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不会亏待老师。丛璧嘴里说要拜师,那态度还是像在收买山贼。
伏传摇头说:你心有二意,学不会的。
丛璧深深看了伏传一眼,离去之时,心生不得之恨。
韩琳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两边分道扬镳,韩琳换了一辆更舒适气派的马车,终于符合了他粱安侯世子的身份。伏传则注意到阿福不曾跟着一起离开,而是与四十名粱安侯府亲卫留在了原地。
他也不曾多想。
韩琳遇刺,对粱安侯府也是天大的事,如今侯府亲卫赶到,阿福既然是韩琳的心腹,他亲自带人去调查遇刺之事,也是理所当然。刺杀韩琳的人究竟是阉党还是河阳社,史书上也没个定论,说不定祸起萧墙之内呢?
接下来的路程就更平稳了。有了粱安侯府亲卫照顾,衣食住行的条件都好了许多。
伏传也已经腻味了荒无人烟的路程,习惯了后世的繁华热闹,这个时代疲敝得使人心伤。
既然有了多余的马车,他就花了更多的时间去修行。车上练习静功,扎营时就做导引术,呼吸锻体。韩琳偶尔也会多看两眼,发现亲卫们围观学习,伏传也不驱赶,他就看得更加正大光明了。
伏传也不藏私,干脆领着围观的亲卫一起做早晚课。
这世上资质极好的人毕竟是少数,修行也非旦夕之功,但,一日修行,必有一日收获。
过了不到三五日,就有亲卫议论:我这胳膊有旧伤,最近抻得开了,舒展许多。
我是腰疼。这两日尽骑马了,非但没觉得疼,好像还好了许多。
这拳法打得有劲。
韩琳将伏传的早晚课都记录了下来,本想抄下来发给军中袍泽使用,结果越抄越傻眼。
因为,伏传的早晚课,每天都不相同。
我做功课自然是根据自己的身体调整。昨夜睡得晚了一刻,今晨的功课就不一样。你若要发给多人修行,我得空重新给你写上一份。不过,不能白给你。伏传找韩琳谈条件。
韩琳连忙答应:那是自然。草爷想要换些什么?但凡我有。
给些银子吧。伏传发现钱不够花了,快要到京城了,银钱不趁手。
把韩琳窘得险些找个地洞钻进去:是我怠慢了!
这就有点打脸了。谢青鹤是他的救命恩人,又一路护送他回京,结果救命恩人天天打猎玩儿,他都没发现俩人没钱花了,可见这是何等的怠慢?
伏传要钱之后,马上就有亲卫来送上银票和各色银锭、散钱,供伏传与谢青鹤花用。
韩琳再三赔罪,承认道:这些日子思虑深重,想得不够周到。
伏传只是笑一笑。
从前都是谢青鹤与韩琳接触得多,一来要替韩琳裹伤疗毒,二来谢青鹤也有心与韩琳相交。
自从粱安侯府的亲卫抵达之后,韩琳换了马车,阿福离开,谢青鹤对韩琳就冷淡了不少。
明面上看,是因为谢青鹤资质差,修行比伏传费力,自然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提升自己,而且,韩琳的伤势也好了许多,不再需要他去亲自照管,他就把大部分时间放在了马车修行上。
取代谢青鹤出来社交的则是伏传。又是带亲卫早晚课,又是与韩琳聊天说话。
有了伏传的无缝接替,韩琳并未感觉到谢青鹤的冷淡,因为伏传给他抄了一份导引术的功课,他甚至觉得自己与谢青鹤与伏传的关系更好了。
大师兄为何不想理会他了?伏传也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谢青鹤厌恶韩琳了。
谢青鹤被困在苏时景这个渣渣的皮囊里,丹修无望,器修无望,整得他也很容易绝望。一整天思索修行毫无寸进,能耐得住不暴躁,也是谢青鹤心修惊人。
他接过伏传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说:我这辈子,最厌恶忘恩负义之人。
伏传一愣:我觉得,他对咱们还可以?
谢青鹤放下茶杯子,说:早些睡吧。明日要进京了。
※
后赵定都丹城,也就是后世的武兴。
谢青鹤与伏传都对武兴城极其熟悉,真正踏入丹城之后,伏传失望极了。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武兴城。
城墙破败,街巷狭窄,到处都是战火遗留的痕迹,许多屋舍被焚烧之后,都不曾重建,就有贫民住了进去,勉强遮风挡雨。离开了贫民聚居地之后,搭建棚屋栖身的百姓是少了,目之所及也都是脏兮兮的屋舍门栏。商人们将货物堆在铺上叫卖,百姓们都穿着灰扑扑的布料,这可是天子居所啊!
朝廷固民重课商税,不许行商穿着绸绢艳色,如今织染的技艺也用古法,百姓们自然穿不起染过的布料谢青鹤安慰伏传,过些年就好了。
粱安侯府在史书上也是个极其嚣张的存在,真正抵达了粱安侯府,看着也名不副实。
就是一排门墙低矮的院子,地方看着挺大,围栏院墙就显得十分朴实。
进门之后,伏传发现,原来不止外边看着朴实,里边也很朴实。大部分都是黄沙铺地的院子,仅有比较紧要的正堂前后院才往地上铺了石头,廊下钉着的全部是光溜溜四四方方的木栏杆,刷上漆就不错了,不必想着雕花。
抵达侯府之后,韩琳先去拜见粱安侯,吩咐人将谢青鹤与伏传安置在客院。
客院倒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就是真的小。隔着一道竹制的屏墙,几乎都能听见隔壁院的客人说话吟诗的声音。这一日艳阳高照,似乎还有不知道隔了几个院儿的客人在抚琴。
下人们把谢青鹤和伏传引进来,送上食水,换洗衣裳,就剩下一个听差守在廊下。
屋内铺着竹席,可随意坐卧。
伏传蹬了鞋子躺下来,舒展开筋骨,跟谢青鹤吐槽:比紫竹山庄都穷。
不是粱安侯府不够富贵。
这个时代,它就是如此贫瘠。
※
粱安侯府书房。
韩琳席地而坐,他的面前燃着一炉沉香,粱安侯韩漱石就坐在他的面前。
听完韩琳对此行的讲述,韩漱石沉吟片刻,问道:你可有什么想法?
齐大监没有杀我的气性。刘素生没有杀我的胆量。如今两边都在看着阿爹,想要拉拢阿爹,纵然他们想要杀我嫁祸对方,谁又敢真的这么做?不怕一旦失风,就会被阿爹报复么?韩琳认为,刺杀他的既不是阉党,也不是河阳党人。
既然不是阉党,也不是河阳党人,追杀韩琳的又会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我是问你,对那个苏时景,可有什么想法?韩漱石问。
韩琳一路上都在对谢青鹤画大饼,为谢青鹤与伏传在粱安侯府的未来描绘了一个极其完美的前程,仿佛只要抵达了粱安侯府,等待他二人的就是金钱田产地位,无穷无尽的富贵。
真正被韩漱石询问之后,韩琳沉默了片刻,说:阿爹,此人救我性命,是我恩人。
不过。此人事父不孝,必然事主无忠。心无纲常,不知敬畏,绝不可驾驭深信。以孩儿愚见,愿以万金相酬,富贵相赠,回报其救命之恩,切不可收归麾下,托付重任。
给他钱,给他身份地位,但是,不要信任重用他。
韩漱石微微一笑。
韩琳下意识地感觉到一丝阴冷。
韩漱石站了起来,从背后的书柜上,翻了几个匣子,从中找出一条薄如蝉翼的绢帛。
韩琳知道,那是用来传递消息的密书。
飞鸽传书虽然很快,却容易失风。为了保证信件安全抵达,一封信通常要发四五份,以防鸽子在传信过程中发生意外。所以,密书是要对照密码使用,外人拿到密书也看不懂。
韩漱石将那封密书找出来之后,放在韩琳面前。
韩琳不知道这道密书是谁传给韩漱石的,也不知道密书的内容。
韩漱石又给了他一本游记:你替为父写个明文。
密书,解密本,再有笔墨纸砚。韩琳很熟练地开始翻译明文,解出来前三个字,他就僵住了。
命。
不。
与。
命不与神合。
这是他在屏乡路上初遇苏时景时,对阿福说过的话。
韩琳动作僵住,额上隐有冷汗涔出。
韩漱石见他不动,弯腰捡起他手边的游记,狠狠在他脸上拍了几下:命不与神合。不用必杀之。一下比一下用力,念及必杀之三个字时,韩琳脸颊已被他拍得绯红。
飞鸽传书之故,不可能完全复述韩琳当初的话,意思大致相同。
世子爷,改主意了?韩漱石冷笑道。
韩琳慌忙跪下,解释道:阿爹,此非孩儿本意。孩儿的意思是,此人必要笼络,不能为他人所用。他这人既然心无纲常,不能为阿爹所用,自然也不可能为他人所用,孩儿以为与他交好即可,很不必担心他改投他人门下阿爹,千万不要与他反目!自招强敌!
乳虎能驯养,便可以置于麾下。野性难驯,不趁他小要他命,非得等他长大了再拿命去填?你莫要被区区救命之恩迷惑了心智。韩漱石训斥道。
韩琳还要再劝,韩漱石已挥手道:此事无须你再插手。
爹!韩琳倏地反应过来,您做了什么?!
不等韩漱石说话,韩琳已返身冲了出去。
第122章
韩琳赶到客院时,苏时景与草郎已经不在了,只在厅中剩下一桌几乎未动的席面。
何谓几乎没动?在上首的坐席前,留下了一口咀嚼过的山笋。看齿印是刚刚嚼了两下,品出一些味来,马上就吐了出来。侧首的席前略微凌乱,杯盏倾倒,竹筷也散落在地上。
韩琳与他二人一路上相处,知道这二人隐有上下之分,苏时景执长居正,草郎多半是从旁附贰,单从现场遗留的席面来看,可推知是医术精湛的苏时景吃了一口山笋,马上吐了出来,又阻止了旁边的草郎进食,很可能是打掉了草郎竹筷上的吃食。
席面有毒。
苏时景与草郎已经离开了。
以那二人的本事,如何离开的,韩琳都不觉得稀奇。
他只觉得浑身沉重,坐在那桌由粱安侯吩咐送来的席面之前,看着满桌可口佳肴,心中茫然。
阉党不敢杀他。河阳党人也不敢杀他。
谁在屏乡对他下手?
只有皇帝。
皇帝才敢这么做,皇帝才不怕事败之后,会有什么不可预估的后果。
粱安侯在阉党与河阳党人之间摇摆不定太久,皇帝已经等得不耐烦,不再允许粱安侯左右逢源。
皇帝希望粱安侯支持谁呢?这是明摆着的事,阉党无非皇帝家奴而已。若非河阳党人势大,阉党接连失利,皇帝也不会逼着手握兵权的粱安侯下场。
妄先生曾告诫过粱安侯,进退之间,要么擎天柱,要么踏脚石。
可是,妄先生也不曾说过,究竟进一步是擎天柱?还是进一步成踏脚石?
擎天柱易碎,踏脚石易辱。
进退之间,如何自处?
我的救命恩人。韩琳摸了摸已经恢复大半的伤处,如此重伤,兼有奇毒,若非遇见苏时景,只怕他早已命归九泉。
落在粱安侯口中,就是区区救命之恩。
或许,在子嗣众多的粱安侯眼中,死去一个儿子,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还能让他就坡下驴,将世子之死扣在河阳党人身上,爱子之心激愤不已,顺势倒向阉党。
沉思片刻之后,韩琳命下人点起烛火。
此时天色尚早,世子非要点火,仆婢也只当他铺张浪费惯了,并没有任何人露出讶异之色。
灯火点燃之后,韩琳摘去灯罩,抽出靴中短匕,火烤片刻,猛地刺入胸口旧伤处。在外服侍的仆婢听见他的呼喊才匆忙进门,眼见韩琳衣襟敞开,胸口带血,全都惊呆了。
韩琳咬牙道:上禀侯爷夫人,我的旧伤裂开了。
世子旧伤复发的消息传出,整个粱安侯府顿时张皇混乱了起来。
粱安侯听说世子旧伤开裂,流血三盆,命悬一线,即刻敲锣打鼓去街上请大夫。怀胎五个月的卫夫人也匆匆忙忙赶到前院,在世子处坐镇照顾。韩琳在床前哭诉:刘素生害我!
粱安侯闻声方才赶到世子处,发现韩琳是真的自刺了一刀,胸口伤势狰狞,也颇为感动。
吾儿安心。父必为你出了这口恶气。粱安侯换上朝服,马上进宫告状。
惟有卫夫人坐在韩琳的床头,握着儿子苍白失力的手,眼眶微红,一言不发。
粱安侯府的闹剧终于照着皇帝属意的方向上演,粱安侯进宫发飙,皇帝一边安抚,一边往粱安侯府派御医。民间的大夫,宫中的大夫,一波接一波,把韩琳的伤口揭开又敷上,敷上又揭开,一直折腾到半夜,粱安侯才从外边回来。
韩琳已经吃了三四碗来历不同的汤药,憔悴得睁不开眼,哀求粱安侯:阿爹,此时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当着卫夫人的面,粱安侯训斥韩琳:你若少些妇人之仁,不至于处处被珲儿辖制。
卫夫人握着念珠,指节微微泛白。
好在粱安侯对韩琳今日的处置非常满意,难得心平气和跟他多说些道理:铁卫在外搜了半日,也不见那两个小子的行踪,可见这两个小子确实有些门道。如今我们已经将他二人得罪死了,若不趁着他们孱弱无力之时斩草除根,等着他日他们归来复仇么?蠢笨至此!
把韩琳教训了一顿之后,粱安侯为了展现父爱,还给韩琳喂了半碗药,方才转身离去。
世子重伤卧床,也不耽误他去后宅睡娇嫩的小妾。
阿娘,舅舅那边可有消息了?韩琳压根儿也没指望过粱安侯,自打卫夫人从后宅到前院来照顾他,他就央求卫夫人派人去寻找苏时景和草郎了。
粱安侯府的铁卫找不到人,卫夫人的下人自然也找不到人。卫夫人派出的人手只是跟着铁卫,确认苏时景和草郎确实没有被抓住。
真正帮忙找人的,是卫夫人的弟弟,京城老纨绔卫三公子,卫籍。
真正的纨绔不仅会玩,且交游广阔,卫三公子精擅玄学天机,喜欢占卜扶乩,还有三界九流的各种朋友。派出人手在京城里大海捞针是极难找到人,那,占上一课呢?找隐居的老和尚指点迷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