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也可以说,这里,现在就是波多雅斯帝国暂时性的边疆。
之所以说暂时性的,是因为这个边疆将随着时间的推移继续不断地向外扩张出去。
本该如此。
但是,波多雅斯帝国,这个本处于极速扩张之中势不可挡的庞然大物,恐怕即将迎接崩塌的到来。
只因这个帝国的缔造者的消失。
自从发现因为地动海啸导致海水吞没了那片大森林和草原之后,自从萨尔狄斯失去消息之后,安提斯特就一直带着一队人马沿着海岸寻找萨尔狄斯的消息。
只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依然迟迟未能查探到萨尔狄斯的踪迹。
这让他的心情一日胜过一日的急躁。
而他更是隐约猜到,大军驻扎的那座小城市中恐怕已是风起云涌、动荡不安。
安提斯特非常明白,波多雅斯帝国看似将星云集、辉煌兴盛,但是却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强壮。
它太不稳定了。
急速的扩张让这个新生的帝国的根基极为虚浮。
整个帝国完全系于萨尔狄斯大帝一身。
他在,帝国就在。
他若是不在了帝国的崩塌与分裂,恐怕就在顷刻之间。
萨尔狄斯登上王座后,他的老师以贤者亚图多德的身份回到波多雅斯,辅佐萨尔狄斯,负责统管文臣处理政事。
这几年中,老师不止一次提出帝国疆域扩张得太快,要求萨尔狄斯暂停征战,缓上几年好好打稳根基。
但是这个提议每次都被萨尔狄斯忽视了。
萨尔狄斯为什么要马不停蹄地四处征战,哪怕明知帝国根基不稳也迫切地想要扩展疆域,甚至可以说是不顾一切
安提斯特其实很明白。
为了寻找那个孩子。
五年前,萨尔狄斯亲手将那孩子葬送入大海之中。
五年中,萨尔狄斯不断地四处寻觅着。
这五年里,他亲眼看着萨尔狄斯寻遍大地。
从未放弃过。
只是真的能找得到吗?
那孩子真的会重生在这个世界上吗?
安提斯特站在海边,迷茫地看着波涛翻涌的大海。
这片在夜色之下越发澄澈干净的沁蓝之色像极了他记忆中少年的眼眸。
海神塞普尔将那孩子送来了大地。
却因为人类的野心和欲望失去了性命。
海神真的还会将那孩子再次送到那片充斥着战争鲜血以及人类的丑恶的大地上吗?
或者该说
那个孩子,还愿意重新回到这片大地上吗?
回到这片曾经让他无比失望的大地
耳边是经久不息的海浪声。
安提斯特闭上眼。
他想,或许这样也好,不再回到这个纷扰的人世间也好。
只是
弥亚。
如果你不想再回到这个世界上。
那么,至少,能不能来与我这个没用的老师再见上一面。
能说一声再见也好。
啪嗒。
突然之间,寂静得只有海浪声的夜色中响起了某种异样的声音。
啪嗒啪嗒
那是蹄子踩踏在浅浅的水中发出的溅水声。
有什么沿着海岸线、踩踏着涌起的海水向他奔跑而来。
安提斯特本以为是他的坐骑来找他。
啪嗒。
啪嗒嗒哗啦
他怔了一下。
方向不对。
传来声音的是另一个方向。
他转头望去。
这一眼,他的瞳孔陡然放大。
黑夜之中,一身火红的巨鹿沿着海岸线奔跑着,就像是一团在黑暗中燃烧着的赤红火焰。
修长纤细的四脚轻盈地踩踏在浅浅的海水中,溅起晶莹剔透的水花。
它头上雪白如玉的巨角在夜色中舒展开来,泛着莹莹光泽。
当它轻盈地在黑夜中奔跑的时候,就仿佛在黑夜中划过一道莹白色的光的痕迹。
骑在这只巨大的白月鹿身上的少年就在那光的痕迹之中。
一头淡金色的发丝在海风中飞扬。
哗啦
耳边传来的,已说不清到底是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还是白月鹿踩踏着海水溅起的水声。
这一刻,安提斯特已经无法思考。
他的脑子已是一片空白。
白月鹿,月神的使者。
传说中会载着被思念的灵魂来到人间的使者。
安提斯特睁着眼,看着巨大的白月鹿踏着水波而来。
载着他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来到他的眼前。
他看着鹿背上的少年。
月光之下,少年的肤色是近乎半透明一般的苍白。
那年轻的容颜仍旧如他记忆中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是啊灵魂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的
安提斯特的唇张了一张。
他的瞳孔颤了好几下,他的唇在张开的时候也微微抖了一下。
他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目光略略向后一移,落在了坐在少年身后那个异瞳的金发男人身上。
安提斯特吐了口气,说:看来您终究还是死了啊,陛下。
萨尔狄斯:啊?
第213章
弥亚歪着头看着安提斯特。
一双水似的蓝眸中映着安提斯特的影子,眨了一下,又眨了眨。
而白月鹿同样也歪着头,一双黑亮的眼瞅着安提斯特。
眨巴眨巴。
一人一鹿在这一刻奇妙地保持了同一个步调,看上去尤为相似。
莫名其妙就被死亡的某位大帝仍旧骑在鹿背上,一脸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的将军,没吭声。
反而是坐在他身前的少年笑了起来。
少年看起来像是憋不住一般低低地笑了一声,弯起眼。
他蓝色的眼眸像是水融成的一般,当眸弯起时,里面沁蓝色的水便随之荡漾开来。
星光落入其中,当少年的水眸漾起来时,就仿佛是夜色下海面微动时波光粼粼。
那是一种醉人的美感。
安提斯特的目光落回笑起来的少年的脸上。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他一直都很喜欢他的小弟子那双眼。
初次见面时他就觉得,少年的眸中的沁蓝,是这天地之间最近似于海洋的澄澈的蓝意。
看着这双眼,就像是看着安静起伏着的大海,让人能够从心底里感到宁静。
他的小弟子的容貌很是稚气,就算成年了,面容仍旧稚嫩如少年一般。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便更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在他心里,觉得很是可爱。
他心知自己不该太纵着他,不该太溺着他,但是每次看到自家小弟子睁着眼看自己的模样,都会忍不住心软。
就算嘴上常常不饶人,但也是为了逗弄他的小弟子。
他口中说着,孩子还年轻需要更多的锤炼和磨砺,但是一旦小弟子受了伤,他却又实在是心疼。
就像是现在,看着鹿背上的少年那苍白得近乎于雪色的肤色。
黑夜中,少年的肌肤半透明的仿佛会随时随地都会消融在黑暗中一般。
安提斯特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
当初那个就算沐浴在阳光之下也能更甚于阳光明亮的孩子,如今却只能待在黑夜之中。
一想到这里,他就心疼得厉害。
老师。
他的小弟子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我很想你。
安提斯特从初见时的错愕中回过神来。
正是因为真的突然见到了自己思念了许久的小弟子一时间有些无措,他才本能地将对话的目标转向那位皇帝陛下。
他想要通过和自家陛下的对话让自己冷静下来。
只是,就算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但是看着鹿背上的少年那和五年前一般无二的面容就仿佛是他的小弟子从未离去的时候,他的心脏依然还是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着。
心绪更是紊乱到了极点。
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说:过了整整五年,才肯来见我一面,这叫想我?
弥亚:呃这个
就在弥亚还没来得及回答的时候,安提斯特看着坐在弥亚后面的萨尔狄斯,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那双和弥亚一样颜色的蓝眸瞬间眯了起来。
你该不会是来接陛下的灵魂,然后顺道来见我一面的吧?
弥亚:
怎么说呢。
这个思维这个关注点
只能说,真不愧是老师。
轻呼出一口气,鹿背上的少年俯身。
他向安提斯特张开双手。
眼见弥亚从鹿背上向前倾身要落下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安提斯特向上伸出双手。
少年从高高的鹿背上落下。
蓝眸将军伸出的双手接住了落下的少年。
被接住的弥亚张开的双臂搂住了安提斯特的颈。
安提斯特的双手环抱住了弥亚的身体。
他将弥亚抱了个满怀。
弥亚的脸就贴在他的颊边。
皮肤的暖意从两人碰触的地方传递而来。
让安提斯特一时间脑子有些发懵。
本以为就算伸出手也根本无法碰触到,或者就算碰到了那苍白得非人的肌肤,所能感觉到的也只有灵魂的冰冷。
但是,此刻被他抱在怀中的少年是如此的温暖。
温暖到让他难以置信的地步。
老师。
弥亚的脸就在他的颊边,轻声地喊着他。
那声音异常清晰。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掠过耳垂的带着热度的呼吸气息。
安提斯特觉得这一刻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
脑中陡然闪过一个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
气息不稳地抖了抖,他低下头看去。
星光从夜幕上照下来,照在他和弥亚的身上。
他低头看见了地面上自己漆黑的影子。
他的瞳孔颤了一下。
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也看见了和他的影子纠缠在一起的弥亚的影子。
和他一样映在沙滩之上,清晰可见。
安提斯特死死地盯着地面上漆黑的影子。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已经屏住。
他蓝色的瞳在抑制不住地收缩,闪动着。
他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唇抖了一下,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安提斯特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他闭着的眼中。
可是垂落的睫毛却挡不住他渗出一丝红痕的眼角。
他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都不想说。
他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双臂收紧,越发用力地将怀中的人抱紧。
他听见怀中的少年小声地叫着老师的声音,就像是少年从未离开过那般。
他想,这或许就是塞普尔赐予他的奇迹。
啪嗒。
哗啦。
这个突然响起的哗啦声并非是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而是更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听起来像是锁链晃动发出的响声。
还沉浸在海神赐予自己的奇迹中的安提斯特在这个奇怪的响声中睁开眼。
映入他眼底的,是以极近的距离杵在他眼前的大角鹿硕大的头颅。
大角鹿睁着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珠子瞅着他,大脑袋晃动了一下。
于是,被它叼在嘴里的那个明晃晃的银链也跟着晃荡起来。
折射的星光的银链亮闪闪的,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安提斯特的注意力。
毕竟在这种地方出现一条银链,还被大角鹿叼着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的目光顺着银链看去。
一低头,就看到银链的一端是从套在自家小徒弟手腕的金环上垂落,瞳孔顿时收缩了一下。
紧接着,他的目光沿着银链延伸的方向看去。
最后,定在了不知何时从鹿背上下来,此刻正站在一旁的某位皇帝陛下的左手上。
安提斯特的眼神陡然沉下去。
一旁叼着银链的大角鹿得意地哼唧了一声,颇有一种告状成功的嘚瑟感。
然后它叼在嘴里的银链就被安提斯特拿了过去。
安提斯特一手搂着自家小弟子,看着右手中的银链,抖了一下,银链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响。
抬眼,他对自家陛下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陛下,您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青年将军笑着问道。
他的笑容虽然看起来很温和,但是那双因为微笑而眯得细长的眸中透出的眼神却是瞬间就凌厉了起来。
只是,被那凌厉的眼神注视着的某位皇帝陛下却恍若不觉。
萨尔狄斯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在安提斯特搂着弥亚的那只手上。
他说:安提斯特,你不觉得你抱得太久了吗?
安提斯特:
萨尔狄斯:
两人的目光总算对撞在了一起。
安提斯特:您先说明一下。
萨尔狄斯:你先放手。
安提斯特:
萨尔狄斯:
虽然目光总算交汇在一条线上,但是对话依然迟迟处于牛头不对马嘴之中。
这一刻,某种看不见的激烈撞击让黑夜之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飞溅开来。
一旁的大角鹿跪坐在地上,摇晃着头颅,一双玉似的白角在星光下莹莹发光。
它摇头晃脑,愉快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如果它能说人话,现在一定能听到它唯恐不乱的助威呐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