了木盆去外间打水。
他有点匆忙,以至于出门时没有回头看一眼,床榻上,青唯长睫轻颤,微微隙开。
江辞舟打水回来,俯身为青唯擦了脸,看她依旧安静躺着,心中担心,忍不住低声又唤:“小野?”
可惜青唯没有任何反应。
江辞舟于是放下纱幔,出门去了。
门刚被掩上,青唯一下子坐起身,奈何她躺久了,进食又少,猛地坐起,经不住一阵头晕眼花,随即又重重躺下。
然而比这更头疼的是——
他刚刚,叫她什么?
青唯平躺着定了定神,等目眩过去,立刻翻身下榻,嫁妆箱子好好锁着,挪都没挪一寸,他应该没有动过。哪怕动了,单凭箱子里的东西,不可能辨出她的身份。
青唯又预备去翻箱子暗格里木匣,那是薛长兴留给她的,里头有洗襟台的图纸。还没找到铜匙,院子里,忽然传来说话声,是江辞舟又折回来了,正吩咐留芳和驻云:“床前落了纱帘,你们不要掀开,守在屋中就好。中午她还要吃一道药,药煎好了叫我,我亲自喂。”
青唯尚未病愈,耳力也不如从前,听是驻云和留芳要来房中,她才匆忙回到榻上,将纱帘放下,平躺假寐。
她其实昨天半夜就醒过来一回,迷蒙中,看到江辞舟躺在自己身边,无奈她实在太乏太累,很快又睡了过去。
青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记忆还停留在箭楼坍塌的一瞬,直到今早被他的动静吵醒,还没来得及分辨今夕何夕,就听到他喊她,小野。
留芳和驻云到了房中,将屋子细细收拾了一遍,途中,驻云似乎想要敞开门为屋中透气,留芳将她拦住,说:“这时节少夫人受不得凉,开扇小窗吧,万若少夫人染了风寒,公子担心,夫人就要跟着担心了。”
青唯心道,夫人是谁?
然而江辞舟似乎叮嘱过留芳和驻云不要吵着她,这两个婢子守在屋中,几乎不怎么说话。
青唯不知江辞舟是怎么认出自己的,难不成是从前认识?
可洗襟台坍塌后,她孤身流落,几乎不与人结交,就是在洗襟台坍塌前,她也不认得什么京里的人。
青唯知道,想要查明白想要查明白这一点,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江辞舟并不知道她醒了,说话做事几乎是不设防的,他今日就在家中处理公务,哪怕只言片语上有疏漏,她都能找到线索。
青唯这么想,便这么做了。
她很快坐起身,唤道:“留芳,驻云。”
留芳驻云愕然别过脸来:“少夫人,您醒了?”她二人都欣喜至极,想着江辞舟不让她们撩纱帘,驻云随即便道:“奴婢这就去告诉公子!”
“等等。”青唯唤住她,“我有点渴,留芳,你帮我倒杯水来。驻云,槅子上有一只紫檀木做的小匣,你帮我取来。”
两人皆称是,很快取来水和小匣,留芳掀开帘,还没把杯盏第到青唯手上,一见她的脸,忽然怔住:“少夫人,您……”
然而她话未说完,青唯接过小匣的手蓦地一翻,匣子中的迷香粉顺着她的掌风,被推入驻云和留芳鼻息之间。
下一刻,两人就昏晕过去。
这迷香粉末对人无害,只不过会睡足半日。
青唯随即起身,穿好衣裳,将留芳和驻云挪到桌前趴好,很快出了屋。
江辞舟议事的地方应该在书房,青唯贴墙出了东跨院,一个纵身跃上房顶,悄无声息地到了书房上房,下头果然传来说话声:
“眼下这事的关键还是从箭楼救回来的证人,卫玦那边的人传话说,他的伤势有好转之势,高热也在退了,人可能很快就醒。”
“官家的人都没动作,孙艾这几日在朝上,连何鸿云的名字都没提,何家似乎有点急了,决定断臂自救,什么罪名都往巡检司身上扣,邹公阳一样跑不了。可惜那四户药商没一户肯配合,否则何鸿云一定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