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长环境就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不会好好的说话,大家都在打哑谜。
很小的时候,他听不懂。
可师长们并不觉得他是听不懂,只会认为他是不听告诫不知悔改。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更严厉的告诫,若他还是弄不明白,就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名目,叫他去祖师殿跪经。
刚开始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李大叔悄悄指点他之后,他才搞明白了。
因为他是掌门弟子啊。
掌门弟子做错了,普通人是不能直接指责的。那就只能拐弯抹角地告诫。
他年纪小,排行末,应该尊重上面的师兄们。
可他偏偏又是掌门弟子。
伏传把阴阳鱼重新扣在一起,笑道:嗯,我就挂在枪头。
又避而不谈了。
谢青鹤心中积攒了些火气。
不是针对伏传的,而是针对寒山所有人。
这么小小的孩子,怎么就活得这么敏感小心,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第52章
附近这一片都是商队聚集的地方,做的多是货栈生意。货栈本身就有食宿,要么是给商队提供几间上房几桌好菜,再把通铺和简单蔬食充作搭头,或是反过来售卖多少份按人头算的便宜食宿,再给商队领头的赠送上房好菜,大抵都包了吃喝。
间或开在其中的酒楼想要生存下去,除了请说书先生、杂耍伎人外,多半也要请妓女来陪酒。
有身份地位的官妓不肯来鱼龙杂处之地,那就请市妓来坐镇。沿街二层的酒楼多半修砌着阑干,就有酒香肉味与欢声笑语远远地飘出来。
伏传站在酒楼前,犹豫了一下。
转头一看,驴蛋还是个屁事不懂的小孩子,韦秦么,那是个小坏蛋啊。
美食的诱惑打败了他对欢场的忌惮,伏传问道:师叔,咱们就去这家看看么?
谢青鹤点点头:好。
伏传可能不太懂,谢青鹤是很了解的。
朝廷对妓女的行当管得很严格,市妓们来酒楼陪酒,顶多是陪着唱个小曲儿、玩个小游戏,充当解语花的角色,若是在娼门之外行苟且事,被抓住了处罚非常严厉,绝没有妓户敢坏了这规矩。
伏传担心带着驴蛋和韦秦去酒楼,会撞见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那是真没有。
货栈附近的酒楼多半打着惠而不费的招牌,前来吃喝玩乐的也都是跟着商队出来的伙计、力夫,这种酒楼就很少有帮闲守着服务讨赏钱。
迎门的店小二才安置了客人出来,撞上了正往里走的谢青鹤一行,忙上前招呼。
驴蛋和韦秦都穿得干净齐整,哪怕驴蛋看着面黄肌瘦,这一身衣装瞧着也不是穷苦人家,店小二伺候得越发小意,问明白是来吃饭的,就给安排了一处相对清静的雅间楼上七八个市妓在陪酒,客人喝得多了就喜欢动手动脚,虽不至于当场行事,总是不大体面。
和城内别处酒楼不同,这家四海酒楼虽也不禁外食,主打的还是自家的饭菜。
许多伙计、力夫出来玩耍,除了调笑妓女,更多的还是想吃点好饭好菜。所谓饮食男女,吃总是排在第一位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男人手里没有多少闲钱,自然不会叫帮闲去帮着买这吃的那喝的。
坐在雅间里,看不见大堂里的水牌,店小二现场来了段报菜名。
驴蛋听得满眼迷惑,韦秦知道没有自己点菜的份儿,安安生生地坐着。
只有伏传听得认真,时不时问问这个菜是什么,怎么做的,然后店小二就听见这财大气粗的小爷来一句:来一盘吧。这也可以啊。嗯,行,就这个。还有什么?
店小二老老实实地说:爷,您许是初到龙城?咱们北边的饭菜分量大,几位点上四荤二素还有两碗羹汤,只怕已经吃不完
伏传看了谢青鹤一眼。
谢青鹤含笑点头。
那就这样吧。对了,店里可有熬得时久的骨汤?不拘猪骨羊骨。伏传说。
店小二看着谢青鹤还挂在脖子上打着夹板的胳膊,心领神会:熬得雪白的羊棒骨汤,您是直接来一碗素汤,还是加点羊杂面条子?
谢青鹤想说,以形补形不是这么补的,我不想再喝汤了。
伏传已经点了头:素汤就是了,上好的精盐来一碟子,我们自己加,再切一碟葱花,葱绿切得细碎些,不要葱白。
伏传这么熟练地照顾着他的饮食习惯,谢青鹤还能说什么?
小师弟孝敬的汤,怎么着都得喝呀。
等店小二走了出去,伏传就跟谢青鹤说:我有个大师兄留下的长辈李大叔,从小照顾我。他从前就在龙城的酒楼里做帮闲,听说龙城好些外食铺子都是百年老号,帮闲去排队买吃食还得看脸,认识的就先给提溜出来,不认识就得排长队
这说的是李钱。看得出来,李钱和伏传相处得很好。
能替伏传打理产业,李钱也算是走上人生巅峰了吧?想起故人,谢青鹤的眼神变得温柔。
伏传端起店小二送来的茶喝了一口,说:师叔,咱们有空也去吃一吃老店的手艺。
好。谢青鹤答应。
驴蛋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茴香豆。
伏传把那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说:只许吃十个。待会儿好好吃饭。
驴蛋年纪小,长得比同龄人也瘦弱,坐在椅子上只能勉强扒着桌子,韦秦闻言用筷子拨了准确的十颗豆子在驴蛋碗里,驴蛋勉强攀着碗,美滋滋地吃着自己期盼的美味。
待饭菜一一端上来之后,谢青鹤左手拿着筷子,目标是那条清蒸鲈鱼。
哪晓得筷子还没伸出去,伏传已经把整盘鱼端到了自己面前
这独食吃得也有点过分了吧?你要真的喜欢,截一半也罢了,哪有人整盘都端走?
谢青鹤有点不高兴。不过,看着小师弟认认真真剔鱼刺的样子,大概是真的很爱吃鱼。算了,这一路上也是辛苦,不是吃面糊就是吃炖鸡,难得吃上一口河鲜,不至于跟小师弟抢这口吃的。
谢青鹤调转目标,吃了一口炒得水嫩的鸡蛋,伏传已经把剔好的一碗鱼肉送了过来。
整条鱼最好的肉都已经剔进了碗里,不止将鱼刺一一剔净,连鱼皮都扯了下来。白白净净的鱼肉上还浇了一些蒸鱼的汤汁。
伏传做完这些就把碗推到谢青鹤面前,再把剔得乱七八糟的残鱼推回桌上。
恰好店小二把精盐和葱花送来,伏传就把羊汤拿在手里,先用筷子蘸着尝了尝咸淡,再撒上一丝精盐,抓了一小转葱花。
谢青鹤面前又多了一碗准备好的羊汤。
伏传起身用滚烫的茶水涮了涮瓷勺,又回来放进谢青鹤的汤碗里。
谢青鹤突然想起,他胳膊没有受伤之前,伏传都坐在他的左手边。自从他胳膊不好了,伏传每餐都会很认真地照顾他的饮食,渐渐地就坐到了他的右手边方便帮他夹菜剔骨。
师叔,您先吃菜,还是给您把米饭盛上?伏传问。
自打店小二上菜之后,驴蛋和韦秦只顾着吃,唯独伏传忙碌到现在,他自己倒是理所当然,半点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师叔不方便,总得把师叔照顾好了,他才好自己动筷子。
谢青鹤停顿了片刻,说:盛些饭吧。伏传,辛苦你。
举手之劳。伏传唤店小二来,重新烫了个饭碗,给谢青鹤盛上米饭送来。
谢青鹤吃着鲜甜的鲈鱼,喝着鲜美的羊汤,偶尔吃一口炒得黄澄澄的鸡蛋,莫名其妙就失去了对其他菜色的兴趣。他偶尔就会想起,刚才小师弟低头认真剔鱼刺的样子。
伏传完全没把这当一回事,他和韦秦都在嗷嗷抢红烧肘子吃。
驴蛋也爱吃肘子,只是个子太矮抢不着,韦秦一边吃,一边给驴蛋分点,伏传咔咔吃了两口,再提起筷子,发现那肘子就只剩下一坨瘦肉,最好吃的皮没了。
他也不至于为了这个跟驴蛋韦秦急眼,叫来店小二,再上两盘。
店小二有些为难:今日备货不足,只剩下一盘了。
一盘也行,快些蒸了送上来。伏传咂咂嘴,想吃肘子皮。
谢青鹤不禁好奇:你不吃鸡皮,却喜欢吃肘子皮?
那不一样啊。你看,这个肘子皮,它是平的鸡皮上全是小疙瘩。伏传很懂事,自从知道谢青鹤爱吃鸡皮之后,他就不说鸡皮恶心了。
鸭皮也不能吃?谢青鹤问。
鹅也不行。伏传全部否决。
等到第二盘红烧肘子端上桌,伏传撕扯下巨大的一块,拌在碗里,吃得满嘴流油。突然发现谢青鹤一直在吃鱼,没怎么伸筷子,忍不住问:是不是给您剔太多了啊?您吃点别的。
咵叽。
一大块肘子连皮带肉到了谢青鹤碗里。
我喜欢吃鱼。谢青鹤夹起肘子吃了一口,味道也不错。
伏传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他不禁好笑:肘子也好吃。我左手好端端的,自己会夹菜。你好好吃饭。
伏传倒是满口答应,吃上两口发现谢青鹤碗里有白米饭露出来了,马上就给谢青鹤夹上一筷子。谢青鹤被他塞得有点艰难,只好把自己的碗稍微往侧边拉了一点。
哪晓得伏传年纪轻轻,胳膊倒是长得挺长,往他碗里运送各样菜色毫无压力。
谢青鹤:
说好的细腻贴心呢?你这孩子缺心眼吧?
伏传还要叮嘱他:师叔,您这么瘦,总得多吃点才能健康起来。小孩子都不挑嘴。
谢青鹤把他夹来的菜一一吃了,还得给小师弟点个赞:你说得对。
一顿饭吃下来,风卷残云,杯盏狼藉。驴蛋眼大肚皮小,什么都想吃,奈何那小身板吃不了多少。韦秦则是真的挺能吃。
最让谢青鹤吃惊的是伏传。
看着伏传的食量,谢青鹤很怀疑,这一路上小师弟是不是根本没有吃饱?
没有啊。伏传站在雅间一角,用店小二端来的热水擦了嘴,再用清茶漱口,确定口气清新之后,才回来跟谢青鹤说话,好吃就多吃一点,不好吃就少吃一点。
所以,到底是谁在挑嘴?
谢青鹤拍拍他的脑袋,倒也没有告诫什么。
伏传迟早是要入道的,一旦入道,强身淬体,饮食伤不了肠胃,吃喝上随便些也没关系。
在柜上会了账,伏传还专门找来店小二给了赏钱,问明白哪里有卖澡盆子,散着步出门。
店小二虽指了木匠铺子的位置,此时天色已晚,也不一定还买得着。伏传说:这样的铺子不都前店后家么?咱们敲开门多给些银子,为何不卖呢?
谢青鹤明知道他是故意在大街上晃荡,更不会阻止他,只陪在身边。
半道上驴蛋就走不动了,伏传正要去提他,韦秦已经把驴蛋背了起来:我照顾他。
驴蛋是深怕谢青鹤与伏传觉得自己累赘,韦秦则是为了努力刷他二人的好感,尽量把自己跟驴蛋绑定。两人一拍即合,决心彼此照顾。驴蛋身体瘦弱,韦秦也是个半大小子了,背着驴蛋很轻松。
走到木匠铺子门前,果然已经上好了门板。不过,侧边有扇小门开着。
伏传一头钻了进去:老板在家吗?
店主正在后边家里吃饭,闻声提着灯出来:客人有礼。
木匠铺子多半是定做各类家具,照着客人家宅的大小比了尺寸,才好打造。至于常用的木盆、木桶,倒还真有现成的。伏传想要个大澡盆,那店主不肯卖:那是别位尊客订下的澡盆子,约好了四天后就来取
这不是还有四天么?四天时间您再给他打一个。这个先匀给我。伏传不住作揖请求。
谢青鹤看不得他这样求爷爷告奶奶的样子,不就是个澡盆子,值得这样?说得好像谁不会做似的!没等谢青鹤转身走人,那店主听着伏传说得有道理,又特别想挣这笔钱,就答应把澡盆子匀了。
伏传这会儿学了个乖,只怕盆子再漏水,叫店家灌水试过确定不漏了,才肯付账。
店家还要帮忙送货,伏传也一挥手:不必了。
那店家也没打算套车,是要腿着把木盆搬到常记货栈去。既然都是背,伏传就自己背了。他背着澡盆子完全不费力,何必为难个普通人。
谢青鹤看着小师弟背着个大澡盆子,乐颠颠地走在前边
这孩子真是开心得没道理。
回家之后,伏传打发两个小孩去洗漱睡觉,还记得剥削韦秦一把,叫他睡觉之前,把今天换下来的衣裳都洗干净了。他自己则把水炊上,先溜去马厩看了看马儿,加了一回豆料。
谢青鹤在屋内收拾寝具,想着今晚分房睡了,可以去升级后的空间转一圈。
伏传噔噔噔跑进来,神情低落:师叔。
怎么了?谢青鹤很担心,你坐下慢慢说。
澡豆忘记买了。伏传说。
谢青鹤愣了一瞬之后,又好气又好笑:明日再买也是一样的。小事情。
见谢青鹤不在乎这事儿,伏传就更不在乎了。他洗澡就不用澡豆,那么娘们唧唧的事情咳咳,倒也不是说师叔不男子气概,师叔是讲究人么。
那待会儿水好了,我就楼下喊您,您直接下来泡澡啊!伏传又开心地出去了。
谢青鹤低头继续整理寝具,伏传又钻了回来。
?谢青鹤眼神示意。
伏传三两下帮他把寝具铺好,发现睡褥边角不知怎的多了半个脚印,直接就把铺褥都撤了下来,先把干净的新褥子给谢青鹤铺上,又把自己的被子抱了过来:师叔,您先睡我的被子。
拆洗被套要动针线,伏传没有点亮女工技能,只能天亮了找人来处理。
不必了。你谢青鹤想说你把我被子还回来,可伏传已经换了一遍,何必再折腾?
伏传低头闻了一下,说:不臭啊。我睡觉不流汗。
不是嫌你臭。谢青鹤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你再是小辈,也没有叫你睡脏被子的道理。再者说了,一个脚印也无关紧要,没有跳蚤虱子就是了。以后不必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