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地图可以带着人随时跨越千里。
谢青鹤不知道悦来客栈的小朋友们都走了没有,不安魔尊一动不动,他难免生疑。
旧怨魔尊在旁解说:不安魔尊,沉溺寻找的就是人与七牲六畜的不安之念。他天生就胆子小,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害怕。您才在武兴城扔了一把剑,他未必知道您在心魔池世界,只怕是以为您亲身驾临大概是被吓得不敢动了。
谢青鹤适才在武兴城没有直接去扫了不安魔尊,是怕打草惊蛇,坏了旧怨魔尊假传圣旨召见诸魔的计划。现在有了地图直接摄魔的意外,诸魔是否齐聚龙城根本就不重要了。
他本想重回武兴城,想了想又觉得可以做个尝试。
能不能隔着地图,做一个专门针对不安魔尊的摄取?
原本漂浮在他面前仅有尺长的地图倏地扩大八尺,武兴城内外的山势起伏顿时浮现在眼前。谢青鹤找到了蹲在城郊三里外的不安魔尊,口中轻念咒文,轻叩指诀,白玉似的面容隐有神光内敛。
旧怨魔尊已经不想一惊一乍了。
他四仰八叉地歪在高塔上,看着地图上的魔影源源不断往谢青鹤眉心飞去。
过了一会儿。
额后三寸曰紫府,紫府洞天千重山。那地方是修士的宝地,不让任何人染指。您这敞开大门咻咻地往里边放魔进去旧怨魔尊似笑非笑,说不得咱们马上有一位新的大魔尊了。
谢青鹤沉迷摄魔,根本不想搭理他。
就如当初在酒楼入魔一样,每一个被谢青鹤亲自摄取的魔尊,其经历心境都会印入谢青鹤神智。
若谢青鹤多做一些入魔的练习,多一些经验,此时或许能轻松分割情绪。可惜,神传的炼魔法才入手不久,谢青鹤前后也才入魔三次,委实没有太多的经验。
他面临一个选择。
若直接动念摄魔,魔类的记忆不会侵入脑中,不会给他带来困扰。
可是,这些魔类也就不会被捆绑昏睡,在他体内吵闹不休,累积下来,几千几万个魔里,总有胆子大的想要去解放沉睡的大魔尊和魔尊们,啸聚成群想要从谢青鹤的体内闯出去。
若是捏诀摄魔,被摄取的魔类倒是都很安静,进体内就被铁锁捆绑,安安静静地闭眼沉睡。
然而,这一些魔的情绪记忆都会飞入他的脑海,困扰混淆他的记忆和情绪。
究竟是让这群魔在体内吵闹不休、准备闹事,还是继续捏诀摄魔,凭心志澄清混淆的记忆?
犹疑不定,即生魔。
有十七八个魔与魔念胆肥心大,此时已扑到了大魔尊与不得魔尊的身前,用手去拉扯他们身上的铁锁。那铁锁瞬间变得通红,烧得几个魔前肢焦黑,化为灰烬。
然而,前仆后继之下,大魔尊身上的铁锁一动不动,不得魔尊身上的铁锁却有了些微动摇。
这一丝动摇鼓舞了所有的魔。
他们越发悍不畏死地发起了冲锋,试图将沉睡的不得魔尊与大魔尊解放出来。
谢青鹤心道不好。
把不得魔尊放出来倒也没什么,了不起他再把不得魔尊关回去。
若是把大魔尊放出来了
谢青鹤吞了大魔尊完全是个意外。大魔尊从未想过此事,毫不设防,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若是被这群魔把大魔尊也放了出来,还能不能再吞回去谢青鹤根本没有把握。
思及此,谢青鹤将所有正趴在大魔尊与不得魔尊身上的魔都释放了出来,一手捏诀,口中行咒,另一只手指尖轻点,点到的魔又再次被他了摄回体内,铁锁捆绑,陷入昏迷。
眼看着前去解救魔尊的魔们去而复返,全都被捆起来挂在虚空中,魔群再次陷入死寂。
躲在魔群之中的齐魔不住摇头:搞不赢搞不赢。
艳魔则看着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虚无,说: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怎么什么都没有?
旧怨魔尊则看着谢青鹤点名摄取诸魔挥洒自如的动作,感慨道:您是术法的天才啊,这就搞出新花样了?
谢青鹤倒也谦虚:唯手熟尔。
摄取诸魔不难,难在澄清心智,不使自己的记忆发生混淆。
魔乃人怨之累积。
大凡魔尊,都是人类共通且常有的怨念。如嫉妒,如不得,入旧怨,如不平
能成魔尊之怨念,有些是怨恨极深,也有不少是小怨却众多。一个魔尊通常携带着几十几百个深重的魔念,谢青鹤摄取一位魔尊,等同于接受几十几百个不同的人生经历与堕魔之念。
谢青鹤打开地图摄了近百个魔尊,脑子里已经严重负荷,濒临崩溃的边缘。
我要是你,就不这么蛮干。突然有一道声音在谢青鹤耳边响起。
谢青鹤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身边只有翘着脚躺在高塔上的旧怨魔尊,那货咬着不存在的衣带,正仰天望月。
谢青鹤很清醒。他听见的就是旧怨魔尊的声音,那声音也是从旧怨魔尊身边传来的,可是,那又绝对不是旧怨魔尊在说话!
你心里很清楚。魔是除不尽的。只要世上还有人活着,魔念就会如影随形。就算你能把魔念都吞入体内,你也该知道不是所有魔都有旧怨。有魔天生暴虐,有魔天生恶毒,你用谢青鹤的方式将他们的人生重活一次,于世何益?
放弃你那愚蠢的想法吧。人有正大之法,魔有苟存之道。譬如天地共生、阴阳共存。
你妄图以一人之力,摄尽诸魔。然后呢?
你的身体是比魔穴更长久不朽的监牢么?你能渡尽群魔使他们归于澄净么?你若不能把他们都一一清洗干净,又不能阻止自己的衰朽死亡,一旦你死了
谢青鹤内视体内虚无处,大魔尊仍旧双目紧闭。
然而,谢青鹤就是很清楚,借用旧怨魔尊之口说话的,就是大魔尊。
你害怕了?谢青鹤的声音隆隆响起。
身处虚无处的魔们都紧张了起来,不知道这道天外之音来自何处,来自何方神圣。
你想知道我有什么杀手锏,可以对付你们?
谢青鹤将手一挥,面前的地图暴涨二十里,瞬息之间,谢青鹤又摄入二十位魔尊。
刷刷刷刷,二十位魔尊齐齐铁锁捆身,悬挂虚空之中,与所有昏睡不醒的魔尊排成一排,仿佛能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方。
谢青鹤以食指蕴力,轻点眉心,灵台霎时间被清空,心思一片澄净。
虽然不能保持长久安宁,可,时间久了,他总能找到解决之道。这世上不存在仅有的办法。
大魔尊问他,若他死了,体内的诸魔该怎么办?他还真没有想过。这会儿还在忙着摄魔,哪有空去想死后的事情?被提醒之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胳膊。
原本健康白皙的胳膊上青筋暴起,几道大脉泛起紫红色的瘀伤,肌肉似要撕裂。
人的皮囊是有极限的。
就算他的神识无比清明澄净,绝不会被诸魔所混淆,他的皮囊也不会比魔穴更坚固。
常人的皮囊挤下三魂七魄已经是极限。
他虽是修士,开辟了紫府,又有神传的炼魔法摄取诸魔,然而,玄而又玄的识内虚无处能禁锢得了那么多魔尊魔念,皮囊却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极限。
怎么办?
把摄取的魔都放出来?
谢青鹤不禁失笑。杀我恩师,惑我师弟,还想逃出生天,逍遥自在,岂有这等美事!
面前的地图已经延伸到百里之外。
整个龙城皆被泛着紫气、神光闪烁的地图覆盖,携带遮天之势,使群魔惊恐哀嚎。
虚空之中。
群魔只看见无数同类如暴风般滚了进来,被铁锁捆绑悬挂的魔尊也在激增。
这一片虚无越发像是生存已久的魔穴,四面八方都是见过没见过的魔念。一直沉睡的大魔尊似在挣扎,努力想要睁眼醒来。然而,不等大魔尊睁眼,那道神秘的天外之音已发出了死亡警告。
我若不死,闲来无事一一打发你们。我若不存,大魔尊可知《大罗灭生经》?
谢青鹤并不想死。
他一身绝学,还未觅得传人。
他若死在此处,恩师遗骨存于盘谷山庄,何人前去收殓?
可他也不能半途而废。若能摄尽群魔,以皮囊为监牢,以神魂为天诛,死有何惧。
十七年前,祖师爷空间里,谢青鹤得了一本《大罗灭生经》。当初觉得这什么破法门,哪有人蠢到极处,宁可自残神魂杀死自己体内的邪祟。
现在想起那个凉风习习的下午,仿佛还能闻见门前桃花的清香
桃花儿是香的么?
我的天也。旧怨魔尊上前扶住谢青鹤。
地图已经消失了。
天地间的魔气也已经消失了。
谢青鹤浑身上下都是皮囊崩裂的鲜血,白玉似的面容也寸寸崩裂,仿佛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为何,谢青鹤肌骨寸断,内脏淌血,声带也崩裂了,全仗着一身修为强行发声,声音粗噶难听,还带着嗬嗬的喘息,还在此处?
旧怨魔尊看着空荡荡的龙城,真正是连一丝魔气都没有了,连人最细微的执念魔根都被拔得干干净净,这才滋味难言地说:这不是还有我么?你把我也吞了,就能离开这片混沌空间了。
下一秒。
旧怨魔尊就飞入了谢青鹤的眉心。
失去了旧怨魔尊的扶持,谢青鹤已无力在高塔之上站立,一个踉跄高空栽倒。
混沌空间中没有重力的概念,谢青鹤重重摔在地上,也不曾脑浆迸裂,只是体内含魔量超标,皮囊有一种随时都会解体的恐怖知觉。谢青鹤躺在地上,看着寂静深蓝的天空,许久都不能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有些艰难地想,为何我还在混沌空间?
皮囊已残破不堪。
不止肌骨内脏断裂,谢青鹤知道,连脑子都裂开了。
维持意识生命的,完全是他的修为与神识。一旦失去了修为,他马上就会死。
大罗灭生经。
体内藏着天上地下所有的大魔小魔,只要动用大罗灭生经法门,就一了百了了。
就快自杀了吧。
带着那群魔,一起消失。
疼。
浑身上下都疼。
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可是。
不行啊。
还没有找到寒江剑派的下一任掌门弟子。
还没有让恩师的遗骨,归葬祖师陵。
谢青鹤霍地坐了起来,摘下手腕上的却魔珠,怒道:还不快点滚出来!
不老魔尊咻地窜出来,转身就要跑。看着这货垂死挣扎的样子,谢青鹤气得直喘气,也确实佝偻着肩背喘了一会儿,才捏起指诀:摄!
就在不老魔尊飞入谢青鹤眉心的瞬间,谢青鹤身周光景瞬换。
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腥臭的池子里。
有人高喊:有人落水啦!哎呀,怎么掉放生池里了?
谢青鹤迷茫地看见了一只老乌龟,正嫌弃地往晒背台上爬,仿佛嫌弃他弄脏了池水。
对了,这里是安国寺的放生池。
天已经亮了。
和尚们正在做早课,义工们则在洒扫,为迎接香客做准备。
听说有人落水,马上就有热心人冲过来打算救人,谢青鹤已经爬到了晒背台上,一边喘气一边跟老乌龟大眼瞪小眼。堂堂寒山剑派掌门大弟子,日行千里的谢青鹤,这会儿委实动弹不得,只能跟乌龟抢地盘歇一口气。
你等着,你别怕,我们马上来救你!和尚庙里,终究是善心人居多。
谢青鹤看着逐渐敞亮的天,噗地咳出一口污血,对老乌龟说:看,我还活着。
失去两根拇指的和尚将双手藏在僧袍阔袖之中,站在放生池边,看着满身血污的谢青鹤,眼神复杂。谢青鹤回头看他时,他微微摇头:谢施主。
谢青鹤轻声道:这可不妙了
身负重伤的时候,遇见了刚刚被自己削了手指的仇家,应该怎么办?
第29章
仍是那间禅房。
仍是那张古板素净的云床。
谢青鹤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袍,嗅着淡冽的檀香,虽说浑身上下还是疼得要命,到底松了口气。
这种能从窗棂里看见明媚阳光的感觉,可比心魔池里乌沉沉魔气笼罩的滋味美妙太多。何况,那个才被他削了拇指的和尚,也没有翻脸追杀他,反而给了他衣裳,给了他床,现在还在给他煮面。
没有了拇指,做什么都不方便。和尚两只手都缠着纱布,笨拙地用筷子搅着砂锅。
谢青鹤就闻着味儿不对:你在面汤里放什么了?
和尚用布裹着砂锅,把刚煮好的面从茶炉上端下来,放在托盘里。
大约是怕烫着谢青鹤,和尚端起托盘又放下,先上前扶谢青鹤起身斜靠在床上,确认谢青鹤不会体力不支滑到之后,又拆了靠窗榻上摆着棋盘的小茶几,挨着谢青鹤放在了禅床上。
谢青鹤看着他忙前忙后,终于把那碗煮得滚烫的砂锅面,安安稳稳地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很漂亮的一碗面。
雪白的面条,翠莹莹的青菜,配着两筷子切得均匀的冬笋,两朵香菇。
近在咫尺闻着味儿,谢青鹤肯定,汤里绝对还有一勺猪油!
和尚念了一句佛号:贫僧素知谢施主不求锦衣玉食,只求衣净食美。戒是贫僧的戒,不是施主的戒。他看上去情绪很平和,一双宁静漆黑的双眸望着谢青鹤,看不见半点戾气与仇恨,施主身吞群魔,命不久矣。贫僧岂能吝啬一勺油?
谢青鹤不止肌骨寸裂,五脏六腑也都是伤痕累累。从咽、喉、食道、胃到肠子,都是出血伤口。
他这样的情况,根本吃不了任何东西。
可,除了疼,就是饥渴。皮囊的负担太大,身体本能地渴求能量,想要自愈。
一碗热气腾腾的砂锅面,香喷喷地放在面前,谢青鹤只能闻闻味儿解馋。
你倒是很想得开。谢青鹤捂住自己的喉咙,咽喉里的血在凝固,结块,说话时难免触动,痒呼呼地吭吭咳了出来。多半吐在了谢青鹤手里,也有些遮掩不及飞溅在茶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