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关屋出来时,三娘就知道自己被宇文彪丽算计了,也不相信她真的是萧家的暗桩以萧家的底蕴渊源,若是能养出这种专门给主家添灾惹祸的暗桩,萧家能安安稳稳地存活几百年?她好声好气地把宇文彪丽带回家里,本就是打着盘问宇文彪丽真正来历的算盘。
大郎是大夫,知道怎么给人治病疗伤,当然也知道怎么才能让人痛苦难过却不妨碍性命。
简单点说,大郎这一手,叫求死不能。
停手吧。谢青鹤声音不高,稳稳地落在了大郎耳边,倒不是我见不得刑讯拷问。她这姑娘有些傻,或许是真的不知道背后究竟是谁。
过了片刻,大郎从屋内出来,垂首屈膝问候:大师父,小师父。
她既然说自己是萧家的暗桩,有劳阿孃亲自走一趟,把她带回萧家去。伏传说。
不管宇文彪丽是不是萧家的人,这么大张旗鼓把人送去萧家,萧家都不可能承认。萧家不得已要自证清白,那就得想办法把宇文彪丽的老底起出来。伏传是摆明了要欺负萧家,逼萧家出力。
三娘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说:不劳烦,我正要去萧家拜访。她在萧家的机关屋里憋屈了半天一夜,心里正不爽呢。
三娘带着宇文彪丽走了,二郎不放心,主动请示随行,自然被批准。
大郎才上前正式请安,向谢青鹤说了富安县的后事,低头说:我来听大师父处置。
分别不过十多日,大郎起码瘦了二十斤,看上去无比憔悴。谢青鹤最初是要废了他的修为,如今见他心怀愧悔,沉默片刻,说:古有画地为牢。你既然知道错了,这身修为我仍是给你留着,也不禁着你每日修行精进,唯独一条,非必要时不许施用。你要知道自己是戴罪之人,从此以后好好行医救人,将你在富安县轻易抹去的人命一一补偿再有轻怠人命的时候,就不是修为的事了。
谢青鹤说了这么一番话,伏传都下意识地紧了紧皮。
大师兄说要清理门户,那绝不是说着玩的。二师兄都会被清理掉,何况是大郎?
大郎已做好了被废去修为的准备,临头又被饶恕,惊喜之下更有无数复杂难言的惭愧,连忙跪下磕头,保证道:弟子遵命。大师父,弟子立誓此后不杀一人,若违此誓
谢青鹤打断他的话:罪大恶极之人,为何不杀?此后好好做人,不必许下无稽诺言。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宋未气喘吁吁的声音:先生,先生印夫人不好了
紧接着一阵衣袂划破天空的风声,一个戎装少年扑了进来,哭道:伏先生,菩萨娘娘,您救救我阿娘!
伏传向谢青鹤解释:这是珠文。韩丞相的大公子。
谢青鹤秒懂。这少年口中需要拯救的阿娘,就是被卫夫人鸩杀的印夫人了。
直到此时,伏传府上的护卫方才追了上来。很显然,是有宋未开道,韩珠文才能直接闯进伏府。
我跟你去吧。谢青鹤进门提起大郎用过的药箱,招呼伏传一起出门。
韩珠文焦急地看着伏传,伏传安慰他:这位是大先生。我和大郎的医术都是他教的。你先不要着急嘴上说着不急,脚下也没有耽误,一只手提着韩珠文的衣领,直接从屋檐上飞了出去。
第138章
韩丞相府就在三条街外,从屋檐上翻走,速度更快。
这会儿韩琳府上都知道印夫人饮毒之事,一直有四面八方赶来的大夫从各路小门进出,府医、军医、御医,另有五花八门的民间大夫,稍有口碑的都往后院赶。
原本清静的后院有外姓男子横冲直撞,恐防冲撞女眷,各房夫人小姐都收到消息,不许出门。
该逛的花园不给逛了,该晒太阳也不能开窗,想要丫鬟出门要个炖盅吃食都得憋着,管家说了,夫人误食了汤药身上不好,现在满城的大夫都在往后院正屋跑,出门叫外男撞见了还怎么做人?
就有得宠的侧夫人在屋里摔茶杯子,冷笑道:多金贵的身子,叫那么多人男人往后院闯?我在家做闺女时听过守礼人家的规矩,后院的门是要落锁的,失火了都只能隔着门泼水,宁可将后院的妇人烧死也不能放出来。这叫什么?这叫贞洁。这女人若是失了贞洁,救活了也不如死了。
服侍这位侧夫人的丫鬟只好赔笑两声,赶忙给她换一碗新茶。
反正这种话也只能关起门来说。丞相大人是不怎么宠爱夫人,可也不见得多宠爱侧夫人啊。宠妾灭妻这事儿在韩丞相府是不存在的。侧夫人真敢去夫人面前叨叨,夫人就敢叫她跪半年经。
后院里不能出门的女眷之中,对印夫人不满的大有人在。
这年月没有扶正的说法,一日为妾终身为妾,印夫人死或不死,对侧室们影响不大。
女眷们不满的地方在于丞相府这么大张旗鼓地救人,完全破坏了后宅规矩,任凭外男在后院横冲直撞,搅扰了她们平静的生活。也很不满韩丞相对正妻的宠爱,为了给大老婆治病,完全不顾小老婆和小姐们的清誉,这是高门大户的规矩么?
韩珠文被伏传提着掠过屋檐。
和进伏府时宋未的作用一样,他也要在前面开路,才能让守护韩丞相府的守卫自动退开,不要上前阻拦。
路是韩珠文选的。
丞相府是韩珠文的家,他很熟悉后宅的路径,也知道那边是父亲妾室的居所。
平日里韩珠文看见父亲的妾室都是绕路走,更不可能去父亲妾室的居处。只是这会儿母亲的性命重要。从伏传府上往丞相府的后院跑,若走直线,必然会路过韩琳妾室的几个院子。
韩珠文只犹豫了瞬间,毅然给谢青鹤指路,直接从那片建筑翻过去。
哪晓得就那么巧,在韩珠文与伏传越过屋顶的时候,刚好听见卜氏对丫鬟大放厥词:她也是想不开。老爷若是能求娶小菩萨,咱们家里不得遍地金光瑞气?区区一个俗人,也敢与神佛争宠。招这么多外男在后院里进进出出,我看她是想把我们一起带下水,叫我们都跟她一起下堂!
韩珠文呼吸瞬间紧迫起来。
伏传拎住他的领口也没停步,一步跃过两间厢房,说:你妈要紧。
哪晓得韩珠文还是转过头来,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呼地朝着卜氏的窗户掷去。
当地一声,窗板透出巴掌大的洞,匕首擦过卜氏的脸颊,钉在了靠墙的绣屏上,卜氏呆了片刻,发出后怕的惊叫声,瞬间就把附近的女眷仆从都惊动了,纷纷推开窗户询问情况。
这推窗张望的大部分都是韩琳妾室的丫鬟们,窗户打开了,首先看见的就是在屋顶上飞掠的谢青鹤与伏传、韩珠文等人。韩珠文年纪大了也不怎么去后宅了,伏传也做男装打扮,看见他俩,就有不少小丫鬟脸颊绯红,冷不丁抬头看见前面的谢青鹤,更是嘤咛一声,嚷嚷见了神仙。
伏传忍不住拍了韩珠文背心一下,骂道:你做的好事。
韩珠文仍旧沉浸在卜氏那番话带来的刺激中,沉默不语。
后宅面积不大,既然路过了妾室居住的院落,离印夫人日常生活的正屋也就不远了。
谢青鹤提着药箱先一步从天而降,引来一阵喧哗。
好在他昨日才往丞相府赴宴,有头有脸的仆从全都认识他。大管家正在安排各路引门带进来的大夫排队进门,见了谢青鹤顿时面露喜色:大先生来了,大先生快请进!
大管家只管去引谢青鹤进门,把一堆正在领号排队的大夫全都扔在了身后。
这会儿能进丞相府的大夫,甭管是哪方面来的,全都是有口皆碑的佼佼者。见谢青鹤年纪轻轻,长得漂亮轻佻,全都心生不满。京城里数得着的大夫就那么几个,彼此服不服气看医术疗效。
谢青鹤长得这么扎眼,若真是个岐黄妙手,杏林之中哪可能从未听闻?
说不得是个招摇撞骗的庸医!
有城府的大夫都不肯轻易出面挑衅,可这份气吃得实实在在,总有心高易怒地想跳出来喷两句。
只可惜这几个脾气火爆的大夫还没找到机会开喷,伏传与韩珠文也紧接着从屋檐上落下。韩珠文喊着阿娘就往屋子里奔,满院子大夫则大部分都认识伏传。
在场各位大夫,甭管是军医、府医、御医、民间大夫,谁不曾得过小菩萨亲写的传世医方呢?
近年来名满杏林的周承庭周神医,医术师承也来自小菩萨。
问伏先生安。
问伏先生安。
一排排衣着各异的大夫们领着自家的药童,此起彼伏地向伏传鞠躬作揖。
伏传不得不停下来与他们一一见礼:各位先生安。
匆促叙礼之后,伏传才能脱身进屋。
看着伏传匆匆追着进门的背影,几个先前打算出面叼谢青鹤的大夫都虚出了一口气。
瞧见了没?那小白脸是跟小菩萨一起来的。居然比小菩萨还先来一步!说不得就是小菩萨的同门,至不济也是个徒子徒孙。若是刚才忙着斟酌词句没有马上激情开喷,这会儿就被哐哐打脸了!
没多会儿,大管家就走了出来,客客气气地说:今日多谢诸位先生来帮忙。如今大先生已经在里边了,府上给各位先生备了车马茶水银子,还请各位先生笑纳。
马上就有下仆奉上银封,大夫们拿得理直气壮,还有几个有头脸的大夫找大管家询问:老夏,你给说说,这位大先生可是小菩萨同门?
大管家与这位大夫私交不错,谢青鹤的身份也不是秘密,轻声说道:周郎管小菩萨叫小师父,您几位就不好奇谁是大师父?
凑在大管家身边的几个大夫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敢情大先生的大,竟然是这个大?
原本还有几个大夫想留下来看看热闹,听说谢青鹤的来历之后,在场大夫二话不说全都拿着银封主动跑路,连常住丞相府的府医都转身走了。
岐黄之术门类众多,药方子与各类针刺艾灸放血之法,各门各派也有微妙的差别,同样一种症候,不同的大夫可能是截然相反的治疗思路,却都能达到治愈的效果。
所以,凡人看诊治病,最重要的就是认准一个大夫,并不是大夫越多越好。
只有遇到了前所未见的疑难杂症,大夫们全都拿不定主意时,才要会诊集思广益。
别家大夫在里屋看病,你故意留下来会诊,那就是质疑对方的医术。这群大夫跟谢青鹤完全不认识,连主动学习的借口都找不到,若是留在院子外边看热闹,被误会故意等着看笑话,等着看谢青鹤治不好治坏了抢先接手,这就大大不妙了。
丞相府的态度也很爽利
大先生来了,你们全都回去吧。若是大先生治不好,没人能治好。
主家的话都放得这么明白了,这会儿赖着不走,是等着挑战小菩萨的师兄,在丞相府一战成名创造奇迹?嗐,伏先生门下的周郎都医术高明深不可测了,还敢去挑战周郎的师父?回家做梦更爽。
屋内。
谢青鹤站在三尺之外,静静地看着床上不断呕吐的妇人。
中毒之后拼命呕吐,是人类不自主地求生本能,身体会自动想把毒物从体内排出,大部分疗毒的大夫都不会为病人止吐,而是下药驱毒扶正,帮着身体排毒。若知道服食的毒药品类,恰好又有传世的解方,才有几分救回来的把握。
所以,谢青鹤来之前,丞相府请来的几个大夫都没有给印夫人止吐,反而给了催吐的方子。
印夫人就在床上不停地吐。
她的状态非常差,不止呕吐,还有下泻的症候。
床铺被弄得满是污秽,最开始仆妇也给她更换被褥,堂堂丞相府,不至于换不起。只是每次更换铺褥都要把印夫人扶起来,以印夫人的身体状态哪里折腾得起?于是就不换铺褥了。
只让仆妇用毛巾擦拭,擦去秽物再垫上干净的褥子,尽量不惊动印夫人。
这就使得屋子里的味儿非常销魂。
印夫人上吐下泻如此虚弱,大夫自然交代不能见风,门窗紧闭。
韩琳与卫夫人都在屋内守着,所谓尊不让卑,哪怕印夫人病得快要死了,也不能让她的臭味熏到了丈夫和婆婆,为了驱除屋子里的怪味儿,印夫人的侍人们逼于无奈,只能点起清冽的熏香。
这就让屋子里的味道更恐怖了。
韩珠文冲进屋子都被熏了个倒仰,差点给自己亲妈熏得吐出来。
见谢青鹤站在三尺之外,韩琳与卫夫人也都是静静地站着,没有催促谢青鹤替印夫人看诊的意思,韩珠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究竟顾忌什么,忍不住问道:大先生?这时候您还顾忌男女大防么?为何不替我阿娘诊脉?都说医者父母心,难道您嫌弃我阿娘呕吐?
韩琳自己都不敢这么对谢青鹤说话,闻言即刻要拿鞭子抽他。
谢青鹤将手一张,把韩珠文拦在了身后,说:我在看诊。你不要慌。
他没有替韩珠文求情,只是这么拦了一下,韩琳就不再举鞭。
韩珠文站在谢青鹤身侧,看着床上发出恐怖呕声的印夫人,从未想过斯文温柔的母亲会呕出那样粗噶难听的声音,从不知道原来人挣命的时候那么难看,那么没有自尊。
大先生,求求您,救救我阿娘。韩珠文在伏府央求伏传的时候,还有几分做戏,如今亲眼看见了印夫人的惨状,他跪在谢青鹤脚下才动了真情,我只要阿娘活着!我愿阿娘做下堂弃妇,我也愿充入庶支,我一辈子孝顺小菩萨,为她与阿爹所生的兄弟牵马扶蹬,只要阿娘活着!
这一番话说完,韩琳的脸都青了。
伏传已经挑明了此事是有人设计离间,韩琳不担心谢青鹤会误会自己还有挖墙脚的打算。
然而,就算谢青鹤不误会,这事毕竟很触怒谢青鹤。一次次地在谢青鹤耳边提及,正常男人都要发飙的吧?当面不发飙,背后也要记仇!
谢青鹤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仍旧静静地看着床上挣命作难的印夫人。
卫夫人说,她给印夫人吃的是白菇之毒。暮春仲夏之际,最易生发。常有人误食而死。
但是,看印夫人的症候,与白菇之毒并不吻合。可见是有人借机下手,想要尽快杀死印夫人,彻底破坏韩琳与伏传的结盟根基。
不知道印夫人究竟中了哪一种毒,就使得疗毒之事变得异常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