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魔尊在他体内,不平魔尊也在他体内。二魔记忆中都没有扈水宫灭门之事。
如果杀死伏传全家的人是大魔尊,谢青鹤早就该知悉原委了,哪会一头雾水?
能够调动龙骧卫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最大可能是大魔尊被谢青鹤没收之后,重新恢复了神智的真先帝。但,如果真是那位残暴昏聩、倒行逆施的先帝所为,束寒云根本不必为他撒谎,直说又何妨?
这件事和伏蔚脱不了干系。
这也能解释为何伏蔚甘愿冒着与寒江剑派为敌的危险,也要栽赃伏传。
他心中有鬼,他害怕被伏传找上门来复仇,所以,他必须要玷污伏传的名声,不让伏传继续待在寒江剑派掌门弟子的位置上。若伏蔚清白无辜,一个失落多年,长得健康可爱,养得身手惊人,还有着无比尊贵的世外身份的亲儿子,他不哭着喊着去认回家好好笼络,却要栽赃陷害?说得通?
谢青鹤知道,束寒云的记忆与伏蔚混淆在一起,他很容易把伏蔚当作另一个自己。
十一年前,伏蔚困兽逼宫,束寒云为了救他,直接丢下了正闯登天阁的谢青鹤,孤身赴龙城。这并不是束寒云偏心伏蔚,他偏心的实际上是他自己。伏蔚受苦,束寒云能感同身受。
束寒云不顾师门禁令,直接插手世俗政权之争,助伏蔚逼宫,将伏蔚扶上了皇位。
这其中又有上官师父一通骚操作,以至于谢青鹤伤心归伤心,对束寒云倒没有多么愤怒不解。正是因为理解,才知道束寒云的选择也算情有可原,才知道二人必然渐行渐远。
他与束寒云决裂。
束寒云说会修炼守心大法,努力与伏蔚记忆分开,不再混淆。
直到此时,谢青鹤才发现,似乎因决裂情伤的自己,竟然一直都在暗暗地期待着。
期待一切真如师弟所想,期待师弟真的能摆脱对伏蔚的迷惑,期待师弟彻底忘却了皇城中的一切,重新变回那个单纯无邪的好师弟。
他还想与师弟同居观星台。
他想给师弟打写字的桌子,想跟师弟坐在火边吃饭发呆,想亲吻师弟的脸颊。
可惜,期待没有用。
十一年前的束寒云,也不过是被伏蔚所挟持,被动地选择,被动地哀求。
现在他都学会主动策划哄骗了。
你看那个大傻子师哥,我知道他的弱点,戳一戳他的痛处,我就能拿捏住他了。
他不仅没有摆脱伏蔚的影响,变回谢青鹤心目中的二师弟,反而一步步地走向伏蔚,拥抱伏蔚,在世俗之中学习成长,成为一个与寒山,与寒江剑派,都格格不入的人。
你不是偏心。谢青鹤轻叹一声,你确实不再真诚。
他拿出一直珍藏的黄玉摆件,想要还给束寒云。
这么多年来,他告诉自己要忘了束寒云,结束这段感情。可他还一直藏着束寒云的珍宝。
这样私密珍贵的物件,一直死死攥在手中,从未想过还给束寒云,又哪里是真要忘却的意思呢?他是真的真的太过渴念期盼,握着一缕渺茫的希望,祈求束寒云能迷途知返,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如今知道自己的想法彻底落空,十一年的分别与冷静,非但没有让局面更好,反而更坏了。
该绝望了。
束寒云坚持不肯接,只管抱着他的腿哭:师哥,何至于此?
这东西借走的时候抛费精神,想要还回去也得束寒云自己配合。
毕竟是多年旧爱,亲手把人家的至珍至贵之物摘在手里,当作信物,这会儿想要还给人家,也不能不管不顾随意丢弃。若是不小心摔碎了谢青鹤皱眉。
束寒云抱着谢青鹤哭求几句,马上发觉到谢青鹤态度坚决。他了解谢青鹤,一旦谢青鹤下定了决心,上官师父都拦不住。
既然哭求无用,束寒云转身就走。
谢青鹤一愣。
束寒云已经走出门去,背影都看不见了。
这倒不是束寒云轻功比谢青鹤高明多少,谢青鹤是完全没料到束寒云会来这一招。
不是,这不是还在说话吗?
突然走了?
束寒云在他跟前一向温软,任何时候,谢青鹤抬手他就受着,谢青鹤要骂他就马上认错,改不改当然是另外一回事,甭管心里拿着什么主意,姿态总是很驯服柔软的。谢青鹤没有示意结束谈话,束寒云哪里敢自己转身就走了?
看着束寒云转身的背影时,谢青鹤还在费解,他出门是要去取什么东西、见什么人么?
这么打了个恍惚,束寒云已经跑得影儿都没有了。
谢青鹤还等了片刻,久不见束寒云归来。他才意识到束寒云是真的跑了。
拒绝收回信物。
仓惶而逃。
谢青鹤拿着那只黄玉摆件,心情很复杂。也不能就扔在这里吧?
在空荡荡的花厅里站了片刻,谢青鹤又把那只黄玉摆件收回空间里。
束寒云一厢情愿地逃避这东西,认为不收回它,二人的关系就还能存续,谢青鹤并不这么想。
维系二人关系的,不是这件信物。断绝二人关系的,也不是这件信物。
是他们自己。
※
谢青鹤从花厅出来,一路上也没有遇见任何人盘问,束寒云倒是打点得清楚。
他回到中堂时,驴蛋和韦秦都在吃点心,惟有伏传在东张西望,见了他连忙上前询问:师叔,您回来啦!刚才二师兄说,叫我们暂时在这里住下?我想问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也不理我,匆匆忙忙就走了,说是您给他派了差事?
束寒云今日谎话连篇又故意示弱卖惨,谢青鹤对他已生了三分戒心:他说话不尽不实。
伏传就觉得屁股有点痛。
师叔平日是很温柔体贴,可不代表他不动规矩。若是把师叔惹急了,他是真的会体罚的。
伏传在寒山养了十多年也只在祖师殿跪经,师父从不会打他,就被师叔拿剑鞘抽过屁股。这会儿师叔指责二师兄说话不尽不实,居然没有暴揍二师兄一顿么?偏心!
先回货栈。我有话问你。谢青鹤示意离开。
这里是束寒云的地盘,谢青鹤既然生起了戒心,当然不肯听束寒云的叮嘱,就此住下。
哦。伏传也有点怯怯。
师叔心情是真的不好吧?看上去随时都要发作的样子。
伏传的话痨属性很老实地安分了下来,去招呼两个正在吃吃吃的小孩。
韦秦感觉到气氛不对,早已收拾妥当准备离开,驴蛋手里还攥了一个巨大的白玉软糕,咬断了糯米,麦芽糖还牵着丝。伏传瞪他一眼。驴蛋差点噎着。韦秦连忙给驴蛋拍背。
谢青鹤已经走了出去。
伏传一把将驴蛋提在手里,匆匆跟上:快来。
韦秦正是纠结敏感的时候,伏传多问候他一句,他晚上睡觉前都要默默感慨半宿。这会儿伏传还记得招呼他,他又有点感动,低着头快步跟上。
路上有龙鳞卫似乎想要上来劝两句,看着谢青鹤走在前边,又都站住了没动。
束寒云叫他们留住伏传,可没人敢去谢青鹤跟前碍眼。没见卫将军都跪着跟他说话么?!留下伏传不见得是多大的功劳,惹怒了这个能让卫将军屈膝的老者,只怕下场更加难以预料。
所以,一行人顺利走到了龙鳞卫的正门前,马和车都还在。
伏传把驴蛋和韦秦都弄上车,牵着马掉头出门,一路朝着货栈的方向回去。
离开了龙鳞卫的层层哨卡之后,伏传还在琢磨那口自己没吃上的大瓜,就听见车内传来谢青鹤的声音,问他:若杀死刘娘子的人是皇帝,你要如何?
伏传神色微敛,整个人变得沉寂慎重,停了片刻才说:我很早就有过这个推测。
他原本坐在车辕上,两条腿垂在车下,这会儿不自觉地将小腿抽回,改成抱膝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更多的真实感:我不知道。
大师兄说,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所以才会把杀死阿娘的那支箭带回来,叫我去给阿娘报仇。可,我没有想过,杀死阿娘的,可能是我阿爹。他为什么要杀阿娘?为什么要杀我?理由呢?
我更没有想过,阿爹可能是皇帝。
如我杀了皇帝,替阿娘报仇,天下会不会乱?会不会牵连师门?
他把自己的困惑茫然都说了一遍,低下头: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谢青鹤心想,十一年前,束寒云就杀了一个皇帝,再扶了一个皇帝登基。他都不怕牵连师门,更不怕天下大乱,你怕什么!
那你想不想知道,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中怎么想?谢青鹤问。
伏传愕然转头:啊?
了解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句话伏传能理解。无非是多方打听总结,甚至当面接触。
皇帝心里怎么想?这也能确切地知道?
想,还是不想?谢青鹤问。
入魔的次数多了,谢青鹤对进入魔类的记忆,重构过去的世界,也算有些心得。
魔,无非就是执念更深重的地魂与七魄的结合体。只是比人少了天人二魄而已。谢青鹤能借魔类的执念入魔,这玩意儿举一反三,借人的执念入魔,无非是花些手段而已。
原本谢青鹤对束寒云还有三分信任,请束寒云叫伏蔚写分供状,陈述前因后果。
现在束寒云都成了满口谎言的大骗子,一心一意对他耍花招,谢青鹤更不会寄望于伏蔚的坦诚。
所以,他不想等着束寒云或是伏蔚的坦诚了。
他打算自己去看。
带上伏传是临时起意。
整个事件对伏传而言,都太过复杂诡谲,他要做的决定又那么慎重残忍。
谢青鹤觉得,他能给小师弟,惟有真相。
当然,伏传没有任何入魔的经验,此次也不能算是完整的入魔,谢青鹤得全程带着伏传,免得小师弟沦入记忆的无边虚无,再也无法出来。
伏传点头:想。
谢青鹤淡淡道:那我带你去看。
第58章
行至半途,龙城下起了小雨。
三小姐的马车看似奢华宽敞,其实整个车厢尽力照顾车内的空间,车夫的栖身之地非常狭小。
隔出来的坐板不过一尺半,顶上支出供车夫遮阳挡雨的顶板也不到二尺,除非车夫瘦小如幼童,否则,就是无风之雨垂直落下也只能勉强遮住。
这会儿斜风漫卷,裹挟着绵密的细雨扑了伏传满脸满身。
他抹了一把脸,尽量把自己往车里缩,额间垂下的碎发已经变得湿润,打着绺儿扎眼睛。
他又用手指把长长的碎发捋在耳后,短一点的毛毛往发顶顺上去。
车帘子掀起来,谢青鹤扶住他的肩膀:车里来。
伏传愕然:啊?
谢青鹤已经去接他手里的马鞭,说:我来赶车。进来。
外边下雨呢。我这儿已经扑得湿淋淋的了,您别再出来,都弄湿了衣裳多难受。伏传抓着马鞭不肯放手,还故意挪动屁股把身子挡在谢青鹤的面前,马上就到家了,您别着急啊。
我不着急。看伏传这架势,绝不会让他接手车辆,谢青鹤想了想,说:或是寻个宽敞不妨碍的地方,将车驻下。待雨停了再走。
伏传将脸抹了一把,赶着车继续前行:没事,雨也不大。
他这样年轻的修士,身强体健,细雨扑面哪有什么妨碍?就是掉下来的头发比较讨厌罢了。
谢青鹤见他额前几缕碎发总是垂下来,湿答答地贴着脸颊或是眼皮,就有雨珠混杂其中,趁势打在小孩被特质颜料画得面目全非的小脸上,忍不住说:你先将车驻下。我给你把头发卷起来。
伏传对抹头油这事非常不感兴趣,可他喜欢被师叔照顾。
早上师叔为他乔装易容,就那么坐在师叔的面前,让师叔用眉笔颜料在脸上写写画画,就有一种特别亲昵的感觉。师叔的眼睛会专注地望着他,用手塑造他,惊叹于他脸上的改变
被人专注凝视、期待成就的感觉,那么好。
而且,他不必做什么,艰难地努力什么,就可以得到师叔的满足赞叹。
这会儿谢青鹤叫他驻车,他马上就寻了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将车停下,还记得下车在车轮下抵了个两块驻车石,满怀期待地跳回车厢。
就算谢青鹤把他抹得油头粉面,像是山下油腻讨厌的纨绔子弟,他也认了!
哪晓得谢青鹤并没有拿出一罐头油给他糊脑袋,单手取了他头顶的玉簪,韦秦递来梳子和毛巾,先给他擦了擦头发,再慢慢将头发梳通。
被人梳头发的感觉很奇妙。
伏传盘膝坐在谢青鹤面前,衣领处还有些湿润难受,整个人竟有些舒适得昏昏欲睡。
他忍不住跟谢青鹤聊天:师叔,我前面头发是不是很碎?
嗯。谢青鹤只有一只手能用,偶尔还得让伏传自己动手拉着一绺头发,好在二人虽是初次合作,默契倒还不错,谢青鹤也不觉得多么地不方便。
李大叔跟我说,额前软毛多,就是前半生命苦。我小时候挺不服气,听说头发剃过长得好,就用李大叔刮胡子的刀片,把额前的软毛和头发都剃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这么多软毛。伏传这会儿的口吻也不怎么服气。
谢青鹤正在替他把额前的碎发编成小辫子,否认道:相书里没有这样的说法,民间谬传吧。
伏传一只手拉着自己的发尾,一只手去摸自己后颈:我后边没有软毛啊!李大叔说,这代表我的命是先苦后甜的,前半辈子虽然不幸运,但我头发这么茂密浓厚,后面也没有软毛就可以一片坦途。以后肯定能桃李满天下,百子千孙我说的是徒子徒孙。
谢青鹤又改了口:是这样吧。
师叔你一会儿说是民间谬传,一会儿又说是这样,伏传扭过头,你哄我开心。
谢青鹤灵巧地捏住了他滑开的小辫子,伏传连忙举手道歉,表示自己不敢乱动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我最喜欢别人哄我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