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等到朝阳从海平线上升起,它就会露出狰狞的面孔,将它眼前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戴维尔王睁着眼,白发下的面部轮廓犹如刀削斧凿一般。
他坐着,一动不动。
漆黑浮云不断在夜幕中掠过,弯月缓缓地滑过天空。
他就这样默然无声地在房间里坐了整整一夜。
直至初晓来临。
黎明时分的第一道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他抬眼。
明亮的光落入他的眼底。
黑影从他脸上褪去,从他身上退去。
他从黑暗里,来到了光芒之中。
抬眼望着天边火红的朝阳,在房间里沉默地坐了一夜的戴维尔王开口了。
他说:天亮了。
低沉的声音,沙哑,但是很平静。
房间一角的阴影里,老侍从低下头。
他听见了那平静的声音中的决意。
他知道他的主人已作出最终的决断。
或许是因为初尝败绩,第二天白日到来后,海上民并未立刻攻击迪迈兹城。
波多雅斯人获得了难得的一日的安宁时光。
城主府的政事厅里,戴维尔王高坐于主座之上。
他身着铮亮的盔甲,一手搭在扶手上,虽然已经头发斑白,但身躯依然高大魁梧,宛如一株巍然耸立庇护着身下一方大地的参天大树。
那张脸虽然略显得缺乏血色,但再不见丝毫焦躁以及隐隐的颓然之色。
现在的他,脸上虽依然有着清晰的皱纹,但他的眼亮如天空火热的太阳,灼灼然俯视着下方的众人。
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带给人一种无形的魄力。
他依然是曾经那位雄姿英发的君王,不曾改变。
海上民没有进攻?
是的,陛下,似乎是因为对昨日那一战的不满,他们正在整顿。
政事厅里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明白,昨日的胜利只是因为海上民对他们突如其来的爆发措手不及而已。
等那些入侵者重整完毕,战力越发强大之后,再也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
明日海上民将重整旗鼓而来,而那一战必定更加惨烈。
而以迪迈兹城此刻近乎于无的防御能力,根本抵挡不住那些入侵者的攻击。
这座城市的陷落,或许就在明日。
一名老将出列,他开口道:陛下,撤退吧。
他说话的语气透出几分苍凉。
顿了一顿,他说:我自请留守迪迈兹城。
退?
戴维尔王看着他,目光深邃。
然后,他摇了摇头。
他说:我不退了。
老将心里一惊,抬头看向戴维尔王。
陛下,这座城守不住了,您唯有先行撤退,保存实力,以后才能反击他们。
其他人也纷纷劝说起来。
是啊,陛下,敌人势大,我们还是先避其锋芒。
为了您的安危。
请您务必先撤退到
一路退下去,直到退无可退吗?
戴维尔王的一句话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众位武将纷纷低下头。
说是撤退,实际上就是逃走。
这是武将的耻辱,是他们的耻辱。
戴维尔王俯视因为感到耻辱而低下头的武将们。
纳塔贝尔城没守住,我退了。
戈莫雅城没守住,我也退了。
他说,一句句话如最锋利的刀刃。
一句就是一刀。
硬生生地扎入心底最深处。
他平静地说:这一次,我不想退了。
整个政事厅的空气蓦然一顿,就连众人的呼吸声都仿佛停滞在这一刻。
众位武将猛地抬头,睁大眼,皆是惊愕地望向戴维尔王。
所有人都明白戴维尔王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一次,我不退了。】
有人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有人低下头,掩住眼底的湿意。
有人攥紧了拳头。
有人咬紧牙。
最开始说话的老将闭上眼。
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房间里寂静无声。
只是,不知是谁先带头,有人俯身,跪了下去。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般,众人纷纷俯身,屈膝跪落在地上。
这些在战场上铁骨铮铮的武将们,此刻竟是大多都红了眼角,湿了眼眶。
他们跪在地上,握紧的拳头用力地按在心口。
他们深深地向他们的君王低下头。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可是他们以他们的行动向他们的君王表达了他们的决意。
我们将跟随于您,直至最后的那一刻
戴维尔王站起身。
宽大的披风随着他的起身在他身后呼啸着飞扬起来。
他的目光在跪在下方的众位武将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安提斯特身上。
安提斯特。
他喊出他的名字。
你肩上的伤势太重,不能战斗的你留下来也只会成为累赘。
我命令你,带着两千骑兵,保护迪迈兹城的子民撤离。
他说:我已派出传令兵,命令迪迈兹城以南的所有沿海城市的城主带领城民撤往内陆。
正是因为亲自和海上民对战了三次,所以戴维尔王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入侵波多雅斯的种族有着多么可怕的战斗力。
这个种族太强悍。
没有城市可以抵挡住他们的攻击。
他可以撤退。
他可以撤回王城。
可是,他若是一走了之,迪迈兹城的城民呢?
还有迪迈兹城后方的莫尔城、摩余多城,希米亚城这些城市里的城民该怎么办?
那些城市里,近十万的波多雅斯子民将会被海上民屠杀。
他们流出的鲜血,将染红这片东方的海域。
所以,他不走了。
他不退了。
只要他还在迪迈兹城一天,海上民就绝不会越过他南下!
戴维尔王闭眼沉默了稍许,当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的眼底掠过一道决然之色。
他说:此刻,我废除第一王子帕斯特的王太子之位!
低沉的声音在政事厅中回荡,让在场的众人心底都是一震。
一时间,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戴维尔王站在上方,神色肃然。
我以波多雅斯之王的名义,向海神普赛尔、向所有波多雅斯的子民宣告,即日起,立第三王子萨尔狄斯为王太子。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若亡,王太子萨尔狄斯即刻继任波多雅斯王!
戴维尔王的目光落在跪在下方的年轻将军身上。
当听到让自己撤离的命令时打算说些什么的安提斯特将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戴维尔王接下来一系列的话惊住。
他跪在地上,仰着头,眉头微微皱起。
安提斯特皱眉看着戴维尔王,目光微微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提斯特,当你护送城民们安全撤离之后,就前往舒尔特城,向所有波多雅斯的子民宣告此事。
戴维尔王俯视着他,说,以你的身份。
一转眼白日就过去了,此刻已经到了深夜。
深夜时分本该是静悄悄的,可是迪迈兹城中却忙乱成一片。
城民们纷纷离开屋子,汇入街道上的人流,趁着夜色从西城门离去。
人流安静地、悄无声息地流动着。
所有人都默默地前行着,没有人开口说话。
但是在这种无言的沉默中,笼罩着一种巨大的悲伤。
这里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祖祖辈辈生存了许久的城市。
他们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竟是被迫离开了那里。
城主府的高楼之上,戴维尔王站在窗边,俯视着下方街道上密密麻麻向西城门涌去的人群。
他右手拿着一杯酒。
只是一杯。
他就这么站在窗边,一边俯视着下方,一边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杯中的酒。
之前长时间的酗酒让他的身体上了瘾,强势克制反而影响会更大,所以在酒瘾上头时,他就像现在这样拿一杯酒,一点一点地抿,润一润嘴。
酒的味道其实非常苦涩。
但是喝醉了,就可以忘记一切,就可以不用去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情。
就像是不久前的他。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那小小的杯子中的酒也在一点点减少。
大街上空空荡荡的时候,他手中的酒杯也空了。
他收回目光,将空酒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只是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房门被敲了几下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戴维尔王眉头一皱,又无奈地舒展开。
深更半夜来到他这里的,竟然是此刻本该已经护送着城民们离开的安提斯特。
安提斯特不,伊缇特,我的命令是让你保护城民撤退。
撤退这种事,由我的副将去做就行了。
安提斯特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带着一贯慵懒的脸色,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来。
你觉得我是那种会临阵脱逃的人吗?
别忘了,你是波多雅斯的大祭司。
安提斯特撇了下嘴。
是陛下您忘记了,在进入军队的时候我就说过,在战场上,只有安提斯特,没有大祭司。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更何况,我的后继者勉强还过得去,就算我他也能做得很好。
他挑眉,看向戴维尔王。
您可是在不久之前还和他见过面,不是吗?
两人同样锐利的目光在空中对撞。
稍许之后,戴维尔王微微摇了摇头。
我早该猜到,以你的性情,不可能会老老实实遵从我的命令。
他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事已至此,他没有多说,只是走到桌前给自己空了的酒杯重新倒上酒,又拿了一个新的酒杯倒满。
将酒杯递给安提斯特,他说:天亮之后,就是一场大战,在那之前,陪我喝一杯吧。
安提斯特看他一眼,接过酒杯。
戴维尔王在桌边坐下,小小地啜了一口酒。
五年前,我因为自己的私心,害得特勒亚战死。
我从他手中夺走了奥佩莉拉,我担心他因此对我怀有怨愤,所以,在我明明可以挡住刺向他的那一枪的时候,我没有去挡。
他一边小酌,一边低声说下去。
他的眼微微眯起,目光透出一丝恍惚。
伊缇特啊人是不能走错路的。
一步错,步步错。
当你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时,你就再也回不了头。
我不想承认那个错误所以,我努力地去掩盖它
不,应该说,我拼命地想要证明那不是一个错误,想要证明我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可是越是如此,错的也就越来越多
越是想要证明自己没有做错,反而错得越多,从而越发想要证明自己。
如此,就成了一个死循环。
他在那个死循环之中,怎么也走不出来。
你知道吗?伊缇特,其实我一直都很不愿意去面对萨尔狄斯。
所以,就算我心里明白萨尔狄斯比帕斯特更适合继承王座,我也
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将酒杯中的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戴维尔王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安提斯特。
安提斯特皱了下眉,问道:你不喜欢他?
不。
那为什么唔?
安提斯特突然低下头,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眼中流露出困惑之色。
他用力地甩了甩头,可是脑子越发昏昏沉沉了起来。
视线越来越模糊,安提斯特抬眼,勉力看了戴维尔王一眼,看到的却是重重叠叠的影子。
就连那张熟悉的脸上对他露出的温和的微笑都在晃动不休。
他向重叠的影子伸出手。
你
他的手从戴维尔王的身边一掠而过,只抓住了一把空空荡荡的空气。
他倒在桌子上,垂落下来的手将桌上的酒杯打翻。
酒杯骨碌碌地滚动了几下,摔下去,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可他已经听不到酒杯的碎裂声。
整个世界已成一片黑暗。
第135章
安提斯特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酒杯砰地一声在地面碎开,戴维尔王眉毛都不曾动一下,他稳稳地坐在桌边,喝下杯中最后一点酒。
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桌上,他抬眼朝已经昏睡过去的安提斯特看去。
他笑了一下。
戴维尔王的面容硬朗粗犷如刀削斧凿的石壁,可是此刻这一笑,却是浮现出一点柔和的痕迹。
伊缇特啊,我看着你长大,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性情?
他慢悠悠地说,伸手似乎想要再到一杯酒,但是在碰触到酒瓶的时候顿了一顿,换了方向,拿起旁边的水瓶,将水倒入酒杯中。
戴维尔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明明杯中是水,他的脸上却露出仿佛喝到世上最辛辣苦涩的酒的神色。
伊缇特,我不是不喜欢萨尔狄斯。
他回答着伊缇特之前问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