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纯牧可得善终,那江晏迟呢。
他如今俨然活得像个暴君,自己死后,他还能不能走回原来的治世明君的正轨之上呢。
心头刚刚放下一块石头,又好似被一块更大的压上。
苏明鞍到底知道了什么,这么急着杀自己。许纯牧送出了上京城,那么他一定能这辈子都安然无恙吗。还有江晏迟
他醒来后,如果发现自己死了。
心口咚地一声剧烈跳动一下。
几乎要崩裂肋骨一般。
他会。
很难过吗。
那种起伏不定的跳动维持了一小会儿,慢慢地又断崖式平息,楚歇摸了摸额头才发现沁出薄薄的一层冷汗。
他不会的吧。
再怎么样,也只不过是见色起意,加之占有欲作祟。
其实说到底,他在这里这么久了,江晏迟何曾对他做过什么好事。
说要为他走的剧情,到头来还是自己在走。说要成为自己的刀,可是一转头又站到月氏人那边。
险些将自己杖杀的是他,暴虐地占有自己的是他,一次一次怀疑自己的是他。江晏迟这个孩子,非得要说的话,简直就是这世上最难猜测心思的人。
他可以轻易看透很多人的想法,甚至是四朝权臣苏明鞍。
但是他看不穿江晏迟。
很多事情,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罢了,这根本就不重要。
他必须回那个世界,他必须守在小音身边。
哐当。
昭狱的铁门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摔在墙上。
楚歇下意识地朝着那处拐角看出,听见步履匆匆而来,隐约听见有些乱的呼吸声,很是急切的模样。
是江晏迟吗。
楚歇想起来,江晏迟真的很喜欢这样摔门,每次听见这样的动静都是他。
他
会很担心自己吗。
心头复杂的情愫渐渐涌起,还未来得及判断,那人身影便在拐角处出现。
楚歇脸色倏然变了,立刻起身看着来人。
不是江晏迟。
是赵灵煊。
险些被自己烧死的赵灵煊。
他的手还被重重白布敷着草药包裹着,脸上也一块块烧伤,脚步凌乱显然还疼得很。
可听说楚歇被关押在昭狱里,知道苏明鞍终于也下定决心,打算动手杀了这个早就该千刀万剐的人,如今便再不想忍着腐蚀着心肺的那份恨意,带着一身烧伤也要赶来。
他要楚歇不得好死。
每一个沈家的人,都应该挫骨扬灰,悬尸于月氏王庭的旧城里,跟着那一座曾经繁华熙攘的城一起埋葬腐朽,永不安息。
赵将军,这
拖出来!赵灵瞿亮出苏府的玉牌。
难得看到他带着几分慌乱的眼神,赵灵瞿果真觉得这世间事一报还一报,昨日自己大难不死没被他活活烧死,今天老天爷就站在自己这边,让楚歇落到了自己的手里。
这样好的机会,怎能放过。
楚歇久病之身,只稍一拉拽手上的镣铐就踉跄着往前扑,若是没有狱卒扶着点像是要直接栽到地上似的。
赵灵瞿简直疑惑极了:这样一个看着都只有半条命的病秧子,苏明鞍也用得着使出这样复杂的手段来对付,还能与他拉扯这般久。好像都不用上什么重刑,几鞭子下去人就会彻底断了气。
这种手把手养出来却不听话的狗,早就该宰了!
将楚歇拖进暗室绑上刑架时,那人还问:你来这,苏明鞍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我行事难道还用看他的脸色。
赵灵瞿冷哼一声:难道你以为他养大了你,有些感情,就会顾念你,放你一条生路吗。
你是沈家的人,他恨你都来不及,怎么会真的对你有什么感情。你的父亲屠杀月氏十几万人,我就算是把你的皮肉一层一层剐下来,又怎么偿得了那滔天的孽债。
赵灵瞿猜想着楚歇此刻心头所想,讥讽地掐住他的脖子,说:他养你,就是为了践踏你。
否则,你二十三年前就该死了。不仅是你,你那个弟弟若非先被许邑抱走,当做许家人教养长大,他也一定会让他过上和你一样的人生。我们是如何在仇恨里痛苦地苟活,你必须比我们痛苦千百倍,这就是苏明鞍救你的理由,你以为有人真的想你活着沈弃安长野之战败了,身负叛国重罪,致使三胡入境引发永安之乱,背负一世骂名。
大魏人恨你,月氏人恨你。你是沈家的人,就算活着,也只能生不如死地活着!
长鞭落下顷刻便见了血。
那人身形瘦弱,病骨沉疴。一副捱不住几鞭子就要断气的样子让狱卒看了心惊胆战。祁大人特意嘱咐过不能让人死在狱中的,赶忙踩了小碎步去禀告。
你以为你是谁!
你就是苏明鞍养的一条狗!当狗还想反咬主人!
赵灵瞿不顾年着身上的伤,将人抽得没了大半条命时,苏明鞍却比祁岁更快赶到,住手!
赵灵瞿擦了擦下巴处溅上的血迹:怎么,不是你说要杀了
我是要他畏罪自尽,不是要他屈打致死!苏明鞍试了一下楚歇鼻息,教人将人放下来。
那就一把火烧了,就当是自焚。被火烧有多疼,我也要他尝尝这滋味。
可若是遗体
苏明鞍!赵灵瞿用力揪住他的衣领,你答应帮我复国的,到现在,连个沈狗都杀不得了吗!
苏太傅沉默。
最后眉头一皱:好,那便放火烧了,动作快些,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快醒了。此事陛下定会疑心,必须全部推到府尹祁岁身上,你先走,我来善后。
第86章 、晋江首发
苏明鞍既然承诺善后, 就一定会做的干干净净。
赵灵瞿擦干手上的血,再最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气若游丝的楚歇。
刚走出昭狱刚过两条街,立刻听见周围人惊呼, 掀起轿帘看到昭狱的方向浓烟滚滚,朝着地面啐了一口,擦着手背上沾的血。
此时烈火焚烧过昭狱每一处角落,滚滚浓烟覆在头顶,遮住那牢狱中唯一的一扇小窗。
楚歇难以呼吸。
再一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暗室中。
心脏骤然紧缩。仅有的一点意识也淹没剧烈的疼痛中。
刚刚被鞭子抽到几乎晕厥过去时,他好像隐约听见赵灵瞿说了什么要紧的话。
否则,你二十三年前就该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你, 你那个弟弟若非先被许邑抱走
许纯牧,弟弟。
当做许家人教养长大,他也一定会让他过上和你一样的人生
楚歇翻身在一片焦黑的泥土中吐出一口血,听着近在咫尺烈火焚烧的噼啪声, 听到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头一栽, 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中。
这种熟悉的感觉。
是共情。
楚歇听着那火烧声逐渐远去。
却好像困在另一片更灼热的火海中。
一个孩子在起火的阁楼窗阁处唯一的破损处极力掰着木雕, 被划了满手的鲜血, 最终扒开不足一尺的窄洞。
身后木柜倒下, 将他背脊砸伤, 烧痛一片。
他却躬着身单手撑地,也没有吭声。好一会才爬起来,颤颤巍巍地, 奋力将怀中一个浑身裹着湿布的孩子往窗阁外送去。
外面月色清朗, 湖光映着火光,烧红无边的夜色。
至少是你活下去吧。
孩子的啼哭声消散在风里。
身后房梁瞬间砸下,那孩子瞬间被一片汹汹火舌吞没。
只有外面婴儿的啼哭声经久不息。
阁楼一角被烧塌,那孩子带着一身可怖的烧伤坠入冰冷的湖水。
没顶的寒冷侵入骨髓。
没死, 竟然这样都没死命倒是很硬。
可这孩子伤得这样重,即便活着,也未必能活几年。
他模糊地睁着眼,隐约看见谁将自己抱起来放进马车。
这是沈弃安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男人的声音肃穆而稳重,天意要他活下来,那便活着。
长廊之下,他远远地看着那一片竹影中的男人。
那一袭紫衣踱步而出,正是当朝太傅苏明鞍。
是你救了我吗。男孩问。
是。
男人单手搭在他肩头,沉重地叹息:一百四十七人,你是唯一活下来那个。孩子,从此你活着,便也当是死了。
男孩的眼眸一点点睁大,不可置信一般,忽然泪水便涌了出来:我是唯一
阿娘,和弟弟都死了,是吗。
是,唯一。
男人指尖温柔地擦着他的眼泪,你要牢牢记住你的仇人,记住这上京城里的一切,片刻都不得忘记。
你娘亲和弟弟怎么死的,你父亲怎么死的,你如今无父无母无亲眷,孩子,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他们还能好好活着。
啪嗒。
下颚处的眼泪砸向地面。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能活着
孩子,以后做一个狠心的人。在上京城里。够狠心,才能活下来,够决绝,才能报仇雪恨。记住了吗。
眼前的画面一帧一帧闪过。
那是,原主的记忆。
果真是苏明鞍救下了幼年的楚歇。
他教他如何谈判,交涉。由着他在纷纭杂乱的边境私贩战马,将银钱都流向上京城。
他教他谋权,诛心。扶着他在这上京城中兵不血刃地踩着他人尸骨往上攀爬。
苏明鞍。
他是月氏人。
救下一个沈家的孩子,只是为了给与地狱一般的人生。
在仇恨里浮沉,最终被残酷绞杀的人生。
楚歇在一片黑暗里看着原主的记忆。陡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你知道了?
是原楚。
知道什么。
许纯牧身上,真正的杀机。
赵灵瞿的话再一次回想在耳畔,楚歇顿悟,是因为他姓沈。他是你的亲弟弟,他也是沈家的后人!
黑暗里的声音像是轻颤了一下,然后才道:是。
永安之乱起源于长野兵败。而守将沈弃安身负叛国罪更是千古罪人。百年将军府成了人人唾弃的叛国贼,只要和沈字挂钩的世家大族通通连坐流放所有经过永安之乱苦痛的人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宣和帝明知真相却为稳定人心而不为沈家翻案,反而加重株连平息民愤
那声音在黑暗里冰冷又安静。
许纯牧身上萦绕的杀机。不是任何经历,外物,权利变换引来。而是他沈家后人的身份大魏的罪人,月氏的仇人,戍守边境半生最后却只能将一副孤苦掩埋在黄沙之下,甚至连家族后人都惨遭荼毒,永远不得翻身的沈氏后裔的身份。
那黑暗里的声音消沉片刻,继而传来颇有些沧桑的叹息声:我背负着这个身份过了一生,所以我知道,以沈家后人的身份活着这个世间,就是毫无希望的地狱。
楚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苏明鞍已经知道了许纯牧的身份,那就算他将人送出上京城,若自己死在这一场大火里,再无任何阻挠他。
他若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许纯牧,他如何能再有生机。
已经完了。
许纯牧姓沈,根本救不了。
你姓沈,你的人生是地狱,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个人我救不了,你现在就把身体还给我!楚歇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气。
黑暗里的声音幽幽传来。
下个月三号,是沈音最后手术的时间。
楚歇伸手在黑暗中抓挠着:凭什么!我凭什么非得救许纯牧!他姓沈,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势必为大魏所不容,为边境异族所恨。如今许邑都死了,我如今又是个油尽灯枯之人,还有谁能从苏明鞍手里救他!他是必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