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根本。
从远古到现在,人类使用的农具越来越方便繁多,驯化的作物越来越丰富。
上官时宜给谢青鹤翻阅寒江剑派留存的史书,给他看历代农人的努力,匠人的智慧,再给他看历代百姓的下场。事实上,不管时代怎么变化,有了铁犁,有了牛,有了高产的种子时至今日,还是会有各种饥荒,各种人相食,各种哭嚎无门,痛问苍天。
这一切,都是因为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道德》读得多了,就能感觉到圣人著书时的绝望。
圣人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变得一样聪明,只好希望统治者不教化民众,使聪明人浑浑噩噩,最好跟笨蛋一样笨。好么,这方案明显实现不了,聪明人不用教化照样聪明。圣人又只好去追求虚其心实其腹的统治,要聪明人不要那么虚荣,不要为了虚荣去欺负剥削笨蛋这当然也不可能实现。
寒江剑派的史稿断断续续传记录了成千上万的历史。
史卷中的人类从穿着兽皮草裙、居住在树上,一直慢慢地努力,走到了衣锦绣食珍馐的今天。
然而,对于那些天生体弱又愚笨的人来说,他们的生活,从古至今也没有太多改变。
他们还是天天都在饥饿与绝望中挣扎,不知道死亡与明天哪一个先到。
智商和体能的碾压贯穿了整个人类先民的历史。家天下王朝的更迭,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旧一代聪明人的后代逐渐变笨,新一代聪明人完成了与上位笨蛋的权力更替。体弱又愚蠢的人类,哪怕被强行放在皇位上,也会很快被聪明人所取代。
人但凡有贤愚之别,就有利用差遣,就有损不足以奉有余,就有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这是个完全无解的问题。
除非,能想办法把所有人都变得一样强壮,一样聪明。
这又怎么可能呢?
上官时宜年轻时也曾雄心万丈济世安民,史书看得多了,慢慢就改变了想法。
谢青鹤始终认为,上官时宜常有一种蠢货活该过得苦的心态,很可能就是面对世情人性的贪婪无望之后,所产生的偏激想法。毕竟,与聪明人相交总是很愉快的,笨蛋既然是笨蛋,多半不会说话没什么见识还喜欢得罪人,相处得久了大概也能消磨人想要扶贫济世的雄心壮志。
很遗憾的是,上官时宜的想法,也是寒江剑派历代祖师爷的想法。
所谓不涉俗世,不是心冷无情不想努力,实在是症结在根系之上,根本带不动。
谢青鹤也懂得这个道理。
只是道理归道理,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恻隐之心常有,他还是忍不住想努力试一试。
师徒二人理念不合许多年,如今谢青鹤才总算是找到了一条新的路子。
他是不能让所有人都变得一样聪明。
但是,通过降低入道门槛,他可以让所有人都变得一样强壮有力。
而且,入道是一种非常微妙的状态。
人的智慧通常是天生的,少部分可以通过后天的教化和培养,唯独入道是个非常奇妙的修行,许多莽夫糙汉,不认得一个字,入道静定之后,常年修持功法,静而生慧。
按照谢青鹤的想法,则是普通人通过文字记录,学习前人的智慧。修士入定静修,则是通过感悟天地的方式,去学习天地自然的智慧。所以,他降低了入道的门槛,不止能使人强身健体、力大手巧,还可能给了无法读书认字学习前人智慧的底层百姓,另一条增长智慧的捷径。
至不济,入道之后,人人康健力强,也能不畏强暴,不被走兽所食,不被山洪所溺吧?
上官时宜问道:寒江法印呢?
谢青鹤将手上剑环摘了下来,原本的剑环瞬间变成了法印的模样。
上官时宜将法印摩挲了一下,蘸上红泥,盖在刚刚写好的鹤栖圣临四个字上。
拿着吧。
他将法印擦干净,放在写好的那副字上,一起示意谢青鹤:你当得起。
谢青鹤知道上官时宜有多固执。师徒二人争了几十年,上官时宜从不妥协。但凡谢青鹤说要济世安民,守天下太平,上官时宜都会给他一个极其嘲讽的笑容。
师父,您觉得我的法子可行么?谢青鹤心里也没有底,无非是姑妄行之。
上官时宜笑道:亘古未有之事,我岂能知道行与不行?不过,以我想来,人人身强力壮,耳聪目明,也不会比如今更坏吧?
他看着谢青鹤的眼神非常骄傲:早几十年前,为师也常常想,这辈子也算是做了无数大事。如今想来,此生此世最大的功劳,就是将你从山下背了回来。三生有幸,竟做了你谢青鹤的师父。
谢青鹤自认担待不起,上官时宜已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这就是训勉了。
谢青鹤肃容下拜:谨领训。
第111章
因要拿着师父所赐的墨宝回去让伏传安心,谢青鹤也等不得叫外门弟子拿去装裱,待墨渍干敞之后,就细心地卷起,辞出飞仙草庐往回走。
与上官时宜一番谈话,谢青鹤终于有了吾道不孤的感觉。
这数年之间,日日入魔,沧海桑田。
能拿出两册子降低修行资质的修法,花费了他多少心血与时光,只有小胖妞知道。
这么辛苦精英,苦心孤诣,最终会收获一个怎样的结果,他也并不知道。只是眼前有一缕微光,就忍不住要去试一试,竭尽全力去拼一拼。
一直以来,上官时宜都对他的妄想嗤之以鼻,谢青鹤从未想过能从师父处得到支持。
如今他也仅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进展,还在默不着声地继续努力,哪晓得上官时宜也一直在悄无声息地关注着他的做法。才有这么些微的成果,仍是前途未知的情况下,上官时宜即刻就认同了他的做法,对他勉励肯定,不惜以凡身为他封圣,只为助他一臂之力,谢青鹤岂能不感动?
哪怕上官时宜给他的,只是态度上的支持。
说到底,他这仅凭一己之力就往外掏修法的天资,上官时宜纵然想帮忙也帮不上。
谢青鹤心情极好。
回到观星台时,他远远地看见灶屋升起的炊烟,想起待在家里的小师弟,又忍不住微微一笑。
屋内没人。
伏传和云朝都蹲在灶屋里。
云朝正在熬汤准备做火锅,伏传已经吃上了大肘子,两人边吃边聊天。
大约是聊得太过尽兴,直到谢青鹤走近灶屋门口,二人才齐齐反应过来。伏传连忙擦了擦嘴,放下脸盆大的盘子,起身施礼:大师兄。
云朝则向谢青鹤汇报:熬了大骨汤。小主人说想吃豆汤锅子。
谢青鹤点点头,对伏传说:你来。
伏传还有小半个肘子没吃完,瞅了云朝一样,云朝把他的盘子放进蒸屉里,表示给你热着待会儿再吃,伏传才欢欢喜喜跟着谢青鹤出门。
大师兄,师父怎么说?伏传伸手拽住谢青鹤的衣摆,颇有几分娇痴。
他一直很想拉扯大师兄的衣裳,当然,若是能拉手,也就不稀罕拉衣裳了。纵然与大师兄私下定了亲密关系,他也还是不大敢去拉扯手臂,牵着衣摆在背后跟着,幼稚归幼稚,就是很开心啊!
谢青鹤走一步就发现衣裳有些紧,只得放缓脚步,说道:你若要拉我的衣裳,就跟紧些。
伏传赶忙小跑一步,露出讨好的笑容:嘿嘿。
谢青鹤伸出手。
伏传也顾不上拉扯衣摆了,兴奋又开心地挽住他的胳膊,跟着他一起进屋。
他俩的关系说亲密是极亲密的,毕竟曾有过一段同行同居的日子,衣食起居都在一处。这种亲密与夫妻间的亲密又差了一线。伏传羞涩又笨拙地想要更进一步,谢青鹤又不想更进一步,不着痕迹地拒绝了伏传许多跃跃欲试的试探,伏传也没什么经验,只觉得大师兄是比较端庄威严。
这是确认关系之后,第一次挽胳膊,伏传乐颠颠的,猜测出大师兄与师父应该谈得极好。
进屋之后,谢青鹤指了指放在书案上的字:师父赐的字。
伏传马上去拆开来看,看得满脸红光:我这就去找东西来装裱。大师兄,咱们挂在哪儿?
谢青鹤只是笑了笑。
师父赐的字能挂在哪儿?自然是正堂。总不能挂到书房或是卧房去吧?
伏传说要亲自动手装裱,他也没有阻止。反正到时候他也得看着,不至于让小师弟祸害了。实在不行到飞仙草庐让师父重新写吧。
伏传将那副字看了好久,又回来问谢青鹤:大师兄,那我下午就去搬东西了?
言辞间,还有些试探,另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压抑中的狂喜。
谢青鹤点点头,说:去搬吧。
伏传凑近来坐在榻前承足之上,趴在他膝上,小声问道:我就是不懂。为什么大师兄突然就说跟我好了?是不是哄我呢?才刚刚得到的允诺,还没享受相处的甜蜜,先担心得到的理由,再担心会不会即刻又失去。
从前是觉得你年纪小,不懂事,一时执迷。你如今长大了,仍旧念念不忘,我也不能强要你去领会我认为才是好的结果。谢青鹤不打算哄骗伏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伏传伏在他膝上,觉得手心里都是汗。
这话说得太干脆了!
你觉得好,我就答应你。
从头到尾,谢青鹤都没有说过,因为我也喜欢你,所以我要跟你在一起。
就是长辈面对后辈的索取,因为后辈实在想要,长辈觉得也没什么大的疏失问题,就给了。若说谢青鹤半点都不喜欢伏传,伏传也不相信。喜欢肯定是有的,若非讨得长辈欢心,哪可能后辈求些什么,长辈就给什么?只未必是那种喜欢。
谢青鹤答应与他相好,却并未给他同样同等同质的相爱,伏传也不觉得受辱或是愤怒。
他只有难以言说的惶恐。
大师兄根本就不喜欢我啊。
倔强地昂起脑袋,对大师兄说,施舍来的恩爱我不要?
伏传做不出这种事来。
他将脸贴在谢青鹤的膝上,低声下气地说软话:大师兄,日后我会好好照顾您,服侍您起居修行,若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您尽管教我。我一定会讨您欢心的。
你与我既然是道侣,同道相伴,共赴仙途,修行上互相守护同行即可。我既然比你年长,平时也该是我照顾你。你如今的心思还是该放在修行之上,不要学凡俗庸人,日日经营茶米油盐,只管在床笫上打转。谢青鹤并不吃这一套,顺便敲打了一番。
伏传还没正式搬进来,先就被训了一顿,连忙答应:我知道了,大师兄。
因伏传突然回山,谢青鹤的日程也被全部打乱了,例行的入魔和练剑都已搁下。吃过午饭之后,伏传指挥外门弟子搬家,谢青鹤就把上官时宜写的字装裱起来,覆上药纸,以防褪色。
伏传的箱笼基本上都归置到了隔壁,待外门弟子离开之后,伏传才自己扛着包裹过来。
他自知是个入侵者,也不敢扛太多东西过来。然而,有些东西是必要的。比如养护慕鹤枪的那一套装备,总得找个角落安置,他读书写字也要地方。其他的茶壶香炉倒是可以直接蹭大师兄的。
谢青鹤把鹤栖圣临挂在正堂之后,就进来给他腾书柜。
伏传连忙说:我只常用的几本书就行,其他的我可以放在隔壁。
谢青鹤已经把书柜腾空一半,说:你一半,我一半。若是日后看了我的书,记得放回原来的位置,不许乱扔。知道么?
伏传想上前抱住他讨好,想起大师兄并不喜欢自己,便克制地站在原地:知道。谢大师兄。
日常修行读书的东西安置好了,又到了晚饭的时候。
中午时间比较紧,没吃上云朝做的骨汤火锅,晚上三人就在露台上吃了一顿。
冬日天寒,三人修为都是寒暑不侵的境地,坐在风口上也不觉得冷,冷风暖锅吃得热火朝天,伏传心情极好,猛夸了云朝的手艺几句。云朝正得意的时候,伏传就跟锯嘴葫芦似的,又不说话了。
不要学凡俗庸人,日日经营茶米油盐,只管在床笫上打转。
伏传突然想起了大师兄的训诫,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晚饭之后,谢青鹤才有空做晚课,在静室里调息。
伏传在隔壁搜检自己的箱笼,将寝衣亵裤收拾了两件,又拿了自己常用的毛巾,打成小包袱。偏头往静室看了一眼,谢青鹤还在打坐,他才放轻脚步走进寝室。
卧室里的柜子衣橱,他都不敢动。万一摸到大师兄放寝衣亵裤的地方大师兄或许会生气。
他左右看了一圈,在屏风后边发现了一个小空当,搬了一个小板凳过去,把自己的小包袱放在板凳上。随后他又回隔壁木屋里,左右搜寻了一遍,发现了一个放香料的小柜子,大小正合适。
谢青鹤收功起身之后,伏传屁颠屁颠地跑进来,说:大师兄,水备好了。
如今寒江上冻,谢青鹤每日洗澡都改在了家里,云朝会给他准备热水。今日伏传这么殷勤地跑进来,显然水是伏传帮着安排的。
谢青鹤就觉得有些不方便了。
平时他只要在外间脱了衣裳,直接去洗澡就行了。
如今只能在里边脱衣裳,还得穿着裤衩子进去。若是日日都穿着裤衩子洗澡,日子得多憋屈?
功课做了么?谢青鹤问。
伏传一愣:今日还没有。
去做晚课吧。谢青鹤把他支了出去。
伏传就明白了。
大师兄不喜欢他伺候洗浴,也不喜欢被他看见没穿衣服的样子。
这根本就不是相好的模式。
然而,二人之间相处的分寸,只能这么一点点地摸索。界限是谢青鹤划定的,伏传没有发言权。一人乞求,一人施舍,主动权都在谢青鹤手里,伏传没有丝毫抗议质疑的余地。
好啊。伏传放下澡豆盒子,转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