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决定代师出战。
反正什么都代了,不差这一哆嗦。
师父都快两百岁的人了,身体精力都不如六七十年前。哪里经得起封魔这等高强度的战斗?
上官时宜微微一笑,一句话说出来,字字都是恐吓:为师当年六个弟子,煦阳早早战死,其余五个尽数入魔。久绽入魔浅,自知不敌,在为师面前自戕而死,入魔深的四个为师亲手斩杀。
战死。自戕。斩杀。
六人尽殁,一个不留。
这惨烈的结局使陈一味缩起脖子。李南风插袖中的双手不由紧紧握住自己的小臂。
惟有束寒云微微蹙眉:这么容易入魔?
魔气入心,不在身手修为。
上官时宜连说话时也偏爱谢青鹤,前一句话还对着束寒云,下一句秒换对象:你如今年纪比几个师兄还小些,阅历所在,难免被魔念缠绕。这说的必然是谢青鹤。
他叹了口气,老调重弹:为师已经一百八十九岁啦,赌不起啊。你前面六个师兄陨落,为师花了近四十年才寻得你,又花了快三十年将你养成,你若入魔为师哪里还有下一个七十年,再养一个掌门弟子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
封魔谷的魔气,七十年前就被尽数封杀,几个年轻弟子都没有见识过。
魔气有多厉害,全靠上官时宜讲述。他讲来的下场又如此惨烈。寒江剑派上一代嫡传弟子全都死光了!六个徒弟五个入魔,这概率有点吓人。谁也没有把握说,谢青鹤一定能扛得住魔气。
上官时宜再次试图说服大弟子:我能镇住魔穴百八十年。到时候你也长大了
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似乎是想得出未来谢青鹤仙风道骨、须发飘飘的模样。
青鹤,你要替为师养个好徒孙,将寒江剑派的道统传下去。你这样聪明,或许百年之后,魔劫便能终结在你手中。他看着谢青鹤的眼中充满了慈爱与希望:师父老啦,终我一生也没能寻觅到终结魔劫的办法。你好好地活下去,才有办法,才有希望。
束寒云、李南风与陈一味都已经被说服了。
上官时宜垂垂老朽,寿数也就在这十年二十年之间,谢青鹤却如初升之日,尚未抵达巅峰。
一代代传承,一代代更迭,老朽少壮,自有其道。
惟有谢青鹤不肯认命:行不行的,去封魔谷看看才知道。
原本我想带着二师弟、三师弟同去封魔谷共战外道,也算见见世面。既然如此凶险,两位师弟便留守家中我与师父同行。
他从榻上起身,屈膝拜在上官时宜身前:弟子不是愚孝狂妄之人,若抵得住封魔谷魔念侵袭,请恩师回转寒江于飞仙草庐安养,外事自有弟子一力承当。若弟子无能恕弟子不孝,还请恩师负枪御敌,再护佑弟子、天下一回。
没等上官时宜表态,束寒云先不答应了:我与大师兄同去!
岂敢忤逆师兄?上官时宜即刻翻脸训斥。
他尤其不愿意让束寒云同行。
束寒云暗中恋慕谢青鹤,道心有暇,最容易被魔念沾染无法自拔。倒是年纪轻轻的陈一味心思纯净,不容易中招。可是,带着陈一味这修行不久的小屁孩子有什么用?不如都不带了。
束寒云被师父训得不敢抬头,小声向谢青鹤求援:师哥
他与谢青鹤虽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可束寒云素来知道大师兄很偏宠自己,求情是必允的。
谢青鹤对他果然是个笑模样:师哥说话也不听了么?待会儿到观星台,师哥有话吩咐。
门内成年弟子都住在檀香小筑,束寒云也不例外。唯独谢青鹤入门时就看中了观星台,非要在观星台独居,上官时宜对他极为看重偏爱,便让他独霸一方,单独住在了偌大的观星台中。
当着师父的面,束寒云也不敢歪缠,只好点头:是。
谢青鹤又叮嘱束寒云与李南风门内诸事。
苗苗山居的小弟子们并非都有资格拜入上官时宜门下,倘若资质不够,一旦年纪大了,从苗苗山居搬进檀香小筑就自动成为外门弟子,平时也要练功办差,打理门内琐事。
寒江剑派嫡传弟子稀少,外门弟子却不少。人多必然事杂,管理起来也不清闲。
谢青鹤有心培养几个师弟打下手,年纪大些的束寒云和李南风都领了差事,直接对谢青鹤负责。
这一趟去封魔谷福祸难料,也不知道会去多久,谢青鹤当然得一一嘱咐。上官时宜十多年不管事了,听着大徒弟差遣小徒弟,将手一袖,念珠串回腕上,一边喝茶一边听着。
好容易等谢青鹤说完了门内琐事,宣布散会,又要带着束寒云去观星台私下嘱咐。
这两个小鬼的窗户纸还是为师亲自戳破的呢。上官时宜喝了一口冷茶,到底不很看好。谢青鹤与束寒云脾气秉性天差地别,所之谓心爱,无非是年少无知,贪慕青春。徒费精神。
好在上官时宜深信谢青鹤言出必践,既然大弟子说了不会因此坏了修行,他是相信的。
束寒云已经出了门,谢青鹤跟了两步又倒回来。
作甚?上官时宜不解。
谢青鹤一把将条案上放着的时颜魔花抱在怀里:我跟寒云师弟说话,您稍等片刻。
魔气汇聚何处,是个很没谱的方位,时时刻刻都不相同。想要找到魔穴所在,要么堕入魔道,自然能够感应到魔气最鼎盛的方位,要么就得跟随这盆子时颜魔花寻找。
谢青鹤把时颜魔花抱走,上官时宜就没法儿独自去壮烈牺牲了。
眼看着谢青鹤抱着花盆出门,上官时宜又好气又想笑。说到底,谢青鹤是舍不得他去死。
第4章
飞仙草庐位于寒山西峰,观星台则在东峰,两个峰头不能相接,中间有两条山路通行。
回观星台得先往下到乌龙潭,再走二里路,才有一条小道蜿蜒往东,是个上坡的路线。吭哧吭哧爬过去就是飞鱼岩,又得吭哧吭哧下坡,才能溜达到谢青鹤独居的观星台。
平时这两段山路也不见得很长,今天情况不一样。
束寒云在飞仙草庐是挨过鞭子的,才步行回檀香小筑不久,又被谢青鹤召回飞仙草庐,师门内部开小会,还得强打起精神粉饰太平,不敢让师兄弟们看出自己带着伤。伤痛心累,难免体力不支。
往观星台又是爬上爬下长长的两截山路,他走了一会儿,冷汗就顺着额头滑下。
脸上的汗不打紧,遭罪的是身上也出汗了。汗水渗入被鞭子抽得翻开的皮肉里,又疼又痒。
走不动了?谢青鹤跟在他身后,突然问。
怎么会。束寒云立马否认,他知道自己满脸冷汗,解释说,刚才在师父那儿多喝了几杯茶,人有三急我这狼狈样子是尿憋的!
谢青鹤捉住他的胳膊,使了个巧劲儿,直接把他驮在了背上。
师哥!束寒云渗着冷汗的脸马上就红了。才买了一本春宫,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满脑子都是不要脸的脏事,这会儿贴在谢青鹤身上,啥都不敢想,啥都想遍了,您这是
那点肉贴肉的刺激褪去了,他才清醒过来。谢青鹤不会无缘无故背着他。
除非,大师兄已经知道我受伤了。
谢青鹤一只手捧着时颜魔花,一只手托着背上的束寒云,怀里还得夹着自己的剑。
大师兄也没有三头六臂。在时颜魔花和剑之间,谢青鹤犹豫了一下,把剑示意给背上的束寒云:喏,帮师哥拿着。
束寒云悄默默地收好那把剑,觉得自己这个姿势,有点不好。
山路有起伏,谢青鹤走得再是平稳,束寒云在他背上也有点颠。颠来颠去,又蹭又磨。背上的鞭伤进了汗水,还有点痒酥酥的刺痛。渐渐地,束寒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乖了。
背上的师弟贴得那么近,谢青鹤也感觉到了。
今日草庐地上那本《圣人语》,是前日与我一同下山时买的吧?谢青鹤故意问。
束寒云脖子都要红了:师哥
那书既然买了,为何不与师哥一同看呢?谢青鹤又问。
这话让束寒云没法儿接。心里又慌又乱的,总觉得师哥什么都知道了,又怕自己会错了意。
这会儿趴在谢青鹤背上,脑子里稀里糊涂闹着各种念头,身子也不听话,于是更煎熬了。憋了好一会儿,束寒云才带了几分心虚气弱,磕磕巴巴地说:师哥,你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我实在是对你不住。太冒犯您了。
谢青鹤想起他苍白的脸色,心尖儿都有些疼,哪里舍得把他放下来?强要背着又走了一段,谢青鹤才轻声说:你早一日把那书给我看了,今天就不会挨打。
说来说去,还是心疼师弟受了恩师鞭挞。
皮肉疼痛是一条,一向慈爱的师父翻脸举鞭,师弟跪着受诫时,心里该有多慌乱害怕?
这句话说到了明处,直接就将束寒云小心翼翼护着的那张窗户纸彻底戳破了。
束寒云羞涩之余还有万分激动。谢青鹤口吻如此温柔,不曾翻脸斥骂他,也没有故意假装不知道这事若是不肯回应他这份绮念,只需要假装不知道就行了。
如今谢青鹤亲自来背他,跟他说这件事,那就是有心且有意了!
果然师哥也是心悦我的!
那我不是害怕将书给师哥看了,师哥先要打我。束寒云承认自己的为难与煎熬,又将脸贴在谢青鹤颈边,在他耳畔轻声说,师哥,你不恼我,我好欢喜。
谢青鹤只觉得耳根酥痒,心中也有无限欢悦,含笑道:我也欢喜。
又走出去一段路。
束寒云带了点试探和兴奋地问:那师哥我们现在回观星台看册子么?
他说得很委婉。
不过,谢青鹤哪会听不懂?
上官时宜原本今天就要去封魔,被谢青鹤生生拉了回来从长计议,议定的结果是师徒俩一起往封魔谷走一趟。封魔此事,宜早不宜迟。修士出门又不需要带干粮,抬腿就能走。
谢青鹤非要把束寒云带回观星台吩咐,连附近借个说话的地方都不肯,能为了什么?
束寒云一开始想不明白,这会儿自认为有谱了:师哥不就是想做那个事情么?师哥知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那本册子上的事就可以做呀!
谢青鹤心中闷笑,嘴里还得给师弟解释:师弟,这个事情得缓一缓。师哥自幼练的是纯阳功法,这个暂时就不能你懂的吧?等师哥想想办法,不至于一辈子都这样。乖啊。
束寒云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他一厢情愿认为谢青鹤带他回观星台就是为了看那本册子,就觉得大师兄不在乎修为,我也不能推拒。这会儿被谢青鹤驳了回来,他臊得满脸绯红,小声解释:我不是不是那么着急。我也不想坏了师哥修为。就是那您如果很喜欢我都可以的。
谢青鹤只顾得上笑眯眯:嗯嗯,师哥知道。师弟真好。
束寒云又羞涩了一回,突然醒悟过来:那咱们回观星台做什么?
不是得跟你说册子的事么?谢青鹤托着他的小屁股,将往下出溜的他往上提了一下,还有你这身板,才挨了打就敢出来活蹦乱跳,装得没事人一样师哥知道你怕羞,不想让同门师弟知道挨过师父的鞭子,带你回观星台,给你裹伤上药。总能管上一天。
束寒云满心甜蜜,只觉得大师兄怎么这么好呢?忍不住低头在谢青鹤颈后挨了挨。
谢青鹤还在叮嘱他:若是还不好,又好面子,自己个儿下山去镇上找个大夫瞧瞧。听见了?
听见啦。束寒云原本就听话,今天尤其温柔乖顺。
这时候正是诸弟子做下午功课的时候,一路上都没碰见什么人。
谢青鹤修为惊人,背着师弟也不嫌吃力,一边聊天一边乐颠颠地将人背回了观星台。
这些年来观星台只谢青鹤独自居住,到了自己地盘之后,谢青鹤愈发显得惬意自在。他先把师弟放回屋内自己床上,在师弟臀上轻拍了一下,示意束寒云别害羞可以大大方方往里歪着:将被子垫在身下躺着舒服些,师哥去给你打水拿药。
寒山剑派诸弟子全是光棍硬汉,睡的自然都是一溜的硬床,想要歪着舒服些,就得垫着棉被。
谢青鹤是个难得的讲究人,平日里喜欢穿骚包的白衫,天天拖着师弟们给他浆洗衣裳,白衫穿污了就去找恩师讨私房钱,下山找成衣铺子再买几身新衣裳穿。平时他的卧房也不许师弟们进,就怕把被褥弄脏了,束寒云倒是特例可以坐他的床,但脏兮兮的时候,敢上床同样要被训斥。
这会儿束寒云要褪衣裳上药,谢青鹤把他放在床上,束寒云已经受宠若惊。
居然还叫他垫上被子随意歪着?!
谢青鹤已经转身出去了。给师弟清洗伤口,肯定得烧热水。
束寒云老实不客气地歪在大师兄的被子上。大师兄的被子和檀香小筑里杂居的师弟们的被褥寝具也不一样,蓬松绵软,似是才晒过不久,没有一丝山中久居的潮气。
他歪着头嗅了一下,枕头上还有大师兄淡淡的体香。
男人是不可能有体香的吧?束寒云想了一下,最终认定是澡豆里混杂的香料气味。
没多久谢青鹤就进来了,说热水还得等一会,先拿了药瓶子进来,让束寒云服药。
修者多半懂得医理药性,上官时宜被尊为天下第一人,于岐黄之道也造诣颇深,不过,入门四弟子中,习得医理的仅有谢青鹤与陈一味谢青鹤学什么都快,有余力便将医理一并学了,陈一味则是习武不行,专攻医道。
所以,束寒云平日用的都是门内医师寮统一配备的药丸,谢青鹤手里则有自己配用的小份药。
我自己配的。谢青鹤手里还拿着一只小木勺,蜂蜜熬成药膏,你敢不敢吃两口?
束寒云知道大师兄跟师父习得岐黄之术,也不知道谢青鹤究竟学得这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