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云朝纵身而去,在坑前略站了片刻,金印便倏地飞回手中。
他拿着金印仔细查看,确认金印确实没有一丝污秽之后,还用衣摆擦了一遍,才交还给谢青鹤。
谢青鹤就没有他那么精细。这金印本身就有去秽的特质,粪坑都被它炸飞了,它所在的地方,哪可能沾有一丝秽物?他也知道这玩意儿能逆天改命,委实太过厉害。然而,看着自己还未恢复正常的左手,被抽干真元的玄池,谢青鹤实在给不了什么好脸。
金印被谢青鹤随手摆在了屋内的书柜上,寻常居家就三个人,猴子也不敢来他的地盘撒野,荒僻密林之中,完全可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云朝盖好房子之后,听从谢青鹤的指引,去镇上采买了笔墨纸砚,还给谢青鹤打了个书案。
剑修的好处就在于此,说削一分绝不错半毫,做点手工不说精美,至少精细入微,毫厘不差。
谢青鹤还在卧床,叫云朝在书案前坐下,铺开笔墨,记录他口述的寒江剑派真本秘传。这都是他在入魔时,从二千三百年前寻来的已经失传的秘本。谢青鹤也怀疑过是否真实,他对寒江剑派各类修法都很精擅,前后推敲验证之后,没找出任何漏洞这就是真正已经失传的秘本。
记录秘本是非常消耗精力的一件事,盖因秘本并不以普通文字流传,而是另一种密文。
书写密文时就得消耗大量的精力,越是艰深复杂的秘本,写起来越是痛苦。很多时候,谢青鹤只说一句话,云朝就得写上一整天。谢青鹤自知无力记录,才会让云朝来代笔。
谢青鹤口述的秘本是寒江剑派秘传,开篇就极其复杂,云朝代笔时也很艰难。
中间稍微简单一些,云朝还以为是做得熟悉了,效率更高。哪晓得到了末尾两篇,难度上去了,云朝又开始艰难地磨蹭,这才知道这玩意儿跟熟练与否毫无关系,只在于境界。
先录这一本吧。谢青鹤将写给师父和二师弟的信,一并交给云朝,你代我往寒山一趟,将此秘本交予我师父上官真人。这是给师父的信,这是给二师弟束寒云的信。
云朝用鹿皮将几张荏弱的纸包好。
谢青鹤把自己刻好的木人和毛笔也拿了出来:这套木人是我给小师弟伏传的礼物。毛笔是给寒云的。没给其他师弟预备东西,你记得私下转交礼物,别惹了其他师弟生气。
云朝再用包袱把两个木盒子包裹起来。
谢青鹤最终才把手串摘下给他:这是信物。你交给师父,他就知道你是自己人。
云朝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其他吩咐,才说:那,仆即刻启程。
谢青鹤不禁失笑:皇帝也不差饿兵。吃了饭再走吧。今日吃菌汤锅子。
※
云朝离开之后,谢青鹤一边休养身子,一边收录下一本从入魔中得来的失传秘本。
他担心师父的身体,首要考虑的自然也是师父的健康。
云朝带回师门的秘本名唤《齐祖养命经》,是教人突破寿限、润养根本的奇经。
上官时宜受伤多年无法痊愈,主要是因为他大限早至,身体衰微无法调用更多的元气疗伤。若能突破三个甲子的寿限,增寿一甲子或是百二十年,一切麻烦都会迎刃而解。是以,谢青鹤冒着让宗门秘本外流的风险,宁可让云朝代笔,也要迅速录好《齐祖养命经》,让云朝快马加鞭送回寒山。
但,他也不是厚此薄彼之人。给师父送了养命经,自然也要给师弟送合适的修法。
让谢青鹤念念不忘,时刻都想讨好的师弟,仍旧是束寒云。
因逆天改命之故,谢青鹤玄池被清空,修行速度大减,暂时也无法入魔。
他每天就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给师弟准备的《泓龙真诀》,能写一个字就写一个字,早日写好了,早日给师弟送去。师弟肯定会很高兴。
云朝去了快两个月才回来,回来时肩上扛着一只飞鸢,低着头,情绪似不怎么好。
出去玩了一圈也不碍事。谢青鹤安慰道。
以云朝的脚程,往寒山一个来回,撑死了也就二十天的事。走了两个月才回来,必然是半道上分心,做不相干的事去了。谢青鹤趿着木屐,去看许久未见的飞鸢。他常用的飞鸢停在龙城,被他自己毁了,这一架飞鸢是他年轻时用过的,如此细心关爱,只能是上官时宜的手笔。
师父让你给我带回来,也没教你如何驾乘?你就这么扛回来的?谢青鹤眼底带了丝笑。
主人的飞鸢,仆岂敢试乘?云朝将飞鸢停下,屈膝跪倒,掌门真人使仆为主人携来飞鸢,还替主人准备了许多东西。有衣物被褥药材香料
谢青鹤不着痕迹地将飞鸢和云朝都扫了一眼。飞鸢上空荡荡的,云朝也身无长物。
师父给的东西呢?
云朝俯首磕头,声音低哑:仆途中遭遇劫匪,打斗中将掌门真人赐予主人的东西尽数遗失,仆知罪。求主人责罚。
些许衣裳香料倒也不值得什么。
谢青鹤比较可惜的是,多年未见恩师,那是恩师的一番关爱之心。可那东西丢也丢了,若能抢得回来,云朝岂会不抢?他倒了一杯茶,说:喝杯茶,坐下说。究竟是哪路的劫匪,如此厉害?
谢青鹤从来也不是喜欢被欺负的脾性,有劫匪敢抢他的东西,他若是跟前几年一样病得奄奄一息时也罢了,但凡有一口余力,当场就要把仇报了。他不怪罪云朝,可不会放过打劫他的劫匪。
云朝本要起身喝茶,听他有追究到底的意思,又跪了回去,低声道:仆失责。求主人降罪。
怎么这劫匪的身份来历还不能说?谢青鹤端茶啜了一口,略觉困惑,你生在二千年前,世间难道还有故友?纵然是你故人之后,也不至于抢这几件衣裳药材吧?
云朝才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他奉命前往寒山送信,寒山上下都非常欢迎他,对他招待得极其热情。
上官时宜与束寒云也都纷纷回了信,上官时宜更是大手笔给准备了不少吃的穿的用的,叫云朝给运回去。因为物资太多,束寒云亲自打点,从山下套了八匹马充作脚力,才勉强把东西驮好。
有了马匹物资的拖累,云朝想走得快一些不可能,想不走寻常路也不可能。
只能照着官道,拉着马匹,走走停停。这样一来,耽误时间也罢了,更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
人烟稀少的地方,多半都有劫匪。云朝一路上遇到的劫匪也不少,基本上都被他打退了。行至阆云境内,又遇到一波劫匪,云朝就实在没办法了那批劫匪是失土逃家的难民。
先派了几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壮年人吸引云朝的注意力,大批流民随后一拥而上,瓜分了物资。
连那几匹马都被饥饿凶残的难民分吃了。
云朝自然有抢回物资的本事,他甚至可以把抢劫现场二百多余难民尽数杀死。
然而。
仆若动剑杀人,与魔何异?云朝额头触地,仆擅自以主人之物,施舍难民,是仆自作主张,慷主人之慨。未能守好掌门真人所赐之物,是仆失责。愿受主人责罚。
谢青鹤问明白那群难民却是饿得面黄肌瘦,不是失土落草的贼人,便点点头:这事不怪你。若我在时,也不能对绝境求生之人擅动刀兵。你记清楚了,那是阆云境内?
连城往东六十里外,该是阆云境内。云朝说。
此行辛苦你了。快起来吧。师父给我的书信,可还在吧?谢青鹤问。
云朝连忙从怀里拿出两封信来,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谢主人宽恕。
谢青鹤先拆看了师父来的信。
人说见字如面,多年未能拜见恩师,如今见了恩师熟悉的字迹,谢青鹤就有极其亲切的感觉。
师父的来信也不长,大概交代说秘本已经收到了,对徒弟的孝心很受用。其余大部分篇幅都在叮嘱谢青鹤要保重身体,还写了两个养身的方子来,云,药材都备好了,叫谢青鹤自己配来吃,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谢青鹤看得心里暖融融一片,想起师父准备的药材都被抢了,又有些哭笑不得。
末了,上官时宜说,宗门一切皆好,让谢青鹤不必忧虑,安心养病为重。
谢青鹤再拆看二师弟来的信。
这信封摸着就厚实了许多,拆开来果然是一沓信纸。
束寒云平时写字行云流水,处理门派庶务、给师弟们批条子都是一笔狂草,给谢青鹤写信就很规矩,一笔一划恭恭敬敬,像是刻出来的本子。他先问的是谢青鹤的身体,也是不厌其烦地说要珍重,只是上官时宜是叮嘱,束寒云字字句句都是伏请敬问。
谢青鹤也不禁想起师弟乖乖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
问候了谢青鹤的身体,束寒云开始说谢青鹤送他的礼物,师兄亲自给我做的笔呀,好喜欢。这封信就是用师兄做的狼毫写的,觉得自己的字都更上一层楼了呢!以下彩虹屁一页。
随后束寒云说的就是门派内务。
师父身体如何,师弟们对大师兄不能回山的反应,这五年来江湖各派的态度
这部分花了相当多的篇幅。
谢青鹤细细读来,一切与他的推测别无二致。
无非是欺负上官时宜寿数已尽,不知何时陨落,束寒云武功再好,毕竟不是谢青鹤那样足以称量天下的统治性碾压,不足以威吓天下。而被谢青鹤视为希望的伏传,又太过年幼。
寒江剑派对天下白道的统治,渐渐地变得无力了。
谢青鹤对此并不担心。
他已经得到了二千三百年前的知宝洞秘本,一一抄录下来,寒江剑派必然重回辉煌。
何况,师父已经拿到了《齐祖养命经》,多则三年,少则八九个月,师父的旧伤就能痊愈。到时候师父再突破延寿,哪怕多活一甲子,有师父这位天下第一人坐镇,谁敢造次?
谢青鹤的目光挪回书案,眼神变得温柔。
等他把《泓龙真诀》录完,交给寒云师弟,师弟也不会这么憋屈了。
信已经看完了,背后居然还有一页纸。谢青鹤随手展开,愕然发现居然是一张使人面红耳赤的春宫图。那图中画的分明是观星台故居的陈设,一个气质高岸的男子衣衫半解,坐在床头,另一个男子片缕不着,伏在那男子怀里两人双目相对,似有脉脉情意。
束寒云这画功也算一绝,画中两个小人神情绝似谢青鹤与束寒云自己,谢青鹤如此无瑕道心,乍然一见这幅画都忍不住心如擂鼓,将画中的师弟轻抚片刻,禁不住想起了五年前的定情之夜。
不曾好好修行,歪门邪道倒是练得精擅。谢青鹤想了想,起身到书案前拿起笔来,先给师弟穿上衣服,又忍不住在师弟左右脸上都画了三根胡子,叫你捣蛋!
突然之间,好想师弟。
谢青鹤暗暗下了决心,他要回去一趟。去拜见恩师,也想见见师弟。
师弟这么调皮捣蛋,师兄得给他粉嘟嘟的脸蛋上真画上胡子,以儆效尤。
云朝发现主人生活得越发规律了,平时喜欢躺在露台上赏景养心,如今不仅要闲心养意,每天两趟拳剑也少不了要知道谢青鹤皮囊负荷极重,这些年都重在养心,很少锻体。
见谢青鹤锻体之余,还要费心记录秘本,云朝请求代笔。
谢青鹤也拒绝:这本真诀我要亲自来录。
给师父的秘本是为了救命,当然要追求效率。给师弟的礼物,他想亲自动手。
待到次年春暖花开之时,谢青鹤找出停在田垄边的飞鸢,带上给师弟的礼物,独自出发。
云朝想要跟随,谢青鹤笑道:你跟得上?
飞鸢一去千百里,任凭云朝脚程再快,也只能看着谢青鹤乘风远去。
谢青鹤并未直奔寒山,途径阆云境内,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烧鸭饭,打听了去年的情形。
据乡人所说,去岁阆云祝州附近遭了洪灾,不少难民四处逃窜,阆云太守命祝州附近的连城、安城、鼎城等六地施粥救济,最终只有连城遵命搭起了粥棚。所有难民都往连城求生。然而,光是连城一地,哪里受得了这么多难民一拥而入?
最终连城存粮告罄,不得不封城驱赶难民。难民推城闹事,引起民变。
事情闹大之后,太守府出兵平乱。
倒霉的连城县令却未能全身而退,以酿起民变,凌辱县衙之罪,被朝廷判处斩刑。
唯一一个爱惜生民、施粥赈灾的连城县令,结局竟然是获罪被斩。其余五城不尊太守号令,拒绝施粥赈灾的县令,这会儿还好端端地继续当着父母官。
这世道乡人轻啧一声,拿了谢青鹤给的赏钱,又给谢青鹤添了一壶茶。
谢青鹤吃了饭,又去当初被命令施粥却抗命的五个城县转了一圈。他有飞鸢乘驾,速度极快。
这五个县城里的百姓说法态度也不一样。
提及去岁之时,宜城百姓只管替父母官辩护:我们宜城本来就不及周边富庶,前年遭灾,还是曹父母腆着脸拿官声担保,才找邻县的富户借了粮食来应急,咱们库里有些粮食也要还账的呀!咱们治下百姓自己都还吃不饱呢!想要开粥棚,拿自家百姓的血肉去喂祝州的难民么?
谢青鹤便离开宜城,往鼎城去了。
鼎城百姓就很尖刻了:咱们哪里不曾施粥赈灾?老父母家也受灾啦!
谢青鹤费了些功夫,才打听出来。鼎城县令原来开过赈济的粥棚,只是做了个样子,让人煮了些稀粥,还叫自家仆役去吃了一顿,随后就借口粮食不够,马上把粥棚封了。倒是库里的存粮,被他夫人搬了不少到娘家囤着简直是奇葩。
谢青鹤赶到鼎城县衙时,县令大人正在后堂歇息,见了谢青鹤大吃一惊:你是何人?
我有一批衣裳药材香料,去岁在连城往东六十里处,被人抢了。谢青鹤说。
县令满脑子浆糊:啊?连城距离鼎城好远不来,中间还隔着一个祝州呢?
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能叫我平白丢了这么多东西吧?谢青鹤说。
县令还没反应过来,一缕指风弹过。
谢青鹤突然觉得,剑不在手里,实在有些不方便。
不过,这时候往武兴走一趟,未免有些太远了。倒是从寒山回来时,往武兴去转一圈,吃一吃武兴的钓虾,喝一喝武兴的玉壶春,顺便把剑取了。谢青鹤定好了计划,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