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能在此地混得如鱼得水,得益于村中各人都笃信鬼神。神婆昨日言之凿凿说汤家媳妇被狐狸精附身,还做法驱赶了那条狐狸精,晚上就被狐狸精杀了,整件事简直逻辑严密没有任何破绽。
谢青鹤故作高深地摇摇头,说:去昨日事主家看一看吧。
惊乍了半早上的村民们才悚然惊动,村长、村老围在谢青鹤身边,伏传还拉着自家的马车,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谢青鹤熟知经典,这会儿就照着各类法术册子瞎几把背上一通。村长与村老们是有些见识,能记得几句千字文就不错了,哪里听得懂谢青鹤说的各类行话,一个个听得眼冒金星。
早有精悍村汉与好事的媳妇小孩一路狂奔,先去了汤家看热闹。
这热闹却不那么好看。
谢青鹤还在忽悠身边的村老,就有隔壁家的狗蛋连滚带爬地扑上来:叔啊,三老爷,四叔公家都被狐狸精杀了!立大伯也死了!汤家村除了几个外姓,都是同一支血亲。
神婆的丈夫姓李,当初逃荒来汤家村,娶了汤家的女儿才落户生根,前妻死后才娶了同样逃荒来的席婆。席婆死了,汤家村众人有惊慌恐怖,更多的还是看热闹。反正不是自家的亲戚。
这会儿听说四叔公一家都死了,汤家村的村民情感上马上就不一样了。血缘亲近的几家一路飞奔,前前后后的哭声也渐渐起来。这会儿就真有了一股凄惶悲伤的气氛在村中蔓延。
伏传对此深为好奇。
他在寒山长大,身边的所有人跟他都没有血缘关系,他不知道血亲的意义。
上官时宜要他下山了结家仇,什么扈水宫惨遭灭门,娘亲临死托孤他听了也就像个不走心的故事,知道那是自己的责任,却没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原因就在于他根本不知道娘亲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他是没有爹娘,寒江剑派内外门所有弟子基本上都没有爹娘啊。大家都只有师兄弟,他还有个师父呢,大批外门弟子连师父都没有,也不存在看见别人有爹疼娘亲,他就心生妒忌感慨什么的。
这会儿看见汤家村的村民们这个喊四叔公,那个喊四叔,这个哭立大伯,那个哭立兄弟
他不禁想,这就是血亲么?
刚在神婆家中,许多村民都不敢进门,只怕沾上了晦气,惹上狐狸精。
到汤家情况就不一样了,许多村民都扑进门去哭丧,一个老头子匆匆忙忙闻讯赶来,进门看了汤老头的尸体一眼,说:这就是个狐狸精,我们也要给老四报仇!他的儿孙们站在身边,手里拿着锄头镰刀,纷纷附和:剥了狐狸皮,给四叔(四爷爷)陪葬!
村长家与死去的汤老头分支许久,血缘上已经不那么亲了,也并不想去跟狐狸精掐架。
杵大哥不要着急,这事来龙去脉还得请道爷掌掌眼,您就是想除了那害人的狐狸精,也得找得着它在哪儿不是?这种田耕地咱们是内行,除害收妖,道爷才是内行杵大哥,您看我说得在理不?村长上前拉住那老者的手,把他带到了自己这一行人群里。
此时就有女眷嚷嚷起来:秀娘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哩,狐狸精不曾害她!
又有老妇抱着秀娘的儿子出来:羊蛋也还活着。
与汤老太交好的老妇钻了出来,怒道:那秀娘就是个狐狸精!作甚狐狸精不杀她,倒把她公婆男人都杀尽了?当初她嫁进来就妖妖娆娆不老实,进门五年不下蛋,只会搽脂抹粉做新衣裳,把咱们村儿的风气都带坏了!她娘家不就是被她给祸害没了吗?全家死绝啊!
秀娘的娘家家境颇为殷实,初嫁时是有些外来的习惯,比如要炊热水洗澡,抹些面脂,陪嫁的箱笼也多,给全家都做了新衣裳。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难免眼红,吵吵嚷嚷地也要比肩。这就让管着家里财政大权的老太太们不乐意了。
汤老太教训了媳妇几回,明里暗里收缴了媳妇的嫁妆,秀娘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早就跟汤家村的村妇一样灰头土脸、青春不再。可这老太太记了多年的仇,还是忍不住要出来落井下石。
伏传听了就不大高兴了,出声道:你这老妇好没道理!搽脂抹粉做新衣裳怎么了?你自己长得膀大腰圆胸口塌,子孙不肖挣不来银钱,倒要管人家做不做新衣裳?
谢青鹤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更没想到他发难的点在这上面,顿时有些懵逼。
小谢青鹤想喊小师弟,没出口发现不对,小传,你在说什么?
那老妇也被伏传喷懵逼了,主要是看着伏传背着一把剑,看上去脾气也不好,真怕伏传横起来砍她全家,所以气得满脸通红暂时没回嘴。听见谢青鹤训斥伏传,老妇就似寻到了依靠,满心期待地看着谢青鹤,只盼着谢青鹤狠狠痛骂伏传一顿,最好打这口不择言的小后生几下。
这老妇虽说心脏口毒、满嘴嫉妒,毕竟是个妇人。肌骨肤发皆父母所赐,你一怒之下就讥讽人家粗犷不似妇人,岂是君子之道?可知错了吗?以后不许再胡说八道了!谢青鹤怒道。
伏传见他真的生气了,缩了缩脖子,说:弟子知错。以后骂人不揭短了。
老妇没期盼到伏传挨揍,反而又被谢青鹤骂了一顿。这师徒俩一个骂她长得丑、子孙不给力,一个骂她心肝坏了,人品不行,全方位地把她挤兑了一番。
气得老妇四处寻找自己的儿子:老大,老大去哪儿了?就让人家这么欺负你娘?
哪晓得伏传也乖觉,上前对她施礼:阿嬷有礼。在下口不择言,冒犯了老人家,还请恕罪。
那妇人的儿子缩着脖子上来,劝自己老娘:娘,您看,人家都道歉了,您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事就这么算了吧?不等老妇说话,他已对伏传作揖还礼,小道爷客气了,您还是收妖要紧。
伏传看了那老妇的儿子一眼,冲老妇做了个鬼脸。
子孙不肖,子孙不肖老妇满脑子都只剩下四个字,气得胸口一阵起伏,生生厥了过去。
谢青鹤实在不想再耽搁下去,叫汤家村的村民置办上香案,就摆在汤家院中,这年月农家都有祭祀之物,备上香烛倒也简单。伏传跟在他身边打下手。
本以为谢青鹤是走个过场,糊弄一阵,哪晓得香刚刚插下去,伏传就听见风中传来的鬼吟。
谢青鹤是真的做法,把汤家村的各路鬼神都送走了。
村民们感觉不到一瞬间消散的各路魂体,只能看见有几家近年比较殷实发达的人户,家中都有各类不同的护家蛇游出来,遥遥地朝着香案方向点头施礼,又游回家中消失不见。
这一手把汤家村的村民们都镇住了,跟着在香案前拜倒,一时菩萨天尊财神爷念了个遍。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青鹤摇了一下镇魂铃,说:这狐狸精本是席婆的祖师爷,与席婆勾结好了哄骗钱财,谋人性命。昨日贫道竟没看出来。精怪妖孽心思叛逆,供得再是殷勤虔诚,毕竟不是正神,翻脸就要杀人。诸位善信日后还是得祭祀正神,莫要与乡野神棍往来。
他做法时一会儿雷光一会儿闪电,比神婆厉害太多,早把村老们忽悠得服服帖帖。
村长更是心惊:那狐狸是没害到秀娘,一怒之下就杀了席婆?
那狐狸精本是要收了屋内的妇人做祭品。席婆故意蛊惑她家人,想要把她打死,因缘巧合被贫道打断了。这狐狸精一怒之下就杀了席婆泄愤。唉。它若是来寻贫道,也不至于此谢青鹤扼腕叹息。
村长家的二郎连忙说:想必是那狐狸精也不敢来找道爷的晦气。
谢青鹤淡淡地说:如今这狐狸精已经被我撵走了,待我追上去,将它擒杀。不过,屋内那妇人与她的孩子也是留不得了,以防那狐狸精再来寻她,反倒害了你们全村人的性命村人们做个见证,就叫她跟贫道走吧。
几个村老连连点头:正是正是,道爷慈悲,就把她带走吧。实在是留不得了。
谢青鹤装神弄鬼搞出这么多的名堂,一来是为了告诫村人不要再迷信神婆,杜绝再有村人借鬼神之说害人的后患,二就是为了名正言顺把秀娘带走。这年月妇人孩子都是财产,夫家打得,族人卖得,想要自己离开?那是万万要不得。
这村里人把秀娘抬出来,七手八脚就想往谢青鹤的马车里搬。
被伏传拦住:这可是我师父的车子,哪里能让妇人上来?
村里人着急把秀娘送走,有家境殷实的人家献出一辆烂朽的板车,把秀娘放了上去。
二郎又跟伏传商量:小神仙,您这不是还有一匹多的马么?乡野村夫给出一辆板车已是极限,要让谁家捐个畜生脚力出来,那是绝不可能了。
伏传才点了头:好吧。
昨日谢青鹤与伏传带着一辆马车过来,今日离开就多了一辆板车,一个妇人,两个孩子。
伏传对此深为不悦:师叔,咱们为何要带这妇人一起走?
谢青鹤很意外:我缺个厨娘?
伏传突然间想起,一开始师叔确实是这么说的,缺个厨娘。
他想不通的是:咱们昨夜听到了汤家的秘密,不是都知道这妇人也不算好人了吗?不是要叫她自生自灭么?为何还要她做您的厨娘?
她是不是好人,只有她自己知道。你觉得她故意自杀,想要贪图娘家的财产,万一不是呢?她也许只是万念俱灰,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谢青鹤从药匣子里拿出一颗药丸,你喂她吃一颗药,把她的孩子抱到车上来。好几岁的孩子了,能跑能跳,可别从板车上摔下去。
伏传跳下车去,给板车上的秀娘喂了药,又把她的儿子抱了起来。
一直昏迷的秀娘突然睁开眼:羊蛋
伏传抱着孩子,说:碰你儿子就醒啦?你可真是个好娘亲呢。
羊蛋不住喊:阿娘阿娘
伏传干脆把羊蛋又放了回去,说:你在这儿好好看着你娘,摔下车没人捡你。
板车套在龙帮主的马上,那匹马又拴在马车的后边,这就很考验谢青鹤的赶车技术了。伏传坐回车辕,发现谢青鹤根本也没怎么费劲,那两匹马就在自己往前走:师叔,你这两匹马欺负我。
谢青鹤见他没把孩子抱回来,也没有多问,闻言笑道:怎么欺负你了?
昨日我去牵马车,它俩就不动。得喂糖才行。今早也骗了我两块桂花糖。伏传告状。
你要它听你的话,给它一些甜头吃,不也是应该?谢青鹤招呼两匹马,对不对?大爷,二大爷?
那两匹居然真的喷出一口气,叫二大爷的马还发出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回应。
伏传惊叹不已:我知道它叫大爷,本以为它身边这是二爷,哪晓得居然是二大爷!
他觉得师叔真的很有趣。
师叔,前面有什么大城么?伏传问。
谢青鹤想了想,说:往前七十里是宜郡首府安阳城。算是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城了。
弟子在安阳城也有产业。不若师叔把弟子送到那里。伏传既然认了亲,就不能把师叔当居心叵测的不知名老者随意欺负,您现在也算是拖家带口的,厨娘还病着,还有俩孩子再者说了,师父交代过,弟子下山来了结尘缘,也不许师门长辈帮忙
谢青鹤听出他这番话的言不由衷。
小师弟是生气了。
昨夜他叫伏传去偷秀娘娘家侄儿时,这小孩可没说拖家带口,也没嫌弃带着孩子是个累赘。
盖因谢青鹤叫伏传去恐吓秀娘时,还交代了要秀娘抚养孩子云云,他本能就认为谢青鹤是不会再管秀娘了。他心中认定了秀娘不是好人,救她一命也罢了,还要一路带着,这口气就咽不下去。
你要救人就去救,我不想救,不跟你一起了!
小孩子的思维就这么直率简单。
谢青鹤想了想,说:也好。
伏传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还准备了许多说辞,想要说服师叔。
这下子满肚子说辞都落了空,伏传心里还有点古怪的怅然,他张了张嘴,说出来的话也很豁达:就是呢。到时候我给师叔准备好马车、车夫,您也不必这么辛苦,回程的路上看看书,睡睡觉
那可多谢你了。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你孤身一人去龙城,自己要小心。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很小心。伏传拉开他的手,背身钻进车厢里。
可给这孩子气坏了。
谢青鹤明知道伏传在生气,还知道伏传的愤怒已经从救坏女人变成了不哄我。
本质上大师兄也不是个很体贴的性子,师弟们敬着,师父宠着,只有别人顺着他、哄着他的,他可没有点亮给别人顺毛的技能。他非但不去哄一哄伏传,看着伏传气鼓鼓的模样,还忍不住想笑。
突然听见车厢里有动静,谢青鹤一皱眉:你做什么?
伏传正要捶师叔的酱油瓶子,哪晓得师叔耳朵这么灵,他连忙把酱油瓶子放回去,哑然片刻,说:路上好大一个坑
谢青鹤实在憋不住了,闷笑了两声,说:那你瞧瞧车里还有什么能出气的,师叔都给你。
伏传有些讪讪地钻出来,低头小声说:师叔,你能不能把二大爷给我呀?
谢青鹤总共就养了两匹马,此次出门都带了出来。若是旁人向他索要马匹,他多半是不给的。
伏传身份特殊。他向谢青鹤索要什么,但凡谢青鹤有,必然会给他。当初连祖师爷空间都能给了小师弟,区区一匹马又算得了什么?
谢青鹤含笑点头:能啊。到安阳城你就牵走吧。身上带些糖块,也别给它吃多了。
伏传靠在他背上,轻声说:师叔,您和师父一样,对我真好。沉默片刻之后,有时候待在您身边,就像师父在一样。其实,好像比师父还亲切一些,因为师父也会训斥责罚,师叔就不会。
前往安阳城的七十里路,走走停停,马车还带着板车,一直到天黑都没能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