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与闻言,不由看了那小丫鬟一眼。
小丫鬟听是小昭王来了,更怕了,扑通跪下身去,不敢抬眼。
这时,一名嬷嬷从侧边廊上匆匆过来,在小丫鬟身边跪下,急声解释:“贵人们恕罪,婉姐儿不是庄中的下人,她是家里的姑娘!适才……她赶着回家,走了前面庄门,冲撞了贵人,奴婢这就代她赔不是,官爷要吃茶,奴婢为您沏去——”
这话出,余下人等皆是一愣,曲茂怔道:“她是府上的姑娘啊?”
“是呢,家里的四姑娘。”
卫玦不由蹙眉,“既是府上姑娘,近日为何不回府中住,留在庄里成何体统?”
这话倒不是他不通人情,玄鹰司都是一帮大男人,这小姑娘尚未出阁,与一帮男子同住一庄,传出去到底有损她的名声。
嬷嬷瞥尹婉一眼,“回这位贵人,四姑娘身子不好,这几年都在庄中静养,她住得远,在西北角的抚翠阁,寻常出入也走小门,叨扰不到贵人,是以老爷把贵人们请来庄上,就……就忘了说这事。”
自家的女儿,也有忘的?
不过名门望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其中弯弯绕绕谁说得清呢。
曲茂不由打量起尹婉。
她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只这么一会儿工夫,脸都吓白了,其实也不怨他将她当作丫鬟,她穿得真是太素净了,发间除了一支簪花,什么都饰物都没有,还比不上他侯府里那些侍婢呢。
曲茂这个人,虽然有些少爷脾气,还算讲理,适才他斥尹婉,那是因为以为她是丫鬟,眼下得知她与自己一样都是养尊处优的主子,什么不会带路不会沏茶,全都在情理之中了。
他道:“哦,那没什么,适才是我怠慢了,你起身吧。”
尹婉不敢起,她知道眼前都是贵人,可这些人中,最尊贵的那一位还没发话呢。
谢容与于是亦道:“姑娘起身吧。”
尹婉这才点点头,诺诺起身,她本是要出庄的,经这么一番,再不敢走前门,福身辞了辞,匆匆回后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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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茂闹了一场乌龙,并不往心里去。他跟着谢容与去依山院,沿途见庄内奇花异石,亭台飞檐,山水萦绕,不由奇道:“这尹家究竟是做什么买卖的,倒是把这归宁庄修得五脏俱全。哎,干脆我搬来你这里住好了。你是不知道,那个蒙山营,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夜里睡在帐子里,能听到隔壁的呼噜声。”
谢容与看他一眼,“听说曲侯写信训斥你了?”
“何止训斥?他还跟官家请旨,罚了我一年俸禄!”曲茂冷哼着道,“罚俸没什么,我姓曲名败家号散财居士,朝廷不给银子,我还不会从家中自取么?但你说上溪这事,那能赖我么!去上溪是我爹的主意,查案是你查的,闹起来是他们自己衙门闹,我就是个充数的滥竽,充其量不干正事,可我不干正事,我也没添乱子啊!眼下好了,我爹觉得我是个废物,觉得我善不了上溪的后,跟朝廷请旨,要把章庭、张远岫从隔壁崇阳调过来,跟着一起把这事结了。张忘尘就算了,但是章兰若……任京中谁不知道,我曲散财跟那姓章的不对付,还让我跟他一起共事?说好了,我过几日搬来你这里,要是那姓章的找上门来,你帮我挡着。”
曲茂与人相交惯来不在乎身份高低。他是侯府嫡出公子,从前跟江辞舟往来,算是江辞舟高攀他,但他二人性情相投,他便把他引为知己。后来江家少爷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小昭王,曲茂心中很是别扭了一番,但他心大,半年过去,那点芥蒂早消除了,觉得管他是谁,只要还是这个人就成。
见谢容与不答,曲茂顺口就道:“怎么?不想我搬过来,山高皇帝远的,难不成你还在这庄上金屋藏娇啊?”
这话出,谢容与步子一顿,身后跟着的祁铭咳了一声,引开话锋,“曲校尉,虞侯今日请您过来,是想问了一问当日上溪暴乱的情形。”
曲茂公务上迷迷瞪瞪的,打起来第一个躲,杀起来头一个跑,天塌了只要不砸着他就是万事大吉,果然他道:“这我哪儿知道?我当时躲在公堂里,就掀窗瞧了一眼,看到那个秦师爷带着人拼命往衙门里闯,嘴里还喊呢,哎,太乱了,后来他们放箭,我就没敢伸头,等到再出去,该死的都死光了。”
谢容与道:“衙门里有个李捕头,当日你瞧见他了么?”
曲茂“啊?”一声,“上溪衙门里有姓李的捕头么?”
谢容与:“……”
祁铭:“……”
敢情这位爷在上溪办了大半个月公差,连衙门里天天打照面的人都没认全?
还是跟在曲茂身后的护卫邱茗道:“回殿下,上溪衙门暴乱之前,李捕头人就不见了,当日属下来与您禀过此事的。”
谢容与颔首,“后来你可曾见过他?”
邱茗想了想,拱手回禀:“不曾,不过当时太乱,属下也不曾在意。”
“衙门暴乱之后,本王记得玄鹰司、左骁卫、巡检司分从东、西、南,三个方向追捕逃逸吏胥,巡检司也未曾发现李捕头的踪迹?”
邱茗道:“不曾,属下只捕回了在逃录事。”
谢容与“嗯”一声。
几人说着话,书斋到了,祁铭先一步上前推开书斋的门。
青唯罩着纱帷,原本缀在玄鹰卫最末听他们议事的,但是巡检司的人在,她不便跟去书斋,到了依山院外便顿住步子。
天尚未暗,青唯还记挂着谢容与的药汤,略一思索,觉得左右谢容与打听完李捕头的踪迹,夜里会与她细说,当即出了庄。
曲茂说东安是穷乡僻壤,其实不然,东安是陵川府城,其实是十分繁华的,城中酒楼商铺林立,直至月上中天,辉煌不歇。
青唯打马到附近的一家药铺,把药方递给铺中的坐堂大夫,“大夫,劳烦您帮我看看这方子主治什么病的?”
这大夫年岁有些大了,发须花白,接过药方眯眼一看,见上头是苏合香片、丹参、川芎等药材,说道:“此药方主治心病,内服外调,以安神为主,服此药者,应是时有心悸、梦魇,暴汗不止等症状,不过……”
“不过什么?”青唯立刻问。
“不过这药方用药极其名贵,非富贵人家是吃不起的。”
这么说,韩大夫给她的这张方子没有错,的确是治谢容与的病不假?
青唯思量一番,拿着药方请掌柜的配了副药,尔后道:“敢问掌柜的,贵铺可有煎药的地方?”
掌柜的指指左手边的门帘,“穿过这道帘往后院走,左手边有个药房,里面有帮忙煎药的药童,姑娘把配好的药材给他即可。”
青唯点点头,到了药房,把药材拿给药童,耐心熬过大火急煮又熬过小火慢炖,直至药汤微沸,浓郁的涩苦的气息溢散出,药童问:“姑娘,敢问这药汤是装罐回家,还是就在这吃?”
青唯咬咬牙,“这里吃,帮我倒一碗。”
浓黑的药汤跟墨汁似的倾入碗中,青唯等它温了些,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舌尖腥苦难当,如生吞黄连。
当真不负韩大夫说的一个“苦”字。
青唯脑中轰一声乱了,她将勺子往碗上一扔。
这药味不对啊!
第123章
亥时,谢容与从书斋出来,德荣迎上来:“公子。”
谢容与“嗯”一声,“小野呢?”
德荣跟着谢容与往拂崖阁走,“戌末才回来,小的问过少夫人是否要用夜饭,少夫人说不吃。”
青唯出入自由,谢容与从来不拘着她。
听了这话,谢容与也没多想,只道:“她可说了去了哪里?”
“没提。夜里倒是听依山院的人说在药房附近瞧见过少夫人,大约是想探望朝天,没进屋。”
谢容与又“嗯”一声。
他心里还记挂着失踪的李捕头,虽没能从巡检司那里问出线索,翻了大半日卷宗,到底找到了些蛛丝马迹。谢容与的心思在公务上辗转思量,及至到了拂崖阁,德荣顿住步子,“公子,那小的过会儿照旧把药汤送来。”
谢容与应了,只身入院,穿过静悄悄的池塘小径,推门进屋。
他本以为青唯睡了,推门才瞧见她笔挺地坐在临窗的罗汉榻前。
“小野?”
青唯撩起眼皮来看他,过了一会儿,应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容与拿起铜签将烛灯拨亮了些,隔着方几在她旁边坐下,“翻卷宗查到这个李捕头曾经在东安府衙当过差,觉得这事蹊跷,找卫玦几人来议了议,是以晚了。”
青唯“嗯”一声。
谢容与不由别过脸看她,她身上的衣裳换了,不再是白日里掩人耳目的玄鹰袍,而是她自己的青裳,佩剑也解了,眼下手边搁着的,是她自己找铁匠打的短剑,德荣说她回来得晚,想来尚没用饭,但方几上果腹的荷花酥她一块没动,她不是一向喜欢这酥饼么?
总不至于是病了,可小野哪这么容易生病?
谢容与稍蹙了蹙眉,正要开口,这时,屋外响起叩门声,德荣道:“公子,该服药汤了。”
青唯坐着不动,谢容与应了一声,任德荣将药碗送进屋,照例将药汤一碗饮尽,随后吩咐:“收了吧。”
等到德荣退出屋,再度将屋门合上,青唯忽然凉凉开口:“你这药汤,吃了多久了?”
“……大约五六年了。”隔着一张方几,谢容与对上她的目光。
“从五年前吃到今日,病就一点没好?”青唯的声音微微抬高。
谢容与没吭声。
若是寻常,他只要一提起案子的线索,小野必定追问,可适才他说李捕头曾在东安府衙当差,她竟似乎没听进去,只顾着问他药汤的事。
看来不是生病而是动了气。
可她为何会动气?
“其实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偶尔病势反复罢了。”
青唯盯着他,继续追问:“那你这药汤的方子,一直是同一张吗?”
依山院的人说她今日在药房附近出现过,难道不是去探望朝天,是去打听他的病情的?
谢容与不动声色,凭直觉答道,“不是,大夫不同,开的方子也不同,不过药效大同小异,微有调整罢了。”
“怎么个调整法?”
“根据病势调整。”
“会调整到连药味也大相径庭么?”
谢容与注视着青唯,她下午还出过庄,总不至于是试药去了?
“那药汤太涩了,淡一些的方子也是有的。”
“真的只是淡一些?”
谢容与顿了顿,一字一句问:“那娘子觉得是什么?”
青唯见他防得滴水不漏,心中愈是气结,她隔着方几,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药汤若真的只是味道淡一些,为何每一回德荣把它送来,你缓也不缓总是一口饮尽?为何从前在江家时,你每每都避着我吃,眼下服药回回次次都当着我?”她一顿,斩钉截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病早也好了,眼下不过与德荣合起伙来哄骗我罢了!”
谢容与沉默一下,温声道:“小野,我的病的确好些了不假,至于那药汤……”
“你休想再糊弄我!”思及当初在江家,她与他数度在言语上交锋,她就没一回占过上风,青唯急声道,“我告诉你,我手上可是有证据的。”
谢容与听了这话,不由失笑,看着眼前炸了毛的小狼,“哦,你拿着什么证据了?”
青唯冷目盯着他,“啪”一声,将一张药方拍在方几上,“这张,是你和德荣拿来诓骗我的药方,药汤的味道我试过了,腥涩得很,但是你这几日服的药汤——”
“我这几日服的药汤怎么了?”谢容与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