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照那队率的说法,伏传在世间传道六年,只怕也惊动了寒江剑派,开始涉足俗世。
谢青鹤本就不想大开杀戒,既然对方去请示首领,他也不介意稍等片刻。
没多会儿,就有快马踢踢踏踏奔来。
前面黑甲骑士迅速分开队列,给快马让出一条路来。
为首的健马背上是个蓄着短须的年轻将军,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看着肌肉虬结,十分硬朗。
这位将军在马背上踌躇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下马,上前叙礼作揖:在下韩珲,是伏先生的再传弟子。韩丞相是在下大兄。敢问先生字辈?可认识妄先生么?
谢青鹤心想,这是真的把自己当寒江剑派的人了。
转念又想,韩珲口口声声拿伏先生做靠山,再传弟子的身份都亮了出来,可见小师弟混得还不错?
什么是再传弟子?
伏传给韩琳写了一本《大折不弯》修法的底本,韩琳学会之后又教给了韩珲。这样一来,韩珲就可以自称为伏传的再传弟子。实际上,伏传很可能根本就没见过韩珲,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是谁。甚至于刚才被暗杀的那一大批贼首修士,都可以称为伏传的再传弟子。
再传弟子这个身份简直是水漫金山,却被韩珲排在了韩丞相弟弟这层身份之前。
至少,从世外修者的层面而言,伏先生要比韩丞相排面大得多?
冷不丁听见二郎喊:大哥?!
这一声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韩珲与附近的黑甲骑士都跟着回头。
大郎跟韩珲一直不大对付,本也不想跟他一起过来。只是听说被黑甲骑士围住的可能是寒江剑派的人,寒江剑派又一直跟伏传互有龃龉,大郎惟恐寒江剑派要搞事情,才跟着过来看一眼。
哪晓得看见了失踪六年的亲弟弟!
情急之下,大郎越过人群,直接飞身掠过韩珲头顶,落在了二郎面前。
韩珲悄悄呸了一声。
有伏先生亲自教养了不起啊!谁还不会轻身术似的!
那边大郎刚刚落地,抬手就是一拳。
砰。
二郎嘴角的鲜血牵着线往下流,满眼莫名其妙:哈?
大郎怒道:你把大师父带哪儿去了?大师父呢?
二郎缩了缩脖子,挪到谢青鹤背后,冲大郎做口型:大、师、父。
大郎早就看见谢青鹤了。
只是,这么个高挑英伟、气质冷峻的美貌少年,哪有一点儿苏时景的模样?
先前黑甲骑士回报韩珲时说,这里可能出现了寒江剑派的修士。大郎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长得宛如谪仙的年轻修士,八成就是寒江剑派的人。二郎为何与他在一起?必然是二郎背叛了大师父和小师父,跟寒江剑派的人混在了一起!
哪晓得这拳都揍出去了,二郎指着那个没有半点儿苏时景影子的人,说,这就是大师父?!
大郎不可置信之下,又多看了谢青鹤几眼。
阔别六年之久,谢青鹤形容样貌发生巨变,大郎很难把他和当初的矮豆角瓦郎联系起来。
当初二郎能马上确认谢青鹤的身份,是因为二郎离开他不过短短一天,哪怕谢青鹤的模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以二人旦夕相处的熟悉,单从他的语态口吻,二郎也能把他认出来。
如今谢青鹤一走就是六年,大郎与他相处的记忆已经变得很模糊。
就算谢青鹤没有改掉苏时景的皮囊特征,十一岁的苏时景与十七岁的苏时景也是天壤之别,何况,如今出现在大郎眼前的,直接就是一个与苏时景毫无关系的十七岁的谢青鹤?
谢青鹤并不为难他,说:此事不必你为难。等我见了草郎,他认识我。
有二郎作证,谢青鹤又不避讳去见伏传,大郎虽不能确认他的身份,也没有太大疑虑。当即下拜施礼,磕头道:弟子拜见大师父。
韩珲就站在附近,看着二人叙礼,眼神变得很复杂。
这就是伏先生和大兄口中的瓦郎?
早两年韩琳与伏传不得已蛰伏在南郡时,韩琳非常积极地派出手下人马,配合伏传去搜寻瓦郎的下落。后来几次对外作战,韩琳连战连捷,声势滔天。在伏传的运作制衡之下,粱安侯被迫下野,韩琳入京把持了天下权柄,与河阳党人共治天下。
此后韩琳就忙着围剿各地的叛贼,且对伏传年复一年派人打听寻找瓦郎下落的行为深为不满。
在韩琳想来,他与伏传这些年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去寻找瓦郎,若瓦郎活着,早就该现身了。
若是担心粱安侯势大,或是别的什么势力迫害,这时候韩琳已经入主京城,掌握着大势权柄,还要担心什么迫害?瓦郎只要现身相见,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他为什么还要躲起来?
除非瓦郎已经死了。
一面是日益加深的平叛压力,一面是找了几年毫无结果的徒劳,韩琳自然会有取舍。
韩琳认为伏传应该放弃寻找瓦郎,一心一意帮助他弹压各地的叛乱。伏传又怎么可能为了韩琳的大业,放弃对谢青鹤的搜寻?
二人遂在此事上面和心不合。
韩琳也不至于跟伏传吵嘴撕破脸皮,只要对部属暗示一二,伏传寻找谢青鹤的行动就艰难起来。伏传同样不能去找韩琳争吵,韩琳的兵马指挥不动,伏传就只能转而依靠大郎、王寡妇这一批旧人。
这也是韩珲与大郎彼此不对付的根源。
现在,被韩琳认定为死亡的瓦郎出现了。韩珲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刺激。
韩琳与伏传的关系已经有了些隐约的剑拔弩张,只因世外有寒江剑派虎视眈眈,朝中还有河阳党人争锋相对,韩琳与伏传暂时还不能分道扬镳。现在,使伏传与韩琳隐生龃龉的瓦郎突然出现,会给韩琳和伏传日益紧张的关系带来改变么?
这人真的就有那么不凡?除了长得好看些,韩珲暂时也没看出谢青鹤哪里与众不同。
大郎没有韩珲那么多花花肠子,简单地向谢青鹤说了近况:大师父,这些年小师父一直在找寻您,特意安排弟子带人在莽山附近等候。您是先歇息两日,等小师父来见您,还是这就跟弟子一起去找小师父?
他如今在什么地方?谢青鹤问。
大郎恭敬地说:小师父在京城暂住。
伏传跟韩珲混在一起,伏传又住在京城,那就是韩琳混回京城去了?且韩珲适才报名时,只提韩丞相是他的大哥,一个字都没有提及粱安侯,粱安侯要么是失势归隐了,要么是不在了。
确认伏传如今处境不错,谢青鹤就暂时按下,说:这事不急。
他将围堵着长街两头的黑甲骑士看了一眼,也不觉得这是个谈话的好时机。
找个清静地方,我有事问你。谢青鹤又扫了韩珲一眼,也请韩将军列席。
这态度实在算不得很客气。
谢青鹤是大郎的师父,居高临下找大郎问话,这是他们师门之间的规矩,旁人无从置喙。
但是,指名要韩珲列席,这就很嚣张了。
目前在城里起码有三千黑甲骑兵,全都是韩珲的属下,且只服从韩珲的军令。这样一位手握重兵的将军,你是什么身份?你叫人家去列席,人家就去列席?
对于谢青鹤不客气的态度,在场黑甲骑士都感觉到隐约的冒犯。
出乎意料的是,众目睽睽之下,一向嚣张跋扈的韩珲就跟小媳妇似的,点头哈腰陪着笑跟在大郎身边。大郎是嫡传弟子,他就不客气地守着再传弟子的身份,正儿八经是在装孙子。
有了先前叛军攻城的骚乱,整个县城都乱糟糟的,只有文庙还算清静。
谢青鹤走进文庙的时候,棋亭之中,残茶已经收起来了,坐席也重新铺了一遍,还有侍从正在棋亭之中整理。见贵人们重新回来,正在打扫的侍从连忙退下。
谢青鹤本是往厅中前行,见状中途改道,走到棋亭附近,说:暮春初夏,外边坐着挺好?
韩珲打小在粱安侯府勾心斗角揣摩上意,马上就察觉到一丝不虞。大郎二郎没那么多心眼儿,以为谢青鹤是想在棋亭休息,就赶忙改了目的地,请谢青鹤在棋亭坐下。
你坐在这儿?谢青鹤指了指左边的位置,又指向另一边,还是这儿?
韩珲暗道,果然不好。
大郎不大明白,说道:大师父自便,弟子站着就好。
谢青鹤并不落座,围着茶桌转了半圈,说:城破之时,你坐在哪儿?
这会儿大郎也听出谢青鹤口吻中的怪罪与不认同,他犹豫了一下,解释说:大师父,闫欢是王孃后嫁丈夫的兄弟
大郎还在傻不愣登跟谢青鹤说来龙去脉,韩珲先上前一步,屈膝跪下。
韩珲是带甲之人,下拜时周身软甲沉甸甸地砸在地上,很有份量与冲击力,直接就把大郎的叙述打断了:珲披甲带兵之人,有精兵利刃在手,不能守护一方平安,珲实惭愧。
二郎就知道事情不妙了,韩珲在推锅,祸事要落到大哥头上了!
谢青鹤也没有偏向谁,指了指那只茶案,问:城破之时,你俩就坐这里喝茶?
大郎再迟钝也知道谢青鹤是生气了,跟着韩珲屈膝跪下。
这就是默认了谢青鹤的推测。
连二郎都觉得这整件事荒谬至极。韩珲带着三千黑甲骑士,完全可以阻止叛军入城,他却跟大郎坐在文庙的棋亭里喝茶,一直到叛军杀进城来烧杀抢掠一番,黑甲骑士才出面杀死叛军、恢复秩序?
你这是要收买人心么?这是二郎唯一能想得出来的理由。
韩珲并不肯抢先攻讦大郎,反而是梗着脖子低着头,一副惭愧得要自杀谢罪的模样。
他既然敢这么演,理亏的必然不是他。
谢青鹤站在棋亭一侧,看着亭子下边碧青的深潭,说:说吧。闫欢是王寡妇后嫁丈夫的兄弟,与今天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这六年间,发生了许多事。
伏传带着周家另外三口去了万象,留在贫民街区的王寡妇、李瘸腿等人,就是自生自灭。
诸如皇帝驾崩,幼帝登基之事,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说是国丧缟素禁荤腥舞乐,除了每人头上都缠上丧布之外,那荤腥舞乐之事,就算没有国丧也沾不上。
对于王寡妇等人来说,修行更像是一种宗教仪式,每天打打拳打打坐,就是向小菩萨祈福了。
最开始的效果也没有很明显,一年后,两年后,李瘸腿的腿不怎么瘸了,温瞎子能看着点儿光了,王寡妇发现自己因贫病断了好些年天葵水也重新来了,最重要的是,力气变得更大,手上活儿越发的精细,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使不完的精力
李瘸腿脑子比较灵活,早早地开宗立派,带着几个儿子搞迷信事业去了。
温瞎子等几个男人也都各自找了新的营生,或是给人当保镖打手,或是收人供养专门传授健体术,也还有专门去劫富济贫当侠士的
唯独王寡妇没什么搞事业的心气,就挑了个丈夫嫁了。这人就是闫欢的哥哥,闫欩。
王寡妇与三娘关系好,三娘教她最是用心,所以,她这一份修法也算是完美得奇货可居,不少妇人小姐都愿意花钱来买,特别是有各种妇人病的女子,极其抬举推崇她。
王寡妇因此就收了不少女子做徒弟,其中颇有几个读过书有见识的女诸葛。
没多久,幼帝渐长,阆泽莘等河阳党人又居中生乱,南宫家和粱安侯府干了起来,蔺百事临机反水,把幼帝从宫中抱走不知所踪,南宫家与粱安侯府都傻眼了。这时候京中大乱,河阳党人又在别郡搞事情,一副天下汹汹的架势。
李瘸腿、温瞎子等势力就在混乱中崛起,仗着修士能飞檐走壁,很是犯了些案子。
有趁火打劫的,自然也有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的。修士犯案,普通衙差根本查不出来龙去脉,查到了也很难围捕。何况那时间京中大乱,各衙署都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京中治安?
王寡妇原本不想多事,是她的女徒弟们劝她为受难的姑娘们复仇,要保护被侵犯的闺中弱质。
王寡妇回家一想,当初小菩萨也是寻声救苦,我接了她传下的衣钵,岂能对受苦妇孺坐视不理?这才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极其勉强且胆怯地去主持公道。
哪晓得跟李瘸腿那群徒子徒孙过了几招,王寡妇发现,那群汉子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
李瘸腿和温瞎子联手打不过王寡妇一人,李瘸腿和温瞎子的徒弟,很多也打不过王寡妇教导过的那一帮子闺中弱质。李瘸腿和温瞎子直接就被打出了京城,带着徒子徒孙四散而去。
天下那么大,我躲着你王寡妇还不行么?你还能撵着我不放?
到后来,王寡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打成了京中赫赫有名的王娘娘。
只是,等王寡妇打出了声势和地盘之后,内部矛盾也越来越多。
本身王寡妇不想搞事业,稀里糊涂干到了业界顶流,全靠女徒弟们从旁协助。
然而,她是有夫家的。丈夫闫欩忠厚老实不多事,也从来不拖后腿,架不住闫欩有兄弟、有儿子,这批人难免想从王寡妇身上牟利吸血。且这群人完全没把王寡妇的女徒弟们放在眼里,见面没有礼数,色胆包天的还敢上手捏一捏掐一掐,惹来无数怨言。
王寡妇的功夫只能教给女人,她这班势力里有战力的也都是女人,某次与京中势力争抢地盘时,几个女徒弟心存默契,直接就把闫欩给牺牲了闫欩没有自保之力,只要女徒弟们故意不施救,死在混战之中太正常了。
闫欩死后,闫家人失去了依仗,全家上下都老实了起来,别说牟利吸血,伸手揩油,见了女徒弟们的面都要退避三舍,只怕被抓去打死。
此后伏传运作韩琳进京,召见故人,王寡妇直接就去投了诚,算是伏传的心腹。
她担心女徒弟们容不下亡夫的家人,也对闫欩的死心怀愧疚,央求三娘给闫欢等人谋个出路。
伏传认为闫欢心术不端,不许传他修行之法,恰好伏传与韩琳为搜寻谢青鹤之事生出龃龉,三娘也不好去找韩琳帮忙,就转头去找了阆泽莘。阆泽莘满口答应,要把闫家几口子都安排到老家去当庄头,也算是吃喝不愁的好营生了。然而,见惯了王寡妇威风赫赫的日常,闫家人哪里能甘于平凡?
这边接了阆泽莘的书信,假装要去投奔阆家,那边刚刚奔出京城,闫家人就去找李瘸腿了。
都是贫民街巷出身,闫欩生前跟李瘸腿关系也不错,闫欢也给李瘸腿买过酒肉,这关系不比李瘸腿在外乡收的徒弟亲近么?后来李瘸腿尝到了揭竿起义的甜头,开始带着叛军到处攻打城池、杀人夺粮之后,闫家人也始终跟在李瘸腿身边,充当马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