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亚正想着,突然马停了下来。
原来已经到了海神殿的拱形大门之前。
萨尔狄斯下了马,随手将缰绳丢给身后的一名骑士,看也不看那些在海神殿大门前惊慌失措地向他跪拜的民众们,径直大步走了进去。
在海神殿里面,萨尔狄斯一路大步走过去,沿路遇到不少祭司,都忙不迭地跪下行礼。
萨尔狄斯一边走,看似随意,但是眼角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身边东张西望的少年。
确定少年在神殿里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之后,他才将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
想去哪儿?
能带我去见一见大祭司吗?
萨尔狄斯的脚步一顿。
没有了。
啊?
已经没有大祭司了。
可、可是,我记得大祭司应该是有的
弥亚吃惊得都结巴了一下。
前任大祭司十多年前上了战场,已经战死。
弥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那继任的大祭司呢?
没有。
为什么?
我讨厌能压制王权的神权。
萨尔狄斯淡淡地回答道。
我不需要大祭司的存在。
大祭司,仅次于王的存在。
拥有偌大的神殿势力,更在信徒中拥有莫大影响力的存在。
所以,他不立大祭司。
波多雅斯可以有祭司,但不会再有什么大祭司。
但是,大祭司的存在也是许多波多雅斯人重要的精神寄托,如果不存在的话,他们恐怕会因此感到不安。
萨尔狄斯偏头看着弥亚,他笑了一下。
他们会不会不安,与我何干?
弥亚没有再开口。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眼前的这位帝王从来都不在乎他的子民。
他创造这个帝国,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波多雅斯的强盛,他纯粹只是想要随心所欲地去征战。
他只是喜欢战场上的杀戮和鲜血。
他打下了偌大的帝国,他的名字让整个大地都为之震动,可是他看不见自己子民的疲惫,看不见子民们心底的渴求。
他只是放纵自己,肆意地享受着战争带给他的如同毒品一般上瘾的滋味。
弥亚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转头,望着四周熟悉的景色。
他进了海神殿之后有种奇怪的感觉,就算这里的景色几乎没什么改变,但是他就是觉得和他长大的那个海神殿很不一样。
他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
好像少了什么。
少了某种笼罩着这片大地的让人感到安宁和平静的气息。
神殿中的祭司们身上仿佛永远地失去了什么。
弥亚目光有些恍惚地望着不远处的那座水之神殿,隐隐约约的,能听到从水神殿流淌而过的法达加罗河的流水声。
他想,在这个世界里,那首波多雅斯自古传承下来的古老的海之歌谣,大概也已经很久不曾在天空和海洋之中响起。
海豚们恐怕也不会再循着歌声来到这座古老的城市。
波多雅斯之城,这座失落的城市,或许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神的宠爱和庇护。
在回去的路上,弥亚再次看到路边的城民们。
就算成为了偌大帝国的帝都,就算过去了十多年,这座城市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不。
有变化。
那种欣欣向荣、充满朝气,仿佛有着无限未来的感觉消失了。
这座城市虽然依然繁华,依然宏伟壮丽,但是却很是压抑。
城民们虽然依然吃穿不愁,但是他们的脸上只有不安和迷茫,哪怕是在那些年轻的孩子身上,几乎也看不到多少生气。
他们身上仿佛压着无形的巨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压得这座城市死气沉沉。
这是一座被恐惧和不安所笼罩着的城市。
弥亚一路上看着民众们毫无生气的脸色和眼神,心里不断地沉下去。
他想,他晚上得好好与萨尔狄斯谈谈。
不能再这样下去。
若是这样下去的话,不但是这座城市、这个帝国、甚至于萨尔狄斯自己都
刚刚回到王宫大门之前,还没来得及进去,突然有一名骑士飞快地骑马奔来。
他翻身下马,在萨尔狄斯跟前单膝跪地。
他说:陛下,法埃尔将军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名字让弥亚心里蓦然一动,但是转念一想,忍着没开口询问。
他知道大祭司也就罢了,但是法埃尔这个人在这十多年里才崭露头角,按理说他不应该知道。
萨尔狄斯嗯了一声。
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弥亚,目光动了动。
思索了一下,他侧头,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对弥亚说: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回房间里休息。
说完,不等弥亚回答,他就纵身上马,飞驰而去。
弥亚眼睁睁地看着萨尔狄斯离去。
他有些懵。
他想,自己试过,不能离开萨尔狄斯太远。
那么现在萨尔狄斯自己跑了,他又跟不上,也不知道萨尔狄斯去了哪里,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正这么想着,一股剧烈的眩晕感突然涌了上来。
脑袋昏昏沉沉的,眼前的视野也逐渐模糊。
最终,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喂
恍惚之中,身边仿佛有人想要唤醒他。
你怎么会在
那是他非常熟悉的声音。
伴随着这个熟悉的声音一同在他耳边响起的,还有数不清的声音。
哭喊声、悲泣声、歇斯底里的嘶吼声,绝望而又疯狂的呐喊声。
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魔音一般灌入他耳膜之中,让他头痛欲裂。
火光在他眼前晃动不休。
喂!
!!
弥亚猛地睁开眼。
晃动的火光刺入他的瞳孔,让他下意识再度闭上眼。
你怎么会在这里?
萨尔狄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不是让你回房间去吗?
虽然被火光刺得闭上了眼,但是睁眼的那一瞬间弥亚还是看清、也感觉到了自己现在处境。
他不知怎么回事,又骑在了马背上。
只是这次他是坐在萨尔狄斯的身前,人靠在对方胸前。
我也不知道
不等他说完,又是一声尖锐的哀泣声刺入耳中。
弥亚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一幕让他整个人呆滞在当场。
四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茂密山林,而他的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坑谷。
数不清的人站在坑谷之下。
密密麻麻的,一眼看不到头,足足有数万之众。
被高高举起的火把沿着坑谷的边缘闪动着火光,在黑夜中蜿蜒出去,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弧度。
举着火把的士兵们就站在坑谷的边上,俯视着坑谷之下的人们。
坑谷之下的人们哭喊着,有人在跪地求饶,一下一下地磕着头,脸上已是鲜血淋漓;有人绝望地咆哮着,大骂着;有人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嚎啕大哭;还有人拼命地试图沿着坑壁爬上来,却又被坑边的士兵一枪刺回了谷底。
苍白的月光落在坑谷之中,将坑谷之下的人们的脸映成一片惨白的色调。
这些人们的身上以及脚下的大地上,滑腻腻的油光在月光下反射得刺眼。
坑谷边缘的一侧,那位冷冷地挺立在夜色之中,一身黑甲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发将军举起手。
围在坑谷边上的士兵们举起弓。
闪着寒光的箭尖对准了坑谷中的人们。
只要一声令下,冰冷的铁器就会毫不留情地贯穿坑谷中数不清的血肉之躯。
不
弥亚的瞳孔陡然放大。
不行!
少年猛地转头,用力地揪住了萨尔狄斯的衣襟。
萨尔狄斯!让他们住手!
他睁大眼直勾勾地看着萨尔狄斯,急促地说着。
你不能这么做!
这种残暴的事情绝对不该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无论是他紧紧揪着萨尔狄斯衣襟的手指,还是语无伦次发出的声音,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萨尔狄斯!停下来你不能
萨尔狄斯低头看着身前的少年。
金色的发散落在他的眼前。
那金发在火光下有多么明亮,映入他眼底的阴影就有多么黑暗。
弥亚。
弥亚蓦然一僵。
他仰头看着萨尔狄斯。
他的眼睁得很大,瞳孔中映着那张熟悉的脸。
雪白的月光穿透了他的眼底,将他整个人都映得异常苍白。
萨尔狄斯俯视着弥亚,他的目光很淡,很冷。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
但是却有着一种让人心底止不住发颤的压迫感。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命令我?
一声号响。
万箭齐发。
箭如雨下。
被驱赶到坑谷底无处可逃的人们绝望地倒在利箭之下。
转瞬之间,尸横遍野。
哭嚎哀鸣之声不绝于耳。
鲜血染红了谷底的大地。
惨白的月光照亮了大地之上刺目的血红。
所谓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少年空洞的瞳孔映着男人的影子。
依稀中,竟是和记忆中那张年轻的脸重合到了一起。
他的唇抖了一下,似乎想要发出声音。
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细长睫毛无力地颤抖着,少年闭上眼。
轰的一声。
他的身后,从坑谷燃起的火光漫天,映红了黑夜中的整个天际。
也将少年透明的身影映成血一般的火红之色。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违背我的命令?】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命令我?
第187章
帝国历三十年。
当年春,南方岛国非达斯亡国,八万降兵被押送至波多雅斯帝都,皆被贬为奴隶。
当年夏,非达斯国近千降兵不堪折磨密谋反抗,但尚未来得及发动事变便被人获悉,立刻被法埃尔将军率军镇压。
暴君萨尔狄斯下令,将非达斯国的八万降兵驱赶到城外的坑谷。
仅仅一晚,八万人皆尽被活生生地坑杀在谷底,无一人生还。
这一场毫无人性的屠杀让整个大陆的人都为之惊骇不已。
但是众人又因为畏惧于萨尔狄斯,皆是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言。
但是人们心底深处对这位残暴不仁的暴君的不满以及恨意越来越深。
那种愤恨的情绪就像是被埋在大地深处的岩浆。
虽然地面之上安安静静,暂时看不出来,但是岩石深处滚烫的岩浆却在不断地沸腾、翻滚,蠢蠢欲动。
只待有一天到了极限,就会撕裂大地,凶猛地自地面喷涌而出
一场大火整整燃烧了一夜。
赤红的火光将夜空映红了一夜,直至天光破晓。
大火过后,寸草不生。
坑谷已被填平。
这炼狱般的一晚,那数不清的年轻生命皆尽被埋葬于泥土之下,再无痕迹。
夏至时分,正是最热的时候。
烈日当空,毫不留情地曝晒着大地。
明明酷热至极,但身在庭院中的少年却浑身发寒。
弥亚坐在庭院凉亭的石阶上,石板被阳光晒得发烫,炽热的阳光穿透他透明的身体,将他整个人沐浴在其中,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虽然他的眼似乎看着前方发呆,但是他的眼却没有丝毫聚焦。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色看向了遥远的地方或许甚至都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另一个世界。
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太亮,让他的瞳孔近乎完全透明了一般,他的眼神很是空茫。
他就这样神色恍惚地坐在这里。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头顶的太阳一点点地沉下去。
当太阳半截落入地平线的时候,阳光已经变成了火红的色调,地平线上的火烧云就像是正在天与地的交界处燃烧的火焰。
火红的光映在少年的脸上,将发怔了一整天的少年唤醒了过来。
因为眼前的夕阳余晖像极了昨晚他所看到的映红整个夜幕的火光。
前者是美丽而壮观的。
而后者的壮丽宏大却是残酷的以八万年轻的性命为代价而绽放。
如此轻飘飘的一个数字。
如此沉重而又惨烈的数字。
如果说在这之前,还来得及还有可能改变什么的话
那么从现在起,未来就已经有了结局。
这场屠杀将会被所有人铭记,被历史铭记。
而暴君萨尔狄斯的未来,也已就此注定。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违背我?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命令我?】
不同的世界,却终究是同一个人。
而这一次,却更让他感到无力。
明明知道不可以,他却阻止不了。
弥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透明的手被火红的夕阳穿透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