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调整自己的计划。
没了这个天生剑骨的小孩子,传人就得重新找了。
三个恩师嫡传的师弟中,论资质,自然是二师弟最好。可惜
李南风虽弱一些,守成倒也勉强能行。只盼他能守好山门,他日有幸给师门再寻个机缘聪颖的后辈,不让宗门传承半道断绝就好。
从扈水宫走出来时,谢青鹤一直强撑的一口气就散了,眼底竟有一丝泪痕。
他想,若师弟没有做那件事。若刘娘子的孩子好端端地活着。
他此时能将那天生剑骨的孩子抱给师弟,托孤予师弟,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呢?他也想径直运起大罗灭生经,将那一窝魔类尽数带走。群魔压身,肌骨寸折。勉强活着岂能不痛苦?
可惜。
他所期盼的一切,皆不可得。
正消沉厌世之时,燃着火漂浮在水上的小舟上突然传来呼唤:侠士!侠士!
谢青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认得出来,这是刘娘子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那艘小舟隐藏在着火的大船之间,飘飘悠悠离了岸边足有半里之遥。
若是从前,谢青鹤一个纵身就能飞掠而至,如今却是过不去了。
他在岸边寻找过去的工具,刘娘子也察觉到他的虚弱,努力将小舟划到了岸边。
谢青鹤见她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透,心知她是受了重伤,一路涉水向前,迎到了那条小舟之前。刘娘子见他当面,几乎要哭出声来,却又不哭:天不绝我!
谢青鹤见她胸口中箭,箭上缠着带金线的白羽,非常精致漂亮的一支箭。
刘娘子已艰难地挪动位置,用青葱似的小手去扣被自己死死护在身下的船板。谢青鹤连忙翻身上船,帮她把那两块活动的船板打开,里边赫然藏着一个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睡着的小婴孩。
又,喂药了?谢青鹤就怕给自己属意的掌门弟子药傻了。
然而,这种情况下,若不给不懂事的小婴孩喂药,让他从头到尾保持安静,他哪里能活下来?
刘娘子颤抖着双手抱住孩子,用脸与孩子碰了碰,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孩子脸上:侠士高义。这孩子父家姓伏,来历倒也不必要多说了。求您给他找个好人家,或是带在身边,叫他给您跑腿打杂做个小厮只求让他活下来。
谢青鹤还不及相求,刘娘子就先把孩子递过来了。
他沉默片刻,说:不瞒娘子。我姓谢,俗名衷敏,道号青鹤。师从寒江剑派掌门上官时宜真人。我本是承继道统的掌门大弟子,今次前往龙城伏魔,身受重伤恐命不久矣
刘娘子看着被他抱在怀里的孩子,眼底就有一丝恐惧。
唯一能托付的人也要死了,孩子怎么办?
贵家小公子天生剑骨,我此来是为了宗门寻觅下一任传人。谢青鹤看着襁褓里安静沉睡的婴孩那光洁漂亮的额头,我想带他回寒山。宗门会尽心竭力照顾他。但,娘子也要知晓,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不是那么轻易能做的,他日再有灭世之祸患,我死了
刘娘子听得明白,眼泪流了一脸,说话却也干脆:自然是他顶上!
这道理我是懂的。她伸手抚摸自己的孩子脸庞,眼底说不出的爱怜珍惜:我只盼世情平顺,我儿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若不能他的命,也是谢爷所赐,再受贵派抚育教养。待他长大了,他知道该做什么事。
娘子高义。谢青鹤开始考虑如何救治刘娘子。
刘娘子失血太多,那一支穿胸而过的长箭也极其难以救治,谢青鹤不止没带药物,一身修为也被群魔所拖累,根本动不得。若强行为刘娘子续命,就有皮囊崩溃的后患。
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刘娘子死去?单为了怀里的孩子,他也不能如此狠心。
刘娘子撑着最后一口气,从荷包里拿出一枚小印,说:这是我少女时经营的产业,算是我予孩子交给师长的束脩。您也别琢磨着怎么救我啦,我不成了。她眼角淌出两行泪,他日后若有些本事,教他替无辜惨死的舅父舅母表兄弟们复仇。
说着,捏在手里的金印软软落地,人也彻底断了气。
谢青鹤看着她苍白无色的脸庞,低头捡起那枚小印,揣进怀里。
刘娘子一开始只求孩子活命,宁可让孩子流落乡间,哪怕以奴仆之身苟活。谢青鹤自承身份之后,她才肯交出自己的产业,叫孩子替舅家复仇。她虽没有说自己的来历,说仇人是谁,可拿到了她的金印,找到了她的产业寻到她的自己人,这一切都不是秘密了。
谢青鹤将她安安稳稳地放在小舟上,整理好遗容,点火将小舟与遗体一并烧了。
一直到大火将小舟覆盖,谢青鹤才抱起襁褓,顺手也带走了那支杀死刘娘子的长箭。
舅家的灭门之仇要报,杀母之仇岂能不报?谢青鹤低头看着呼吸软软的小婴孩,心想,你可千万不要傻了,你还有好多的事要办呢!
谢青鹤走出火场之后,李钱带着车夫已经退到了半里之外。
山里的火,仗着风势,一旦烧起来了,绝非人力可以阻止。所幸扈水宫附近没几户农家,大火烧山造成的伤亡也很有限。谢青鹤看着这一片大火,终究还是叹息一声。若他修为尚在,倒有灭火的心力,如今自己没折在火里就不容易了,实在有心无力。
李钱见谢青鹤披风没了,衣裳也皱巴巴的,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震惊无比:那,咱、咱们
往盘谷山庄的方向走,路上寻个城镇,采买些孩子吃喝用的东西。谢青鹤说。
马车上只有清水和面饼肉干,这还未满月的倒霉孩子,当然吃不了。
谢青鹤实则无力照顾孩子。将卢渊准备的干净衣裳裁成襁褓尿布,给孩子擦身换洗,全都是李钱战战兢兢一手操办。也不知道刘娘子给孩子灌了什么药,晚上马车在镇上停留,孩子还在沉睡。
李钱兴冲冲地去买了个小石磨并二斤粳米,回来找谢青鹤请功:听我们家老人说,孩子娘奶水不够就拿米磨碎了给孩子做米浆喝
谢青鹤白天下火场找人,动用了一些修为,没能维持住皮囊的安稳,这会儿就纷纷造反了。
他只听见李钱嗡嗡地说话,也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胡乱点点头。
没多会儿,车夫老胡也回来了。他牵回来一头能产乳的母羊。正在找小火炉、要客栈卖些核桃炭给自己的李钱顿时就无语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连日劳累,找到传人的谢青鹤才终于松口,让大伙儿都在镇上客栈歇一宿。
老胡与李钱都睡得鼾声四起。谢青鹤是五内俱焚,怎么都不可能睡着,他就近守着那小小的婴孩,盘膝坐在床上,闲心养意。恍惚间,人就能稍微舒服一些。
天将亮时,谢青鹤心有所感,缓缓睁开眼。
这时候有微弱的晨光从窗外透进来,勉强能看清襁褓中的孩子。那孩子已经醒了,双眼漆黑,正好奇地看着他。两只脚也不安分地支棱着。左手拇指含在嘴里,已经吐了一堆口水出来。
谢青鹤有些无措,半晌才问:你是不是饿了?
那孩子还是看着他。
瞎了吗?谢青鹤用手在孩子眼前晃了晃,见那孩子做出反应,他才松了口气。
傻一点也罢了,这要是又傻又瞎,那可太糟糕了。
老胡是个妥帖人,把母羊牵回来就挤了一回奶,拿小锅煮开了放在瓷瓮里才去睡觉。
谢青鹤将准备好的羊奶热了一遍,等它凉下来之后,才用竹管子喂孩子吃。孩子显然是饿得狠了,一连吃了大半碗羊奶才往外吐。谢青鹤给他擦了沾满口水和奶的脸颊下巴,又给他换了尿布,生性爱洁的谢青鹤就有一种塌了天的艰难困苦之感。
次日李钱才爬起床,谢青鹤就把孩子交给他了。李钱满脸懵逼,啥意思啊这是?
接下来前往盘谷山庄的日子,李钱就发现谢青鹤身体变得更差了(?),以前还能坐在马车上练功,这些天上车就歪着,似乎十分虚弱(?),只能躺着睡觉。于是李钱很自觉地白天黑夜都带着孩子,给孩子把屎把尿,挤奶热奶喂奶,顺带对谢青鹤的身体忧心忡忡。
距离盘谷山庄越近,谢青鹤的心情就越差。
他是很重视上官时宜的身后事,所以才会拖着病体,亲自来为恩师收殓遗骨。事实上,他若先回寒山,差遣李南风带着外门弟子来盘谷山庄处理后事,也没人会指责他不尽心。
为解除魔患,他重伤至此,大义所在,谁也不能指责他分毫。
但,他心中也有一个底线。后事再重要,也不及活着的人。
所以,他先去扈水宫找到了传人,才出发前往盘谷山庄替上官时宜收拾遗骨。
他想了很多种可能。
也许,他会看见两具尸体。
也许,师弟已经逃走了,只剩下师父的尸体留在原处。
马车刚刚驶入盘谷山庄的范围,马上就有年轻弟子前来询问来历与目的。
谢青鹤亮明身份,马上就被热情地迎入盘谷山庄,更有弟子快马加鞭,回庄回报情况。
行至半道,盘谷山庄的新任庄主周颍与云荒弟子原雁山快马出迎。原雁山与谢青鹤是故交,立在马车之前,口吻很轻松欢快:大师兄,我来接你!怎么还坐上马车了?
李钱帮谢青鹤打起车帘子。
见谢青鹤玉容皲裂、满身伤痕憔悴,原雁山脸色顿时就僵住了,周颍也吃了一惊。
我来迎回恩师。谢青鹤说。
盘谷山庄老一辈几乎都死光了,年轻一辈的高手在上官时宜驰援之前,也都死了个七七八八,连前来救援的云荒也死了不少高手。周颍虽年轻,毕竟是地主,谢青鹤来接人,他得主动回答:是。是大师兄请随我来,我前边带路。
半路上也不好询问谢青鹤究竟遭遇何事,周颍与原雁山再度上马,李钱便放下了车帘。
到盘谷山庄门前,谢青鹤下了马车,只见满目缟素。盘谷山庄与前来驰援的云荒都死了不少人,这会儿正是满门戴孝的时候。这刺目的素白让谢青鹤心情越发沉重。
周颍在前边带路,走着走着就偏往侧院。
谢青鹤顿时有些怒气!
我恩师堂堂天下第一人,仗义驰援死在你家的战场上,你全家戴孝办丧事也罢了,居然不把我恩师的遗骨尊奉正堂,倒要放在偏厅里边?那正堂里放着谁?比我恩师还尊贵不成?!
你盘谷山庄好大的脸面!
不等他翻脸,束寒云推着轮椅快步走了出来。
谢青鹤睁大眼睛,赫然发现,轮椅上的人居然是上官时宜?!
师父?!
第31章
谢青鹤上前一步,跪在上官时宜跟前,将上官时宜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遍。
真的是上官时宜。
全须全尾,胳膊腿儿都在,能呼吸有体温。是真的师父!
他是惊喜万分。
上官时宜看着他遍体鳞伤的模样,双眼通红,强忍了许久,才迸出几个字:你怎么了?
束寒云也红着眼睛看着他,问道:对啊,师哥,你这是怎么了?若非上官时宜伤了脊骨,他简直想把师父赶起来,把轮椅让给师哥坐。
谢青鹤才突然意识到眼前情景的怪异之处。
师父和师弟怎么会是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
他在心魔池亲眼看见师弟偷袭了师父,师父激怒之下要处死师弟,愤怒凶狠绝非虚伪。师父照着师弟脑袋的那一掌也狠狠地劈了下去
眼下师父与师弟却仿佛都不记得那件事了?
好像那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他们还好端端地继续做着师徒,感情甚笃?一如寒山旧景。
周颍与原雁山都很懂事,安排好谢青鹤与随人的下处,客气两句就离开了。
谢青鹤不曾交代自己寻觅传人的事,孩子仍旧跟着李钱,直接带去了隔壁的厢房安置。
他则跟着上官时宜与束寒云进门,师门内部还得说说小话。上官时宜与束寒云这幅模样,若说没有猫腻,他是怎么都不肯信的。那孩子委实太过要紧,没清楚内情之前,谢青鹤不肯轻易交出去。
如今一师两徒都是伤患。
谢青鹤伤势最重,进门就霸占了恩师的床。上官时宜坐在轮椅上,看着束寒云忙前忙后伺候谢青鹤躺下休息,问道:你体内究竟是什么东西?威能极大、恐怖莫名。
谢青鹤则嗅着师弟近在咫尺的体香,很想伸手摸一摸师弟的胳膊,肩膀。
如果他在心魔池里看见的一切真的都是虚伪,那该有多好?可是,他知道不是假的。
师父的脊柱确实断了,师弟的颅骨也确实带着伤。
他见到的一切,都曾经发生过,都是真实存在的过往。
我将魔都吞了。谢青鹤说。相比起师门相残的悲伤,魔不魔的,这会儿倒不很重要。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上官时宜如此眼界,谢青鹤说了自身的情况,他马上就判断出谢青鹤的处境。
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一身好根骨。上官时宜说。
谢青鹤是来迎恩师遗骨的,压根儿也没想过会遭遇如此诡秘的事故,事先更不可能交代李钱把孩子藏好。这会儿被上官时宜一眼看穿了孩子的根骨,他也很无奈,只得承认:这是弟子给宗门寻来的下一任掌门。
他的情况如何,和尚都能看穿,上官时宜岂会看不明白?
谢青鹤将死不死之人,已承担不起传继绝学的重任。当了几年代掌门,终究不是掌门。
便让他拜在恩师门下吧。谢青鹤说。
上官时宜点点头:你有心了。你如今身受重伤,倒也不好来往奔波,最好择一清静之所,不问世事,安心休养。以为师想来,你就不要再回寒山了。
谢青鹤有些愕然。不许他回寒山?
束寒云脸色一白:师父,大师兄身体不好,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怎么能让他
去把你们小师弟抱来吧。上官时宜吩咐道。
谢青鹤已察觉出上官时宜的反常之处。
他知道上官时宜宠爱自己,八成是因为自己资质超凡,可以传承宗门绝学,继承未尽之事。
可他与上官时宜的感情也绝非单纯的利用。师徒相处二十多年,上官时宜偏宠他,教养他,予他教诲与恩惠,早已超出了单纯的承继之事。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他身负重伤失去了传承宗门的可能,上官时宜也不至于马上翻脸逼他离开寒山,不照顾他临终几日,对上官时宜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