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深吸一口气,轻抚他的脑袋,轻声道:他还活着。
李南风倏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他还活着。死的只是他的皮囊。他如今活在靖天的皮囊里。谢青鹤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眼泪,说,你好好养伤,做个好样子。待他的丧礼结束,我会给你一道密令,你就去龙城吧。
李南风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惊喜与不可思议,又有些想哭:大师兄,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谢青鹤点头:你拿着密令去龙城,替师门好好看着他,做一个好皇帝,不要再行差踏错,犯下不可挽回的错事他的皮囊已经没了,再有不轨不端之事,你知道他要拿什么来赎罪。
李南风被这冰冷的杀气惊得一抖,连忙点头:我知道,大师兄,我会好好看着二师兄的!
他自暴自弃在花圃里打滚,这会儿才从泥地里翻了出来,拍去身上的泥土,俯身向谢青鹤施礼磕头:谢大师兄宽仁。谢大师兄不计较我口不择言。我自会好好休养身体,闭门思过。待小师弟入道礼时,我再向小师弟磕头赔罪。
谢青鹤点点头,原地将他冷清清的屋子看了一圈,说:该点灯就点灯,别坐在院子里装孤魂野鬼。旁人还以为师门把你怎么着了你底下那群人不得心生愤懑?若是觉得憋闷,找人来陪你说说话也行。
不等李南风说话,他又说:你此去龙城,可以带些人手过去。
是,多谢大师兄。
李南风很清楚,这不是给他挑选精英直接带走的意思。
他手下几个心腹寮主,可用的就留在寒山,不大好调理的刺儿头才要他直接带走。
目前的寒江剑派经不起内耗。谢青鹤很显然也不想花费太多精力在内卷上。只希望一切平稳过渡。否则,以他从前的火爆脾气,陈一味与炊寮这会儿都得躺倒挨捶,充当儆猴的那只鸡。
谢青鹤处理好此事,又提着灯往回走。
时候也不早了,他打算去剑山亭,看看小师弟在做什么。
第82章
在剑山亭照顾灵堂的外门弟子,多半属于李南风的旧部,早早就吃上了饭,正在分工休息。
白天之所以忙碌,是因为很多外门弟子都会结伴前来祭奠,若非行程仓促,谁也不会在晚上来灵堂上香,执役弟子只要管好烛火香花与长明灯,按时去烧纸点香就行了,完全可以分批睡觉。
谢青鹤提着一盏灯远远地走来,剑山亭地势较高,大老远就被灵堂执役弟子望见。
外门弟子目力不远,只看见那盏灯,就有人低声抱怨:谁这么大晚上还来?不让人休息了?
伏传正在泡脚抄帖子,闻言笑道:你们去睡吧,我在这里呢。
白衔无语地看着他湿漉漉泡在盆子里的脚。
这会儿谢青鹤已经走近了,看见他的身影,才说了小话的执役弟子都不敢再吭声,乖乖束手站成一排,向谢青鹤施礼:大师兄好。
唬得伏传连忙把脚从盆子里抽出来,匆忙塞进木屐里:大师兄怎么来了!
白衔上前接了谢青鹤手里的灯。
当着这么多外门弟子的面,谢青鹤将手负于身后,也不是从前的笑模样,板着脸走到他写字的书案前,说:我来看看,你那帖子写完了没有。
那自然是没有写完。每个字都得认认真真写,保证质量就不能追求速度。
现在书桌上还有好些帖子晾着,空白的帖子就有三摞。伏传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有好多呢。明天早晨之前肯定能写完的。
白衔已经有些紧张了。大师兄莫不是来问罪的?
可这么多帖子,小师弟不是做惯文书的熟练工,写起来确实没那么快。
哪晓得谢青鹤低头将伏传抄的帖子看了两眼,踢了踢他放在书桌下的洗脚盆,说:休息吧。我来替你写。
白衔以为自己听错了。
余下执役弟子也是一脸见了鬼的错愕表情。
从来只见过大师兄差遣别人,何曾见过大师兄替别人执役?
伏传已经扑上去抱了谢青鹤一下,嘴里狂拍彩虹屁:谢谢大师兄!大师兄待我最好了!
一边狗腿地把桌下的洗脚盆拖了出来,放在一边的凳子旁,还真打算先去泡脚休息一会儿:我洗了脚跟大师兄一起写!
当着外门弟子的面,谢青鹤只轻轻嗯了一声,没有露出任何温和柔软的表情。
他在伏传的椅子上坐下来,提起笔,一笔与伏传极其肖似的字迹行云流水般泄出。
伏传坐回小凳子上,把脚重新放进盆子里,问道:大师兄是从哪里来呢?我看着蜡烛烧了不少,是先去飞仙草庐了吗?师父他老人家是不是已经歇下了?我还说待会儿去给他请安,这帖子抄着抄着就抄忘了时间
谢青鹤刷刷刷就写了三四张帖子,说道:明日去也是一样的。
大师兄,把你写的帖子给我看看。伏传伸出手。
在白衔略微担心谢青鹤马上就要不耐烦的目光中,谢青鹤把已经写好的帖子放在面前,顺手圈了其中几个字再递给伏传:练了些日子,你的字略有进益。不过,这几个字写得还不大好。好好琢磨一会儿,待会抄写的时候,试着再找找感觉。
伏传左手拿着帖子,右手在虚空中划了几下,说:看上去是舒服许多,写起来不大习惯。
小时候是跟着李钱学写字吧?毛毛爪爪,这一撇下去就喜欢往外飘,师父给你教了几年都没扳过来。谢青鹤熟知李钱与上官时宜的笔墨路数,只看伏传写字的毛病,就知道他先后师从何人。
说到这里,谢青鹤有些黯然。若他把伏传带在身边,伏传也不至于要跟着李钱学写字。
伏传想起往事,眼神也有些黯淡。
真正给他启蒙的人是束寒云,是束寒云教他认字,给他读经,给他说善恶道理。他第一次听《道德》,就是束寒云把他抱在膝上,一句一句地讲给他听。
束寒云的字也写得非常漂亮。
很遗憾的是,伏传还不到执笔写字的年纪,束寒云就下山去了。
我有今日仰赖大师兄青眼施救,恩师悉心教诲,也得多谢二师兄幼时严厉管束。他教我尽心竭力,我如今根基扎实,略有成就,二师兄的启蒙之恩实不敢忘。
伏传看着束寒云的灵位,隐有感慨怀念。
他是弄不懂的。
明明在他还小的时候,二师兄还给他讲做人的道理,怎么轮到二师兄自己就是非不分了呢?
伏传突然开始怀念束寒云,谢青鹤也不搭茬,只顾低头写帖子,一言不发。
气氛顿时沉寂尴尬起来。
白衔冲着伏传悄悄摆了摆手,示意他千万不要瞎说了。
二师兄摆明是被大师兄处死的,你这说的什么话?当着大师兄的面非要说二师兄的好,是暗中责怪大师兄处置错了吗?当面让大师兄下不来台,岂不会让大师兄误会震怒?
伏传并不理会。
他知道,他和大师兄的关系不是那样的。
在大师兄的面前,不必猜疑,不必遮掩,心里想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大师兄不说话也不可能是生气。大概是伏传小小地叹了口气。亲手处置了二师兄,谁又能不伤心呢?可就如师父说的那样,长岔了的胡茬,总得小心翼翼地剔去,不能留在面上。
伏传泡好了脚,先去灵堂巡视,检查长明灯的灯油、灯芯,又重新点香烧纸,必须香火不断。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吩咐执役弟子分批休息。执役弟子们早就准备休息了,碍于大师兄坐在灵堂一边,谁都不敢去旁边躺着。伏传过来吩咐,谢青鹤也没出声,他们才如释重负,各行其是。
做完这一切之后,伏传才来到谢青鹤身边,重新找了一支笔,说:我也一起写。
谢青鹤给他让了些位置,问道:夜里也要守灵么?
伏传点头:嗯。二师兄没有弟子,我排行最末,自然是我给他守着。
两人各自执笔在纸上写字,谢青鹤写的每一个字都似计划好的,很快就写完一张。伏传就写得缓慢了许多,还总是对照着谢青鹤写的帖子,略琢磨修正一下。
伏传本是个喜欢叨叨的小话痨,写字时就很认真,并不开口。
谢青鹤吩咐道:再点一盏灯来。
白衔连忙去点灯,照着谢青鹤的吩咐,调整了两次位置,放在了伏传铺纸的上边。
光源少了灯火飘忽,容易伤眼睛。平时饮食衣裳都可以俭省些,烛火上不能俭省。你服侍小师弟写字,这点要记清楚。谢青鹤说道。
白衔不迭点头告罪:是,是,弟子明白。
谢青鹤写帖子的速度非常快,不过大半个时辰,就把伏传改写的丧帖写了个七七八八。
伏传面前还有一小摞空白的帖子。谢青鹤才要去拿,伏传按住他的手:大师兄,这些我自己来吧。今日实在辛苦你了。
谢青鹤在他手背上轻拍一下,把他那一摞帖子都拿了回来,只留下两三张给他。
早些写完,你也早些休息。谢青鹤说。
伏传嘿嘿笑道:哦。
又花了两刻钟时间,两人分来分去,把剩下的帖子写完了,伏传便吩咐白衔:你拿去交给文书寮吧。这会儿可不能说是我拖了后腿,害得你们不好下山送帖子。
白衔心说,您有大师兄当枪手,好厉害好棒棒哦!
谢青鹤也没有即刻就走,伏传狗腿地打水来服侍他洗手,他擦干净手掌,又问道:给你准备休息的地方了吗?
伏传指了指灵前的蒲团:我坐一会儿就行了。
谢青鹤不禁皱眉:这样不行。
丧主守灵自然是要一直在灵前,可那多半是孝子的孝心,在灵前熬得越是容颜枯槁憔悴,越显得孝顺,是无才蠢夫借以扬名的大好途径。
一来伏传不是孝子,二来他还得充当入道礼的主角。若是为守灵熬得满脸憔悴,那成什么样子?
在谢青鹤的指示下,几个执役弟子马上就把剑山亭附近的廊厅收拾了出来。
看着谢青鹤亲自按了按铺褥与枕被,这批外门弟子们也渐渐地麻木了。师门上下都知道小师弟是大师兄亲自抱回来的,一度还有传闻说,小师弟是大师兄的私生子
想想大师兄从前古板高冷的模样,再看看大师兄对小师弟照顾周到的样子
那传闻说不定是真的?
睡吧。谢青鹤看着伏传上了床,把他不老实的脚丫塞进被窝里,天亮再起来。
伏传牵着他的袖子:大师兄,你也早些休息。
好。
※
伏传被谢青鹤摁在廊厅里睡下了。
谢青鹤独自回到灵堂,在束寒云的灵前站了一会儿,临走前才上了一炷香。
※
歇了一夜之后,谢青鹤继续盖屋子。
天气极好。
谢青鹤先泡了茶,折起袖子,干得挥汗如雨、热火朝天。
他发现干活对自己如今的身体大有裨益,舒展开筋骨之后,因幻毒枯槁的肌肉居然变得丰盈。身上的皮肤也在大量排汗与淤毒之后,变得富有活力和弹性。就像是缺水的绿植有了阳光与清水,重新焕发出惊人的活力。
这使得谢青鹤对挥汗如雨的体力活有了一种迷之热爱。
他甚至在考虑,如果盖好这间小木屋的工作量不够大,是不是在观星台再扩建一排廊轩?
怀着期盼身体康健的心情,谢青鹤盖屋子动作飞快,中午也只囫囵吃了一点茶泡饭。
到夕阳西下时,一室一厅的大开间木屋已经初具雏形,只等上梁封顶。谢青鹤也不打算留到明天再干,他打算今晚摸黑加个班,明天就可以收拾细节和内饰了。
伏传这时候提着食盒啪嗒啪嗒跑来。
他不大会穿木屐,趿着走路还行,跑步时就是啪嗒啪嗒地震天响。
谢青鹤才用毛巾擦了汗水,打算跟伏传说话,伏传激动得嘴唇都颤动了,把食盒哐当落在地上,一个翻身跃进了还没装好大门的木屋,又从没封的屋顶上跃了出来,揪住谢青鹤的胳膊:大师兄!你给我盖的房子吗?这是给我住的吗?好宽敞我好喜欢!
谢青鹤嫌恶地将自己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都是汗水,你就不嫌恶心?快放开。
伏传拔腿就跑。
谢青鹤不免错愕:你干什么去?
我给您烧水去呀!伏传奔进厨房,发现灶上煨着热水,先打了一盆出来,大师兄,要不你先擦一擦,吃了饭再洗澡。我给你带饭来了你没吃吧?
谢青鹤待会儿还要干活,本来也没打算马上就洗。
这小狗腿殷勤地打来热水,递来干净的毛巾,谢青鹤舒舒服服地擦了一遍,坐下来吃饭。
伏传坐在一边陪他,又忍不住想玩椅子。谢青鹤率先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把椅子坐了回去,老老实实地抱着椅背,说:大师兄,你是不是不去给大师父晨昏定省了啊?我上午去给师父请安,没撞见你,下午去给师父请安,还是没见着你
若是换了个人来问这句话,只怕有挤兑之嫌。这是质问谢青鹤为何对师父不恭?
伏传自然没有这个意思,谢青鹤也没有怀疑他的用意,随口答道:早些年就不去了。师父也不喜欢被打扰,有事过去找他就是。
伏传马上就嘿嘿笑:就是呢。我今天下午过去,师父就说,你东张西望看什么?看你大师哥?他早八百年就不来了。去去去,你也别来了。以后要晨昏定省找你大师兄去,别来烦我。他歪着头看着谢青鹤的脸,就给我轰出来了呀。
谢青鹤不禁失笑,说:他老人家是真的不喜欢被打扰。你过去拜见他,他还得穿好衣裳,梳好头发,再来受你一个磕头你若不去,他歪在榻上看书休息,岂不更惬意?
伏传拖着椅子往前一步,笑道:那我以后晨昏定省都来拜见大师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