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这么重要的仪式上,这位居然还是我行我素。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恐怕是历届少祭之中最不像话的一位。
哪怕是在今天这个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仪式上,弥亚依然没有穿上华丽庄重的长袍,和往常一样,他只穿着纯白的短袍,简单清爽,袖口边是天蓝色的纹路,和腰间天蓝色的腰带是一样的色调。
他身上没有任何奢华的珍宝,除了左臂上佩戴着一枚纯金色的臂环之外,仅在颈前挂着一颗和他的眼眸一样透亮湛蓝的海蓝流光石。
淡金色的发丝随着他的前行向后微微飞扬,阳光落下来,跳跃的光点仿佛与他的发丝融为一体。
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年的肤色太过于白皙,还是因为他只穿着纯色的白袍,当他在阳光下行走的时候,整个人隐约竟像是泛着浅浅的微光。
如同发光源一般,哪怕没有华服珍宝,也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汇聚在他的身上。
在弥亚走向海边时,和他一起来到此地的萨尔狄斯则是走向祭坛旁边的高台。
他脚下漆黑的长靴踩在石阶上发出沉稳的脚步声,在走上石阶的途中,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远方的弥亚。
一直到走上高台,走到戴维尔王跟前之后,他才将目光淡淡地投向戴维尔王。
父王。
他喊了一声,语气平淡,声音中没有丝毫情绪。
戴维尔王注视萨尔狄斯,这个几乎不曾待在他身边生活过的孩子。
一晃四年过去,曾经稚气漂亮少年已经彻底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英姿勃发、威风凛然的青年。
在这数年中,萨尔狄斯的武勇之名响彻大地,为众人所知。
身为这个孩子的父亲,他本该为之骄傲,可是随着萨尔狄斯成长得越发卓越,他的心情却是越发复杂。
面对着这个几乎从不曾相处过的孩子,他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数日前也是如此,时隔四年之后,萨尔狄斯终于来觐见他的时候,房间的气氛却只有静默,父子俩相对无言。
明明是父子,彼此间却形同陌路。
不或许连陌生人都不如。
坐吧。
沉默了稍许,戴维尔王如此说道。
萨尔狄斯径直在戴维尔王的右侧落座,他瞥了另一边的帕斯特一眼,见帕斯特垂着眼安静地坐着。
他收回目光。
自从那一天之后,他这位王兄再也没去骚扰弥亚,对此,他很满意。
算他识相。
萨尔狄斯心里如此想着,再度将目光投向前方。
弥亚已经沿着祭坛前那条笔直的石道走入海中,海浪轻轻地晃动着,涌上白色的沙滩,轻柔地包裹住少年白皙的小腿。
一艘金色的小舟停在海边,上面除了划桨的侍从之外,还站着两位年轻的祭司,其中一人跪伏于舟上,伸出手。
弥亚扶着那人的手,走上小舟,站在前方。
随后,金色小舟缓缓地动了起来,向着海湾中心的那座礁石缓缓驶去。
和外面波涛汹涌的海岸不一样,弯月海湾非常平静,包围着它的崖壁挡住了风浪,周边海域上常见的风暴和波涛在它这里极其罕见。
在这片如宝石般的碧蓝色海湾中,中心礁石是唯一露出海面的存在。
礁石远远看去宛如一只巨大的手掌从海中伸出来,张开五指,掌心向上,像是在托起什么。
在波多雅斯古老的传说中,波多雅斯的大祭司从神灵那里得到启示,说是将有得到神的恩赐之人出现,这个人将带领波多雅斯走向繁荣。
但与此同时,会有另一个被欺骗与谎言之神所庇护之人,妄图取代神赐者,带领波多雅斯走向灭亡。
随后,有两个人出现,都声称自己得到了神的启示,说自己才是真正的下一任大祭司。
众人无法辨别真假。
大祭司在向塞普尔祈祷了十天之后,得到了塞普尔的回应。
依照塞普尔的启示,他将两人都绑在海中的礁石上。
随着涨潮,海水一点点地漫过礁石。
被绑在礁石上的两人都开始唱起海洋之神的赞歌,祈求塞普尔的庇护。
一个人的歌声召来海豚,海豚救下他,载着他回到岸边。
而另一个人的歌声召来鲨鱼,鲨鱼撕咬分食了他的血肉。
这就是海之祈祷仪式的由来。
而在这个传说中那首塞普尔赐予的可以唤来海豚的海之歌,在海神殿一代代地传承下来。
所以,到时候你的任务就是坐在礁石上唱歌,将海豚唤过来。
第一次带弥亚来这里的时候,伊缇特大祭司曾这么对自己的弟子说,语气中有着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他笑眯眯地看着弥亚,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像传说中的美人鱼?
弥亚和他互盯,然后微微一笑,说:看来老师您深有体会,毕竟您当初也做过美人鱼。
伊缇特:
师徒俩痛击彼此,互相伤害中。
少祭阁下。
身边低低的呼唤声将弥亚从过去的回忆中唤醒,他笑了一下,向前走去。
他本打算自己纵身跳上礁石就好,只是他刚一抬脚,舟上其中一名祭司突然殷勤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结果反而让弥亚被拽得晃了一下,他对那名祭司说了句不用了,自己上了礁石。
殷勤地去扶他的祭司垂下眼,掩住眼底异样的光。
他低头老老实实地站了回去,和另一名同伴乘着小舟回到海岸边。
阳光洒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给碧蓝的大海笼罩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海湾很安静,只有浅浅的海浪声在回响。
坐在礁石上的少年闭上眼,轻吸一口气,然后,张口。
伴随着阵阵海浪声,悠扬的歌声从海上传来。
那是极其清透的歌声,美妙动人,隐隐带着一种远古时的深邃和悠远。
它是人的歌声,却又并非是人类的语言。
那宛转悠扬的语调中,带着某种玄奥而又神秘的气息。
它在海浪声中,非但不曾被海浪声压下去,反而和海浪声交融在一起,仿佛伴随着海浪向着海洋深处扩散而去。
少年上半身靠在礁石上,双腿浸在水中,海水轻柔地在少年脚下涌动着。
水下,那一群群五彩斑斓的小鱼儿似乎是被歌声吸引而来,这群大海的小精灵们在他四周环绕着,嬉戏起来。
美妙的歌声从海上传来,帕斯特闭上眼,歌声萦绕在他的耳边。
他也曾听弥亚唱过这首歌。
其他的歌,他只要听几遍,就能用七弦琴弹奏出来,唯有这首传说是神赐予的海之歌,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弹出来,自己也无法唱出来。
那仿佛是不属于人间的音符,是大海的声音。
唯有被塞普尔宠爱的人,才能唱出海洋的歌声。
他正闭着眼静静地听着,忽然,啪嗒一下,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脸上。
啪嗒,又是一下。
帕斯特睁开眼,抬手一抹,从脸上摸到了水痕。
啪嗒啪嗒,又是几滴水落在他的手上,他抬起头,发现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空不知何时突然变得阴云密布。
一颗颗豆大的雨水从阴沉沉的天空坠落,打在人的身上。
怎么回事?
帕斯特疑惑地环顾四周。
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吹得他睁不开眼。
他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
而就在他闭眼的这一瞬间,轰的一下,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哗啦!
哗啦哗啦
天地之中陡然间狂风大作,平静的海面刹那间波涛汹涌,巨大的海浪一阵高过一阵,重重拍打的海面上。
祭坛之上,一众祭司们纷纷露出诧异的神色,他们站在暴雨中,仰头看着骤降暴雨的天空。
怎么回事?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下起雨了?
怎么回事,这个海湾从来不起风暴?为什么现在突然就
可是少祭阁下还在海里!继续下去会有危险!
仪式怎么办?要中断吗?
可是中断了那就说明仪式失败
在众位祭司争吵着的同时,狂风已凶猛地肆虐过海面,掀起滔天巨浪,宛如巨兽的怒吼。
海洋发怒了。
一位老祭司沉声道。
是塞普尔发怒了。
胸口一悸,众人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怀着不同的心思,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海湾中心的那座礁石。
平日安静的海湾突起暴风雨,恰好就在少祭举行仪式的这一刻。
塞普尔发怒了。
难道
海中心的礁石上,弥亚早已站了起来。
暴雨倾倾泻而下,海面骤然暴涨,原本堪堪浸到他双腿的海面已经没过他的腰间。
他果断中断仪式,沿着礁石向上攀爬而去。
刚爬上去一点,哗啦,一个巨浪打来,将他整个人浇得透湿。
淡金色的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豆大的雨点砸在他的身上,砸得脸颊生疼。
他睁开眼,透过雨幕,隐约看到远方有一群东西在飞快地向这边游来。
漆黑色的三角鱼鳍在汹涌的海浪中竖起。
一个接一个,一大群,笔直地向他所在的方向游来。
是被歌声唤来的海豚?
那群三角鱼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哗啦。
海浪在狂风中高高掀起,将那群隐没在海水中的灰黑色身影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攀在礁石上的弥亚瞳孔陡然一缩。
鲨鱼!
不是海豚!
少祭唤来的是鲨鱼啊!!!
塞普尔发怒了!
海岸上刹那间一片哗然之声。
暴风雨中,高台上的萨尔狄斯猛地起身,迈步向下冲去
第72章
王城的海神殿中,少祭所旁边的练武场上有利枪掠过空中,寒光划出一道弧线。
黑发的侍从站在太阳之下,被濡湿的发丝黏在颊边,汗水从他脸上流淌下来,深色的肌肤泛着褐色的光泽。
作为一名奴隶出身的侍从,他的身份太低,无法参加那个仪式。所以他只能在海神殿门前目送他的主人在萨尔狄斯的陪伴下离去,自己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守护在主人的身边,亲眼看到主人那荣光的一幕。
郁闷之下,他只能来到练武场,借着练武发泄自己郁闷的情绪。
天色忽然一暗,法埃尔抬起头,天空中的太阳悄无声息地被厚厚的云层挡住。
那漆黑的云层在空中翻腾着,将阴影投向整个大地。
没过多久,啪嗒,雨水掉下来,打在法埃尔的脸上。
紧接着,几乎是在转瞬之间,暴雨骤降,倾泻而下。
法埃尔站在练武场上,浑身被暴雨浇得湿透,他眺望着海边,一双剑眉紧锁。
不知为何,他心底隐约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在涌动。
海边似乎传来海浪的呼啸声,若有若无,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扣紧人的胸口。
但愿那只是他的错觉。
海之祈祷中,少祭必须用歌声唤来海豚。
海豚的到来,才意味着他得到海神塞普尔的认可。
若是海豚不出现,那说明塞普尔拒绝了这个少祭。
这也是为什么大祭司不得在这个仪式上露面的原因,因为过去曾发生过大祭司暗中召来海豚,为自己宠爱的弟子作弊的事情。
历代仪式中,的确出现过少祭无法唤来海豚的情况。
若是如此,他们不仅仅只是被剥夺少祭的称号,被塞普尔拒绝的人,连最低阶的祭司也不能担任,他们将会被直接赶出海神殿。
虽说在那个传说中,心怀恶念的歌声会唤来鲨鱼。
但此事只在传说中出现,迄今为止,那些失败的少祭最多也就是唤不来海豚,从未发生过唤来鲨鱼这样诡异而又可怖的事情
前一刻还是风和日丽的弯月海湾,此刻已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海浪高高掀起,似乎有无形的怪兽在海中翻江倒海,那一阵阵恐怖的呼啸声仿佛来自海底深处的地狱巨兽的咆哮,让人后脊发麻。
瓢泼大雨铺天盖地打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得人生疼。
祭坛上的祭司们看着海中成群结队冲过来的鲨鱼,一时间神色各异。
有人怔怔地注视着海中礁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有人跪地,在暴雨中喃喃的向海神祈祷着。
有人大声嘶吼着,激动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有人死死地盯着海中的鲨鱼,半晌没有言语。
有人在争吵,只是在暴雨声中、轰鸣的海浪声中,再大的吼叫声也显得如此渺小。
王太子坐在高台的石座上,当看到海中的鲨鱼时,他一个激灵,猛地就要起身
可他的身体刚一动,一只粗糙的大手就伸过来,用力按在他左肩上,将他按回座位上。
冷静点,帕斯特殿下,这是仪式。
苍老中却又带着凌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帕斯特回头看去,老人在暴雨之中依然身姿挺拔得如一只笔直的枪杆,脸上面无表情,注视着海中的目光冷硬而又残酷。
他按着帕斯特,冷冷地说:这一切都是塞普尔的意志。
不要伤他性命。
这是殿下的仁慈。
那时的对话应犹在耳,帕斯特呆呆地坐在石座上,暴雨将他浑身浇透,水从他的黑发从渗出来,流过他的脸颊。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事情已成定局,被困在礁石上的少年注定要随着海面的暴涨被蜂拥而至的鲨鱼撕咬分食。
就算他现在质问外公,也已于事无补。
父王就在身边,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他不能让父王知道外公做下这样的事情此事一旦暴露,外公定会被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