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听他发了一通牢骚,将写好的《大折不弯》心法交给他,说:这修法没什么艰涩难懂之处,只在诚心正意,多多修习。若有得道之士从旁协助,对你还有三分好处。
韩琳瞬间收敛了容色,小心地问道:你知道我认识得道之士?
伏传指了指门口,说:你若没有来历,能随随便便带一位老爷来我这里挨笤帚?
韩琳居然有些吃惊:门口那位是我舅舅的朋友,我他根本就不大熟悉。而且,他还真没把那人放在眼里,否则也不敢随口吩咐,叫人去外边待着。
伏传也没有去与那道人打交道的想法。
他先把大郎唤来,说:这是大郎,跟着瓦郎学了一年医术,不爱说话不爱生事,可往你身边谋个前程?
周家四口之中,大郎天资最好,修行速度仅次于陈老太,且有后来居上的势头。
他又比较亲近谢青鹤,愿意顶着谢青鹤的冷脸进门讨好伺候,谢青鹤偶尔就会给他开小灶,教点其他的东西。只是顾及到二郎的自尊心,大郎很少炫耀自己的修为进境,是标准的闷声发大财。
这会儿大郎往韩琳身边一站,长手长脚,长得也干净,半点不见畏缩,韩琳也挺满意。
这年月贫苦人家吃得都不好,若非常年养在家里的私兵奴婢,想在外边找个长得高大周正的随从也是不容易。大郎这样的体格就高人一等,带出门也不丢人。
瓦郎的弟子,我自然会好好保全。此后就跟着我吧。韩琳还真以为是卖了个人情。
伏传把韩琳送到了门口,对大郎叮嘱道:好好守着卫郎。
他不称呼世子或是韩郎,是保护韩琳的身份。
韩琳却觉得他称呼自己最初的假名,是顾念旧情,不禁笑道:草郎放心。
伏传举手作揖。
与韩琳作别之后,伏传看见了跟着韩琳的道人,微微颔首,径直转身回来。
很奇异的是,那道人分明也看出了伏传的不凡,也没有主动与伏传叙话的意思。
这道人咋咋呼呼地带着韩琳闯了进来,又装疯卖傻地带着韩琳离开。附近人只知道有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来找了小菩萨的麻烦,被小菩萨打发得服服帖帖,心悦臣服地走了。
躲在西屋的十几个河阳党人都钻了出来。
阆泽莘首当其冲:小师父,那可是粱安侯府的韩琳?!
伏传点点头。
萧明仁刚被救回来不久,肚皮上的刀口还隐隐作痛,怨气最大:你也是阉党的走狗?你与粱安侯是一伙的?你为何不唔唔唔
阆绘等几人已经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拖进了屋里,教他做人的道理。
我原本给你们安排了新的住处,打算这两天就搬出去。不过,你们也听见了,此前没有人查你们的尸首下落,是因为世子帮忙做了遮掩。一旦世子南下,这事就掩不住了。伏传说。
阆泽莘在小院住的时间最长,也隐隐知道伏传的打算:小师父要走了?
该教的,我都教给你们了。本是你们与阉党之间的争杀,我已仁至义尽。伏传说。
蒙小师父救命庇佑之恩,我等没齿不忘。不过,阆泽莘是个明白道理的人,只是比较不要脸,趁势向伏传索要好处,劫后余生之人,银钱不趁手,刀剑药物都不曾有。小师父既然要走了,不如留点?
伏传还没说话,二郎已经没好气地讽刺道:阆大人,这会儿倒要跟贱民要钱了?
阆泽莘已经完全不要脸了,嬉皮笑脸地说:就凭我给这个家担了那么多水,劈了那么多柴,小师父也不能亏待我啊!
外边嘻嘻哈哈闹着,似乎也没什么离情别绪。
可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分道扬镳,几乎就是永别。
伏传不会再插手阉党与河阳党人之争。阆泽莘、阆绘这一批被救下来的党人官员,就是伏传留给河阳党人反击的力量。再有暗杀屠戮之事,得由阆泽莘等人自己去救。救得了是命,救不了也是命。
伏传走进静室:大师兄。
隐居修行的日子暂时结束了,从此以后,就得在路上奔波。
谢青鹤没有说自己最近正在紧要关头,且修行失败,伤了皮囊。伏传进来找他说话,他就暂停养息的功夫,让伏传坐到自己身边,笑道:你是盯准韩琳不肯放手了?
伏传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
韩琳来小院警告伏传,原本是好意。
河阳党人在地方上势力极大,唯一被动的一点,就是名义上不能有私兵。
有隐田隐户,还想私蓄兵马,一旦被朝廷捉住这一点,谋逆之罪基本上就逃不掉了。所以,皇帝祭出了粱安侯府这招杀棋,河阳党人就很被动,在京任职居住的子弟基本上都成了靶子。
在韩琳想来,阆泽莘等人都是文弱公子,待宰羔羊。被伏传救下之后,也只能藏身阴暗之处,或是逃回老家才能自保平安。所以,韩琳压根儿就没想过自己的事情会暴露。
他暴露了,阆泽莘等人不得跟着暴露?
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若是死而复生跑出来指证粱安侯府,闹上朝堂,粱安侯府再是有皇帝偏袒也得喝上一壶。所以,粱安侯府就算为了灭口也会铤而走险,将这波人再杀一遍。
他怎么也想不到,伏传会训练阆泽莘等人修行。
更加想不到,他才刚刚准备离开,伏传转身就把阆泽莘等人放了出去。
若是粱安侯府没有动作还好,一旦粱安侯府开始下一次针对河阳党人的暗杀,伏传不再出手,自然是苦修数月的阆泽莘等人出手相救。
被韩琳苦心隐藏了十个月的秘密马上就会被掀到台前,帮着隐瞒善后的韩琳也会随之曝光。
纵然韩琳还想做粱安侯府的孝子贤孙,他如此吃里扒外,粱安侯能容得下他?
河阳党人也不可能领他的情,更不可能接纳招揽他。
所以,韩琳马上就会陷入里外不是人的境地,粱安侯很有可能会直接清理门户。
他自认刀兵走狗,我欲入局执棋,别人能拿他这把刀,我就不能拿?好歹也是老交情了。
我让大郎跟着他,就算粱安侯要杀子谢罪,也不至于让他当胸再挨一刀。
伏传也不是对谢青鹤的状态毫无所觉,他靠近谢青鹤身边,将谢青鹤搂在怀里:大师兄,你是不是强行筑基,伤了根本?我觉得你这几日气色不好。
这皮囊资质哪有筑基的可能?谢青鹤含糊其辞,他是想另辟蹊径以器入道,可惜,没能成功的路子都是邪路,一旦失败就会伤身。这些事就不必跟小师弟说了。
谢青鹤岔开话题:你做你的事,我只管修行,这是一早就说好的。
伏传对谢青鹤有许多迷信盲从,从来都是谢青鹤管他修行功课,也轮不到他去管谢青鹤。
既然谢青鹤不许他多问,他也不觉得自己比大师兄高明,马上就放下心来。
难得这会儿身高体重都碾压着大师兄,伏传将谢青鹤搂在怀里温存一番,谢青鹤分明有些别扭,却也不好拒绝。过了片刻,伏传越来越过分,谢青鹤不得不指了指悬在墙上的静字,伏传才偷笑一声,理了理凌乱的衣裳,辞了出去。
留下谢青鹤看着自己短矮的胳膊腿儿,想,男孩儿都是几岁抽条来着?
难怪小师弟当初日日都想长大。
我当初也没有这么欺负他吧?
※
打从救回阆泽莘开始,三娘就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大郎先一步跟着韩琳离开,伏传马上安排撤离,当天晚上刚刚入夜,三娘就提着篮子撑着伞,陪着伏传一起离开了小院,绕道栀子街。二郎已经套好了两辆马车,在此等候。
稍等片刻,陈老太就背着谢青鹤,悄无声息地从屋檐上跃下,顺利汇合。
除了西屋里待着的那批早已知情的河阳党人,他们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小师父,咱们去哪儿?大晚上只怕出不去城。二郎问道。
伏传侧头去看谢青鹤。谢青鹤无奈地说:找个不扰人不起眼的地方,把车停下来。我给你们易容改扮一番,明日才好出门上路。
二郎这半年常常出门打探消息,活动范围早已不局限在贫民街区,大半个京城都挺熟。
他与三娘赶车,将两辆车都停在了买卖街附近的杨柳河边。这地方因市集各处倾倒污水垃圾,水质污糟腥臭,一般不会有什么人过来。又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附近,不会引人注目。
除了味道不怎么好。
三娘拿手拍他的胳膊:你这小子,寻的什么去处!熏着师父了。
伏传替二郎说话:这地方就很好。难得不招人注意。又拿出几颗谢青鹤给的药丸,压在舌头底下,渐渐地就闻不见臭味儿了。
杨柳河的水不能用,二郎颠颠儿地跑了很远取水,谢青鹤才调好易容用的药水。
谢青鹤走的易容流派是微调长效,事实上人的五官稍微有些变化,整个人就会变得截然不同,长期带妆自然是改动的地方越少越好。此次易容只是为了避开城门吏的耳目,目的是防止后期阆泽莘等人暴露之后,粱安侯府顺藤摸瓜,顺着线索查问城门耳目,找他们的麻烦。
这完全是个以防万一的做法。
如果粱安侯府不着急开始下一次刺杀计划,阆泽莘等人暴露得很缓慢,不易容也不会出事。
只怕万一。
谢青鹤此次易容一悖往常的风格,对几人的模样大肆改动。
陈老太被易容成陈老头儿,吃了一副沙哑嗓子的药,与二郎一辆车,单独出城。
三娘则被易容成貌不惊人的老妪,服侍着她风华正茂的少爷,也就是穿着男装、器宇轩昂的伏传,与少爷还没正式过门、已经定亲的表妹,也就是该换了女装的谢青鹤,共乘一辆车。
看着谢青鹤对着铜镜给自己画女妆,伏传趴在车厢里,憋不住想笑。
谢青鹤倒是很想当少爷,叫伏传当表妹。
可是,这年月默认大女子和小男孩都不算成丁,独自出门没个当家作主的,绝对不安全。
遇到这么奇怪的搭配,城门吏肯定会留下深刻印象。所以,为了泯然众人,谢青鹤只好选择最随大流的印象,让高挑的伏传来装扮男子夫主,矮小的他来装扮未过门的小表妹。
苏时景的长相也不怎么出众,谢青鹤更不可能故意把自己画得很漂亮,平白惹出事端。
他画好了妆,喷了定妆的药水,伏传打开妆匣,把自己的珠花献出来:这个好看。
好看是好看,太值钱了些。谢青鹤绕过那朵珠花,从自己准备的盒子里拿出一套银花片,轻盈地扎在揪揪上。
伏传突然扑在他身上,亲他涂得嫣红的嘴:么,么么!
谢青鹤无奈地搂住他:不要闹了。
伏传又把珠花拿出来,戴在他的发间。珠光温润,自带宝气,昏暗的车厢里,也不知道是珠光衬得谢青鹤的脸颊秀气可爱,还是谢青鹤的脸蛋倒衬得那朵珠花熠熠生辉。
伏传呆呆地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谢青鹤,半晌才说:大师兄。
谢青鹤特别不喜欢这种感觉。
皮囊的状态会影响人的心志情绪,苏时景的身体资质极差,导致谢青鹤常年羸弱。平时保持镇定清明的灵台,尽力闲心养意,能够用他强大的神魂克制住这种虚弱,然而,他才刚修行失败一次。
皮囊受损,情志不坚。
伏传就这么压在他身上,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还被伏传强行戴了一朵珠花。
理智告诉他,这根本都不算个事儿,小师弟只是开个玩笑。
然而,经络在隐隐作痛。
浑身上下的气血都在上行,挤压在一个无名的点上。
他不自觉地咳嗽了一声。
咽喉就有腥甜的液体争先恐后涌出,顺着最近滑了出来。
谢青鹤情知不妙,想要伸手擦一擦,袖子又被伏传的膝盖死死压着,一时竟然抬不起手来。
这可糟糕了。
谢青鹤这么想着,果然就看见了伏传惊恐的眼神。
更糟糕的是,还想咳一下。
伏传眼睁睁地看着谢青鹤一口血喷在自己袖子上,想要伸手截住谢青鹤的气脉,又不敢动手:大师兄,你你如今修行是什么法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谢青鹤在生创一门新的修法,身体气脉走向很可能与大部分修士都不相同。
他如今又在弱势,伏传修为更强。若是伏传贸然出手,很可能不是救命,而是催命。
谢青鹤做了个眼神。
伏传与他默契倒是有的,连忙把他扶坐起来。
谢青鹤弯腰又吭吭咳了两声,把两口残血吐尽,缓了缓,才说道:没事,别怕。
伏传紧紧抱着他,哽咽道:我如何帮你?
帮不了。谢青鹤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血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虚弱,然而,吐血之后,感觉没有那么紧绷和惶恐了,这都是修行失败的遗症,我歇几日就好了,这都是常事。
以不修之身逆天而行,哪是那么轻易的事?也就是他有入魔的经历,才可以不断地试错。
换了普通人,只有一条命,错了就是死,每个人发愿逆天都得从头开始。
待谢青鹤歇了片刻,稍微缓过来之后,伏传帮他换下沾血的衣裙,还是忍不住自责:若是大师兄不喜欢扮作女子,为何非要勉强自己?你也可以做我的弟弟。
那自然是因为在粱安侯府的情报里,草郎与瓦郎本就是一大一小关系不明的两兄弟。
谢青鹤换好少女衣裙,说:你叫他们都睡了吧。明日赶早,从西门出城。
伏传扶他睡在枕头上,又把被子给他盖好,这才出去吩咐。
两辆车停得不远,那边三个又都是修行之人,刚开始谢青鹤与伏传亲热温存,他们是不大好偷听,后来伏传惊呼,那就不可能不惊动了。三娘关心道:可要准备些热水?
伏传摇摇头:早些睡吧,明早西门出城。
只出来了片刻时候,伏传回到车上时,谢青鹤偏头歪在枕上,自然还没睡着。
伏传掖好车帘子,压上厢板,正要解衣裳睡觉,又突然问:大师兄,压上车门顶板,你会不会觉得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