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很现实的站队,但凡行令处事,马上就会露出偏向端倪。
就如同韩珲死后,皇帝想要挖墙脚。谢青鹤放出陈老太和三娘坐镇,韩家上下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向皇帝投诚。当时皇帝认为谢青鹤偏心韩家,现在才知道谢青鹤偏心的是伏传。
如今官场上下,宫中与河阳党人,全都期盼着谢青鹤与伏传能分庭抗礼、二人共治。
什么叫共治呢?
就是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必须我俩一起决定才能算。
这种状态看上去挺美,实际上就是变乱的根源。权力这东西根本不存在共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如果谢青鹤和伏传内部决定了秩序,比如伏传服从谢青鹤,或是谢青鹤服从伏传,他们两人的关系才算真正稳固,皇帝和河阳党人都不必挣扎了,直接躺倒认输就行。
偏偏谢青鹤和伏传展现出来的状态很奇怪。
伏传在外理事,谢青鹤除了去给皇帝上课,教皇帝画画,其他事情一概不插手。
他俩之间究竟有没有内部秩序?如果发生冲突,谁向谁妥协?
没有人能知道。
就算伏传曾对外承认,大师兄为尊长,他为卑幼,必然要听从大师兄的吩咐。
可是,伏传现在掌握着韩家兵权,势力极大,谁又肯相信他一定会老实服从谢青鹤的命令?
有兵权的听没兵权的?就因为没兵权的那个是大师兄?开什么玩笑?没见过韩琳软禁韩漱石么?权力面前,儿子搞亲爹都不在话下,何况是个假模假式的师门长幼?
基于这份朝野共同的认知,皇帝要在学宫召见伏传,伏传当然认为皇帝是在拉拢靠山。
对伏传来说,这种感觉也很奇妙。
他和谢青鹤都知道这是个入魔世界,是一场早已逝去的修行。
所以,这世间的一切诱惑,都不过是游戏中的甜头,不可能使他背叛谢青鹤。
偌大的尘世之中,他与谢青鹤守着同一个秘密,成为天底下最亲密的知己,不论他做什么,谢青鹤做什么,他们永远不会猜疑对方,永远信任彼此。外人都认为他和谢青鹤应该为了谁掌握更大的权柄、谁更进一步而彼此猜忌、对抗,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根本就是没谱的事。
谢青鹤曾经说过,二人未定情之前,他不肯安排伏传入魔。
担心的就是这种相依为命、以彼此为轴心的入魔生涯,会使伏传生出依赖之心,越发困惑于此。
一直到了今天,伏传才渐渐地体会到,这种滋味确实太使人着迷。
天下之大,唯余一人。
亲密如此。
我与大师兄好久没有一同出门了。伏传很怀念当初流落江湖、马车赶路的时光,大师兄常在家中读书写字,会不会太无聊了些?
谢青鹤最喜欢的就是待在家里喝喝茶,做做手工,并不觉得无聊烦闷。
偏偏伏传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永远在担心他在家待着辛苦。
待你把六部的事情理清楚了,我陪你出门转一转。谢青鹤哄道。
叶祖诞辰快到了,大师兄还要去拜山么?我只怕走不开。伏传说到这里还挺烦恼。
谢青鹤点点头,说:我去就行了。说不得还能给你骗几个得用的人来。
寒江剑派弟子的功课想来安排得充足,不独练武修行,经史子集都要熟读,许多偏门学识也多有涉猎。要说人才学识,不比十年寒窗的士子相差多少。
只是寒江剑派有祖训不得轻涉尘世,想要拐人下山当官治世,只怕是不容易。
伏传对谢青鹤完全迷信,谢青鹤说去骗人,伏传都没想过骗不来的事:好好好,大师兄,我要能做事不爱掉书袋的,若是能骗几个外门执事最好。
内门弟子就不必想了。寒江剑派的内门弟子都是要专心修行的仙苗,绝不可能下山。
两人在车里闲聊几句,因离宫城不远,很快就进了宫门。谢青鹤的马车能进青霄门,一直到学宫门前方才停下。不少刚散学的夫子都来打招呼,远远地就看见皇帝的宫监在探头张望。
伏传揣着手跟在谢青鹤身边,不动声色地说:他这是打量我们昨儿吵架没?
谢青鹤想了想,说:我见他是个知道首尾的脾性,想来不敢找你吵架。
伏传悻悻地说:若是韩琳、韩珲、韩漱石在此,他也敢召进宫?
韩漱石在京中把持朝局的时候,曾经把幼帝吓得尿裤子,哭着说不去上朝。因为上朝就要看见那个胡子翘起的韩大人。韩琳当丞相的时候,幼帝也很消停,能不看见韩琳绝不召见。
唯独伏传当了丞相之后,幼帝就敢召见他了,还专门指定在学宫见面。
这仗的是谁的势?
谢青鹤觑见左右无人,引路的奴婢们也都低着头,伸手在伏传后颈捏了一下。
伏传正揣着手端着丞相大人的架子,冷不丁被偷袭,那么恰好的穴位,生生把他半个身子都捏酥了,他不自觉地缩起脖子,连忙回头,想要瞪谢青鹤一眼。
然而,回头就看见谢青鹤眼中含笑。
伏传有多少受惊的嗔怒都消失了,连瞪一下都舍不得,忍不住跟着谢青鹤弯起眼睛。
谢青鹤才轻声安抚他:我是谁的靠山,你不知道么?吃这门子飞醋。
伏传故意咂砸嘴,做出刚喝了很大一口的姿态。
大庭广众之下,谢青鹤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再捏那小东西一下吧?捏一下就嗞儿出来一股醋。
伏传内心敏感心思也深,唯一的好处是,他在谢青鹤跟前从来不藏事,有什么就要问什么。
而且,他完全信任谢青鹤,只要谢青鹤解释,他从来不怀疑任何,更不会再三质问。所以,小师弟偶尔吃口没谱的小醋,谢青鹤也当是小醋怡情,并不讨厌。
身边都是宫中奴婢,谢青鹤和伏传也不能什么话都说,两人就彼此多看一眼。
正在隔空传情的时候,学宫正殿近在眼前。
前面宫监上前通禀,马上就有宫婢推门打帘,请谢青鹤与伏传进去。
谢青鹤说:陛下与丞相议事,我就不打扰了。说着要往隔壁自用的偏殿走去,他给皇帝上丹青课,都是在那边安置。
哪晓得他还没走远,就听见皇帝哽咽又激动的声音:朕为天下拜谢丞相!
学宫中。
伏传沉稳地往旁侧偏了一步,看着轰然下拜的皇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啥玩意儿?!
谢青鹤改了想法,暂时不走了,就站在门口,正大光明地听壁脚。
伏传自然是客客气气地让宫人们把不小心摔倒的皇帝扶起来,皇帝很坚持自己不是摔倒的,就是在拜相。把伏传弄得满头包。拜相也没有皇帝啪唧跪下来拜的啊!能让皇帝下拜的,除了天生的神仙,其余都是死人。
好不容易把这一层揭过去了,皇帝把他让宫监临摹的六副画像挂了出来,一幅图一幅图跟伏传讨论抨击,说前朝旧事,说当朝吏治,激动起来两眼通红,还牵着伏传的袖子哭了一场。
总而言之,皇帝的意思是,他误会伏丞相了。
在这个朽烂的世道里,群臣包括他这个皇帝都在争权夺势,想着大权在握,只有伏丞相才真正挂念着天下庶民。从此以后,他要洗心革面,跟伏丞相好好配合,当一个社稷为重君为轻的好皇帝。
伏传真以为他是为了六部尚书被开革的事来吵架的,哪晓得皇帝来了这么一场。
甭管真的假的,反正只要不闹事,那就诸事大吉?
皇帝没有任何实权,他的支持,对伏传而言没有太大的意义。
如今掌管中书省的是田桢,河阳党人的中坚。
当初伏传请封丞相的事上,田桢不敢阻挠,那是害怕伏传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脑袋。
现在伏传要一口气开革五位尚书,除了刚上任的礼部尚书邓否,其他四人都是河阳党人出身,田桢自然不肯轻易妥协。伏传从皇帝处请了旨,中书省直接封还,带着一帮老臣跑金殿去堵皇帝,痛心疾首地说:廖、王等五位尚书俱是贤能之臣,既无过犯,也无罪责,岂能随意开革?朝廷取士
一番话还没说完,皇帝就给他喷了回去:田老,搁在吏部、兵部、工部、礼部、刑部和丞相府的六尊人像您看见了吗?若是没有看见,朕这儿有几张描下来的图。您就在这儿看看!
六张临摹的人像图被宫监推了出来,将田桢围了半圈。
也就是皇帝这样年轻热血的孩子才会被几幅画触动,田桢年逾花甲掌握大权数十年,黑在他手底下的性命不知凡几,被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更是车载斗量,早已心黑如铁,哪可能被几幅画撼动?
他正要教训小皇帝不要活得太天真,人若不吃人,如何人上人?
就听见皇帝说:听朕一句劝,赶快把朕的旨意颁了。您跟朕犟嘴不碍事,这事是伏丞相的主意,惹着了他,给您中书省也送一尊木像去,朕的中书令都得换人了。
田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敢情皇帝也没打算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拿画像出来,只是为了恐吓他!
这个死孩子!
田桢恨恨地瞪了皇帝一眼,回中书省衙门待了半天,极其不想颁发这道圣旨。
然而,阆绘不在京中,阆泽莘已死,萧明仁也已经跑回老家,他也不屑于与几个小辈商量此事。
伏传办的这件事太出格了,直接掀了桌子。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架势非常吓人,田桢也很害怕,万一真如皇帝所说,伏传也给中书省搬一尊木像来呢?这是赌不起的。
午后,刚刚走马上任的宫卫将军宋未到中书省拜见,客客气气地问,旨意下来没有?
一道旨意快则半日,多则十天半个月,这都是有的。
伏传入宫请旨才半天,宋未就来中书省催问,显然是代表伏传的敲打。
田桢终究还是没能扛住几万兵马带来的压力,将那道开革五部尚书的圣旨颁行天下。
朝中的局势,彻底变了。
※
自打中书省被迫颁下开革五部尚书的旨意之后,中书省与丞相府就生了龃龉。
名义上中书省是对朝野天下发布皇帝圣旨、颁行朝廷政令的衙门,实际上朝政都被丞相府把持,伏传以六部通行天下,有点事就得颁旨,颁旨就得去中书省找人写诏令盖章发下去搞得中书省就像是丞相府下属的文书衙门,自认清贵的中书省属员皆满腹怨言。
此时朝堂上下属员大多出自世家,虽也有寒门士子入朝,想要出人头地,要么聘娶世家闺秀充作犬马,要么拜入世家大儒门下,以弟子身份靠拢。彼此关系非常紧密。
伏传在京中整饬六部,河阳党人暗中相约好了出工不出力,只等着看他的笑话。
哪晓得伏传起手干脆,后续也硬朗。直接从贫门小家的士子开始提拔拉拢,无论官位高低,尸位素餐的官员一律开革既然养着你跟养尊木雕没区别,快回家去别占着坑影响伏丞相发挥!
如此雷厉风行一通驱赶,京中官场面貌为之一清。
田家和萧家都觉得不妙,这么搞下去,朝堂都让贱民把持,岂非自毁长城?
于是,这一批原本打算出工不出力的官员们纷纷改口,表示完全配合伏丞相的新政,也不提什么黄老之术,要与民休息、无为而治了。
然而,他们所谓的配合,居然是阳奉阴违。
伏传对此大为惊讶,问道:国法竟为虚设?
若是出工不出力,罪名无非是办事不力、虚职怠惰。对上命阳奉阴违,性质可就恶劣多了。
以伏传想来,你不配合,我顶多叫你回家。你不配合还要给我捣乱,是可忍孰不可忍?无论哪条国法律令,对抗上命都是要下狱待罪的过犯,伏传愤怒之下,府卫就直接登门拿人了。
被锁拿下狱的官员还要争一句,丞相府卫焉有锁拿朝廷大员的权力?此私刑报复,不公!
伏传想了想,觉得这批官员说得也对,就吩咐把关在天牢里官员都放回家去。
这一番动作把所有人都搞蒙了。
被释放的官员也惊喜过望,原来伏丞相这么讲道理的么?居然直接就放人了?
这批被释放的官员正在家里庆贺,聚众讨论如何用伏传这份弱点继续逼迫他让步。哪晓得几口子寒暄过场都没走完,酒宴也没吃上,刑部差役已经拿到了皇帝颁下的圣旨,一一拍门,把这批惊魂未定的官员又重新抓了一遍,再次塞入天牢。
朝野上下都惊呆了。还有这种操作?
更震惊的是,伏传开始杀人了。
同一批被剥去官身打入天牢的官员中,工部侍郎萧作瑄身份最为贵重这位是萧家嫡出的二老爷,萧家家主是他亲哥,他有八个儿子,五个声名在外、能文能武,是萧家举足重轻的人物。
其余一批官员多半被判流徙,或是诸如三代不得为官之类的加刑,唯独萧作瑄被勾决死刑。
田家和萧家都倾尽全力想要说情营救。
曾经在小院住过的萧明仁等人都纷纷写信来哀求,当初想要给韩家松土挖角的关系也重新走动了起来,往韩家使力问询,往大郎二郎处打听,连宫中的田贵太妃和邓太后都被惊动了。
谢青鹤去宫中给皇帝上课,皇帝也旁敲侧击地问了问,说:要么打发他回家也罢?
连韩珠文都忍不住来府上求情,对伏传说:我姨表兄与萧公六子乃是连襟,家里急得热锅上的蚂蚁,托我来问一问先生。不求赦罪,只求不死。
也就是说,韩家与萧家掐得这么厉害,彼此之间也没有仇深似海,拐弯抹角还能联上姻呢。
可惜,伏传的态度很坚决,此人必死。
你以为我杀他是朝堂政斗?单单把他拎出来杀一儆百?伏传反问。
韩珠文原本坐在一边喝茶,闻言连忙站起,垂手听训。
你来找我求情之前,不去问问他做了什么事,我又是为何要杀他?好,我知道你没有去问,我告诉你。
如今朝廷没钱,工部没什么大差事可做,户部李尚书常年在外郡收粮,认为南安各地水渠荒废,可请工部派人指点当地流民疏通旧渠,辅以灌溉。萧作瑄则认为此策役使民力,滋扰庶民,是祸国之策。他提出建议,与其疏通旧渠,不如加固河道。南安歉收多年,也没见民众饿死,一旦寒江改道,就是千里汪洋。
李尚书认为国库空虚之时,压根儿没有银钱加固河道。此事便作罢。
此后萧作瑄就各处宣扬,说李尚书不支持加固河道,说我伏传只看重南安旧人,宁可花钱给南安郡疏通水渠用以灌溉,也不肯花钱加固河道,任凭寒江沿岸的百姓死于洪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