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弟。谢青鹤凑近他,亲了亲他的额头,下一次,给你找个父慈母爱的皮囊,让你好好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伏传两只眼睛水盈盈的,却摇头拒绝:我有阿娘。我的阿娘天底下最好。
谢青鹤附和道:是。刘娘子最好。
伏传还有点缓不过神来,他以为这是智商问题,哪晓得是情商问题。
谢青鹤轻轻抚摩他的额侧,安慰开解他:人在七情六欲之中,难以自省自赎,并不是你不够小心谨慎,不够聪明防备。现在已经知道事情症结所在,想来以后也不会再跳同一个坑。这不怪你啊,我早几年就看出来了,一时心软没有及早提醒你,这是我的错。
伏传在他膝上翻了一下,抱住他的腰身,闷声说:大师兄以前会教训我的,如今一味宠我。
谢青鹤被他抱得有些酥痒,也不禁笑道:那有什么办法?都是这样的关系了,日夜抱在怀里亲来亲去,难道还能拉下脸来训斥么?
死了四百六十七个人。五十三个是城破之后,叛贼抢掠时所杀伤。伏传说。
这时候提及富安县的惨事,不是谢青鹤不放过,是伏传自己放不下。
谢青鹤抚摩他侧额的手,不自觉地缓了下来。
韩珲派人给伏传送信时,富安县那一团糟乱还没收拾清楚,这四百多人的准确数字,必然是大郎亲自收殓之后才有的定数。大郎没有告诉谢青鹤,却跟二郎说过。
二郎想替大郎求情。
在二郎想来,死去的人确实无辜,也不必非要废了大郎修为做惩罚吧?
大郎就给了他这么一个准确的死亡数字。
二郎没有去坟场,也没有亲自去收殓尸体,没有大郎深夜拼尸体得出的艰难领悟。
他还是想替大郎说情。
谢青鹤在邸店大堂等着饭食的时候,二郎跟在伏传身边,去厨房看食材点菜。
不等他向伏传求情,伏传就先向他了解了富安县的详情。韩珲的消息,伏传信不过。伏传自己的消息渠道又没那么快回来,不如直接向二郎打听。
如谢青鹤所想,同样自幼接受寒江剑派教养的伏传,也无法宽恕富安县发生的背德之事。
若以一方枭雄主宰的身份来看,伏传没吃什么亏,王寡妇与大郎的所为,也称不上对他的背叛。
古往今来,大争之时,哪一方诸侯手里不沾上无辜者的性命?甲将军好财,乙将军好色,丙将军好英名,做主公的要指望将军们守土开疆打天下,能天天给将军们做道德培训吗?不得打个哈哈把丑事都抹去,粉饰太平指黑为白,把劫掠奸淫的惨事,传成几段许财赐妾的风流佳话?
只因伏传并非争霸的诸侯,而是寒江剑派的继承人,世外之人的道德要求远比凡夫俗子更高,且并不单纯以成王败寇结论,所以,富安县之事,绝不能被寒江剑派的教养所宽恕。
我想让大师兄训斥我。伏传低声说。
你若不知道错,自然是要训斥的。如今知道错了,也知道症结所在,再要师哥训斥你什么呢?将你的错处短处难受处掀开来,砸在你的脸上,让你心志受损,情志受伤么?谢青鹤将他扶起来,看着他的双眼,这世上没有不犯错的人,师哥也会做错。错了就补偿,不要总是纠结过去。
伏传点头道:此事我自然要负责。韩琳和王孃处都要处置。
谢青鹤认为伏传只有御下不严、授徒不善的过犯,富安县之事远在千里之外,那些人命应该由大郎负责,其次才是王寡妇,单说死人的事,伏传的责任并不大。伏传显然不这么想。
两人说了个间歇,谢青鹤认为已经可以揭过了,恰好外边送了热水来,趁势洗脚睡觉。
因提及了富安县之事,二人都没有亲热的心情,收拾好了,准备直接休息。
谢青鹤才换好了寝衣,想问伏传是与自己睡一个被窝,还是分开来睡,就看见伏传拿出一卷经书,抱着蒲团去了窗前,将蒲团铺地之后,伏传回身来给谢青鹤掖被角,问道:那我吹灯啦?
谢青鹤静静地说:你知道,我是不许你跪经的。
我知道大师兄顾惜疼爱我,可是。伏传偏过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我从懂事开始就受这份教养,心中有难处无法排遣,总得有个去处。我拿的蒲团很厚,跪着不难受。
话说到这个地步,谢青鹤也不能强迫伏传上床休息。
他起身走到窗前,查看了伏传放下的蒲团,确是比较厚实绵软:别太晚了。
伏传在窗前跪经,谢青鹤回床上躺下,闭上眼,小师弟的呼吸轻缓悠长,偶尔才会极其小心地翻过一页经书。谢青鹤自然睡不着。他静静地躺着,心想,我宽解不了小师弟。
哪怕他就在伏传的身边,与伏传同居一室,也无法说服伏传放下负疚,安稳地躺下休息。
这种感觉很无力。
谢青鹤想,从此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再也不想与小师弟分开,让他被自己的弱点所趁,被旁人所辜负,被过犯所负疚。
一炷香后。
伏传还在翻书。
谢青鹤倏地坐了起来,噔噔噔走到窗前。
伏传连忙将经书压住,问:大师兄,我是不是吵着你休息了?我去外边啊?!
一句话没说完,谢青鹤把他提了起来,摁在榻上,狠狠揍了两下屁股。伏传错愕之下啊了一声,又被谢青鹤揍了两下,冷汗毛抓抓地从脖子后边沁了出来。
没等伏传搞明白情况,谢青鹤已经把他抱回床上,塞进了被窝里:舒服了?睡不睡?
伏传:
谢青鹤作势要把他从被窝里翻出来,吓得伏传连忙抱住枕头:睡,睡!
谢青鹤方才松了口气。
上床之后,谢青鹤才闭上眼,伏传就慢慢靠过来,依在他怀里:大师兄。
谢青鹤顺势搂住他,胳膊微微用力,让伏传知道他的在乎:嗯?
人死不能复生,如何才能补偿?伏传问。
这世上还有很多活着的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沉疴不起,身无所寄。你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哪有时间纠结过去?谢青鹤侧身将他整个人都搂住,扯上被子,二人相拥相对,你今日是在撒娇。师哥在你身边,也就准许你撒娇。只是这毛病也要慢慢改了,男子汉大丈夫,该负责就负责,只会抱着师哥说,我要师哥训斥我,我要去跪经,这算怎么回事?
伏传不大好意思地挨着他,哼哼唧唧:我如今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我是小姑娘。
谢青鹤给他气笑了:小师妹?
伏传连忙保证:我以后不这样了。大师兄,我是不是又惹你厌烦了?
谢青鹤搂着他肩背的手掌顿了顿,说:从来都没有厌烦过你。我只是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把你带在身边,让你独自在寒山长大。小师弟,说到这里,谢青鹤沉默片刻,你这脾性太过内敛敏感,很容易不快活。如今有大师兄陪着你,活得舒展欢快一些,好不好?
伏传也想活得更加没心没肺,可他从来都只能面上洒脱,心内总是谨慎无比。
听了谢青鹤的话,伏传挨在他肩窝里蹭了蹭,软软地答应:好呀。
※
次日清晨。
谢青鹤很准时地醒了过来,伏传又是八爪鱼的姿势扒在他身上,睡得正香。
许是这些年都没安稳睡过觉,重新挨在大师兄身边,听着熟悉的心跳,蹭着熟悉的体温,伏传睡得特别沉,且没有半点戒备。谢青鹤的感觉也是很奇怪往日伏传扒在他身上,是有点顶的。如今小师弟变成了小师妹,那地方少了点东西,就很一言难尽。
想要起身,又不想惊动了睡得香甜的伏传,谢青鹤重新闭上眼,闲心养意。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伏传睡醒了。
修行之人,睡觉时的状态与常人也不大一样。普通人苏醒与睡眠的呼吸频率不同,到谢青鹤与伏传的地步,白昼黑夜真元循循不停,睡着醒着的呼吸都相差不多。
所以,伏传并不知道谢青鹤是在闭目养神。
他见谢青鹤闭着眼,胸膛自如起伏,也不肯把仅仅搂骑着谢青鹤的手脚收回来,反而大喇喇地继续抱着,歪着脑袋,把谢青鹤年轻俊美的脸庞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
谢青鹤因修法之故,胡须毛发指甲都长得很快,一夜过去,胡须就钻了出来。
这对伏传来说,也很新奇。
所谓顺凡逆仙,修士的很多生理状态都反常,比如不让泄露精元,也比如要控制代谢。
谢青鹤很早就达到了冰肌玉骨的境界,也就是说,他的身体几乎不会生出污垢,不增不减,代谢归零。也就不存在长头发指甲胡须之类的事情,连容貌都基本停驻,永不改变。只有肌体受伤之后,才会去腐生肌,重新生长。
伏传没入道的时候长过胡子,入道之后,也是不增不减,没让胡子再长出来。
大师兄都没蓄须,他一个小朋友,哪有蓄须的资格?
现在谢青鹤不止恢复了青春年少,一夜过去,居然还长出了胡茬,就让伏传觉得非常新奇。
他就趴在谢青鹤身上,二人距离非常近,伏传能看见谢青鹤脸上细细的绒毛,自然也能看见比较粗壮的胡茬。胡茬这东西不稀罕。但是,长在大师兄脸上的胡茬,那就很稀罕了啊!别人的胡茬不好看,长在大师兄脸上的胡茬哪可能不好看?特别性感,很想舔一下
近在咫尺,鬼使神差。伏传伸出舌头,在谢青鹤的下巴上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
谢青鹤半个脖子都红了起来,肋下都觉得酥麻,不得不睁开了眼。
伏传居然把自己呛了一下,一骨碌坐了起来:大师兄早。
谢青鹤想了想,说:我好像记得,小师弟是给我立了规矩的。
伏传马上扑了上来:对对对,这规矩要守。
待谢青鹤把他摁在床上亲了两遍,放开他准备起身时,伏传失望地说:大师兄说的是这个啊。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此时不便。起来吧,师哥给你束发。
伏传又高兴起来,起身去拿梳子:大师兄许久没给我梳头发了。
二人正在屋内梳头画眉,门外韩珲派来护送谢青鹤的三百黑甲骑士也整装待发,队率前来辞行。伏传头发只梳了一半,隔着门吩咐:你去吧。
听着门外的马蹄声去得远了,谢青鹤才问道:你对韩琳很不满?
伏传说:他想杀幼帝,被我捉住了。从那以后,我与他就是真的不大好了。
外人只知道韩琳与伏传是为了寻找瓦郎的事情闹矛盾,真正的原因是二人在未来的谋算布局上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韩琳是权臣,若不废帝自立,古往今来有几个权臣落得好下场了?伏传则不想打破如今的平衡,一旦幼帝失国,必然陷入大争之势。
谢青鹤只听伏传说一句,就明白其中的凶险,说道:翻脸有些早了。
伏传也很无奈:他就是故意的。这时候各地都有乱子,还说不上稳坐钓鱼台,北面还有骑马人虎视眈眈,杀幼帝是提前掀桌子,韩琳也不至于那么蠢。他就是想提前知道我的想法。
韩琳与伏传目前是无法分手的,韩琳需要伏传的战力,伏传则需要韩琳的势力。
若伏传任凭韩琳杀死幼帝,韩琳就可以完全信任伏传。若伏传有枭雄之心,完全可以虚以委蛇,任凭韩琳动手幼帝死了,还可以从皇室里扶立一位新君,先帝留下来的小皇子不少。
问题在于,以伏传的教养心性,不可能拿幼帝的性命做赌注和牺牲。
现在韩琳试探出伏传的底线,知道伏传不肯废帝扶立自己,他对伏传自然会生出忌惮。
二人的利益目标已经不再一致,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
我倒也不是一定反对他废帝自立。只是如今局势还不明朗。伏传要保全幼帝,不是因为他对后赵皇室有多少忠诚,只是不想看见诸侯并举的混乱,大师兄,修法流传出去之后,六年间已有不少变数,不过,以我的猜测,四五年时间也修不出太大的名堂,真正的变数该在十年之后。
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通常在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进行内门遴选。山下的普通人自然不能和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去比较天资聪明,哪怕《大折不弯》修法降低了修行门槛,伏传认为也起码需要十六年的时间才能培养出真正的修士。
谢青鹤摇摇头,说:你只做该做的事,不必去想修法带来的变数。瞻前顾后,一事无成。
说话间,谢青鹤已经替伏传梳好了头发。
伏传在镜前看了两遍,有些讨好地拉住谢青鹤的衣襟:大师兄,有事要求你帮忙。
嗯,什么事?谢青鹤问。
咱们授出去的修法都脱胎自《大折不弯》,可我修的还是一心道,前些年被宗门长老上门糊脸,差点给我打得露了马脚。如今宗门执教的是冼花雨祖师,她换上村姑衫子,假惺惺来探我的底,若不是三娘机警,我又给她骗了伏传嘀嘀咕咕地说。
谢青鹤面不改色地听着,心里有些好笑。伏传是有些轻信女子的毛病,当初在杨柳河庄园时,就被莫蔷薇骗过一回,如今还没有吃上教训,又差点被冼花雨祖师骗了。
他们如今怀疑我偷学了知宝洞的秘本,又很反对我传播《大折不弯》修法,只是没有拿到实证,倒也不好捉我去问罪。这些年总要找我麻烦,逼我去跟他们切磋比武
伏传满怀期盼地看着谢青鹤:大师兄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藏住修法来历?
谢青鹤笑道:你不如想一想,你在寒山做掌门弟子的时候,若是怀疑一个人偷了知宝洞的秘本,你会怎么做?
那自然是打他,打他,疯狂打他,打得他露出马脚。
这个时代的寒江剑派,势力远比后世由上官时宜和谢青鹤执掌的寒江剑派更强大。后世的寒江剑派都敢那么猖狂凌人,没道理这时候的寒江剑派反而小心翼翼吧?伏传若有所思。
此事你不必太操心,我来处置。谢青鹤说。
第13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