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说到这里,看着韩珠文的双眼,说:倘若只是谣言蛊惑人心,我也不杀他。
今年三月,工部往仙池沿岸勘测河道水文,我收到暗报,萧作瑄沿途派人破坏河堤,只等着汛期来临,崩坏河道、淹没乡里这样狼心狗肺的贱人,容他苟活于世,你我岂有容身之地?!
韩珠文听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事实上,若是换了别人当权,光是萧作瑄传谣中伤这一条,就必然要杀一儆百了。
伏传好脾气并未即刻动手,哪晓得萧作瑄不仅传谣,他还想把谣言做成真实,居然真的带人去掘河堤,这就触了伏传的逆鳞。
伏传教训韩珠文,说:你才小小的年纪,不要满心党同伐异,将一切都视作政斗。为官做宰是要为民请命,尽量多做些实事,整天想着斗败了这个,斗败了那个,不如去斗鸡、斗蛐蛐。
韩珠文连忙跪下,俯首道:弟子受教。
※
不管萧家、田家如何使力,萧作瑄仍旧死在了刑场之上,枭首弃市。
萧作瑄的死深深刺激了在京的河阳党人。他们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官场已经不保险了,就算不公然造反,只要不肯服从丞相府的命令,想要玩点党同伐异、虚以委蛇的把戏,照样可能流血身死!
田家与萧家都很愤怒,一起写信给阆绘,把阆绘骂了个狗血淋头。
原因很简单,谁都知道,韩珲刚刚死亡、伏传初掌兵权的时候,是韩家和伏传最虚弱的时候。如果那时候阆家和伏传开战,胜负难料伏传很可能会兵败。
阆家明明都举家逃出京城,也已经跟朝廷、跟韩家摊牌了,都正面对上了,怎么会突然求和?
如果那时候阆家硬杠到底,伏传说不定都被打残了!现在我们怎么会这么惨?
接了信的阆绘也很愤怒,在家狂骂田桢和萧明仁两个滑头。
对,那时候是伏传和韩家最虚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当然是上策。但是,就叫我阆家在前面顶雷,你俩坐收渔利,你当我傻啊?!咋不见你俩跳出来造反呢?!
到现在,伏传在京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原本的虚弱早已一层层褪去。
韩家私兵已经缓缓延伸到朝廷各个衙门,私兵不容易扩张,朝廷征兵就容易许多。
想要趁虚而入占便宜的机会,已经彻底失去了。
阆绘骂累了,坐在书房里,想起死去数年的阆泽莘,叹了口气。
世易时移,主动权已经到了伏传的手里。如今不是阆家想不想造反打朝廷,只等着哪一天伏传养得膘肥体健,就该朝着河阳开刀了外郡所有的小世家都消失了,朝廷的触角慢慢深入地方,惟有河阳三郡,始终被阆家、田家和萧家把持着,更似国中之国。
输了。
大势已去。
可是,就算阆绘知道,他曾经有机会打败伏传,时光倒转,他仍旧不会对伏传宣战。
这就是联盟的弱点。
明明三家联手胜算极大,可是,谁都想尽力保存自己的实力。
所以,阆家也绝不会为田家和萧家牺牲。
要我一家血扑,换你俩风光?
呸,想得美!
※
皇帝大婚,邓太后想为他聘娶韩家女,田贵太妃则竭力推荐田家女。
原本皇帝初一十五都要去给邓太后请安,从那以后就不肯再去了。宫中一举一动都耐人寻味,一个月就给邓太后请安两回,皇帝居然都不肯去,显然不是无法忍耐,而是故意表态。
谢青鹤对阿奇古管得不算很严格,他常常会扮作小宫女的模样,进宫陪伴邓太后。
娘娘欲为天子聘娶韩姑娘,不就是为了天子亲政夺权做准备么?阿奇古说。
同样是迎娶韩家女。韩琳、韩珲在位时,天子这么做是对韩家表示亲近,伏传掌权时,皇帝还是一门心思想娶韩家女,那就是想要离间韩家与伏传的关系,收用韩家的忠臣。
皇帝看得懂这其中的差别,当然不肯接茬。
田家的姑娘娶不得,韩家的姑娘则是万万娶不得,绝对娶不得。
邓太后没好气地瞪他:你懂得什么!
我不懂得大道理。只是天子与丞相君臣相得,待之以诚,娘娘何必以权术阴私度量?天子婚事虽是家事,也是国事。娘娘何不赏花赏月,安闲度日?不要再管了吧。阿奇古轻声劝说。
邓太后沉默片刻,说:宫女给你做了套衣裳。
阿奇古眼前一亮,强忍着兴奋,克制地说:谢娘娘。
最终,皇帝既没有娶田家女,也没有娶韩家女,皇后出身寒门,父亲是兰台御史,七品小官,位卑职贵,皇后自幼熟读诗文,因少女病之故,师从王寡妇,且修为不低。
大婚当日,帝后坐在龙床上,先论了一回师门辈分。
朕是苏子门生。
妾师从王孃,是伏丞相的再传弟子。
那你可得叫朕师叔。
皇后白了皇帝一眼,说:师叔只会画画,可打得过我?
皇帝嘿嘿笑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鸳鸯帐中,皇后俏脸绯红,气鼓鼓地看着皇帝。
皇帝连忙放开锁着她胳膊的大手,小声说:你是再传弟子,朕是真传弟子,有点绝招不是应该的么?再者说了,皇后真以为苏子只教画画?
皇后怔了怔,悄悄的说:我以为都是面子上的好。
皇帝将她长发放下,说:是真的好。苏子授朕以至理,丞相辅朕以正道。朕常常想,这天下有丞相治理,谁来做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倒是苏子天天敲打朕,要朕早些亲政
皇后好奇地看着他: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不耐烦隔天进宫给朕讲课了。皇帝无奈地说,若是亲政了,就不去学宫读书了。
皇后小心翼翼地说:可亲政之事,不也得丞相说了算吗?
皇帝叹了口气:三日之后,丞相就不再开府了。
皇后睁大眼睛。
天子大婚,丞相撤府?这是要归政的意思?
第151章
丞相府裁撤之后,不少掾属直接被伏传荐入三省六部为官,并未引起太大的动荡。
皇帝和从前一样,伏传在的时候,他多看多听少说话,只有伏传故意不在了,他才会试着听谏□□,慢慢接手朝政。
经过伏传数年经营,朝堂格局已经不似从前。
六部中寒门士子居多,河阳世家早已不如从前那么嚣张跋扈。虽说新长起来的寒门士子也在抱团聚党,韩家根系更是拉拉杂杂牵扯不清,毕竟不再一家独大,皇帝驾驭起来还算顺遂。
最让皇帝惊讶的是,苏子年年去寒山祭拜叶祖,居然还真的被他骗了十多个仙士下山!
这批所谓的仙士,全都是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也没有走后门入朝,全都下场考了进士科,毫无悬念地全都拿到了进士身份。墨卷张贴之后,仕林心服口服。谢青鹤挑了两个人留在皇帝身边充任侍中,伏传也从中挑了两个人进尚书省,其余十数人分驻六部,皆不党不群,各行其是。
原因很简单,普通朝廷官员受国法制裁,一旦当了官,有了玩弄国法的权力,自然骄横。
这一批从寒江剑派下来的外门弟子不同,犯不犯国法是两说,再有本事玩弄国法纲纪,寒江剑派的家法宗规也不是闹着玩儿的。世外修士的道德要求本就比俗人更高十倍,下山是为修行历练,治国抚民也是修者本分,一旦行差踏错,冼真人的飞剑瞬息将至。
这是正儿八经的下民易虐,上苍难欺,国法之外,尚有天诛。
谢青鹤与伏传都是修士,新入朝这一批围拢在皇帝身边的仙士也是修士,治世抚民皆行天道。
何谓天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华安丰收,调余粮以赈西乡。南郡地贫无士,资江东高士南下,教化群蛮。
慢慢地朝中诸事都上了正轨,伏传就从政务中脱身,腾出手来专心整军。
河阳世家中,田家最识时务。
眼见阆家萧家都不肯出头,伏传又耐着性子招兵抚民,迟早要使皇权下乡,革除世家拦在朝廷与下民之间的壁垒,田桢最先投诚,放弃了对嘉禾郡的控制,以此换取更多的田家子弟入朝。
阆家与萧家自然深为震怒,纷纷写信痛骂田桢。
随后,阆绘亲自入京,跟伏传喝了两顿酒,没多久,阆家那边也传出了扩隐放户的消息。
唯独萧家怎么都放不下脸面。
田家在这些年基本上没有死过人,也就是韩漱石把持京中时,刁横跋扈杀过田家的御史,不过,韩漱石都死了这么久了,如今的朝廷也不姓韩,没有死撑的道理。
阆家也是同理。阆泽莘是被韩家灌了鸩毒,跟朝廷、伏传都没太大的关系。
萧家不一样。
他们家的二老爷死在伏传手上,且是明正典刑,砍头弃市。
当时惊动了那么多人去求情,舍出了那么多的利益,伏传就是不肯点头,不肯饶恕!
除了情感上的伤害,使得萧家内部极其仇恨伏传,这也涉及到面子问题。当初伏传非要处死萧作瑄,萧家倾巢而出都没能把人救下来,实在太打脸了!这时候若向伏传主宰的朝廷低头,以后萧家还有什么面目自称世家?
田家和阆家都已经前来示好求和,萧家独木难支,此事不宜冒进。伏传对皇帝进言。
皇帝年轻气盛,自然也有热血上头的毛病。
如今朝廷局势大好,国库里渐渐地有钱了,外郡也都是庶民安稳耕作、人心思归的消息。
河阳三郡中,只有萧家还在咬着牙齿当钉子户。通政使司衙门在阳安郡形同虚设,六部也压根儿不能在阳安郡立足。阳安郡还是自行裁决刑狱,户籍册子还是前朝的底子,皇粮国税倒也是交的,不过交的那点儿份额连小孩看了都要哈哈哈。
田家、阆家滑跪之前,皇帝也不至于把枪口对准萧家。现在只剩下萧家了,偌大版图上就这么个眼中钉肉中刺,皇帝自然很生气:你牛什么牛?打你哦!
伏传分明整军铁血,军中枕戈待旦,跟皇帝说话时却是一瓢冷水灌了下来。
各衙门先进去,凡事细处处理。天下仍是陛下之天下,朝廷与地方的关系,落到实处,也无非是兵、粮、民生,地方若有抗法不遵之事,以国法桩桩件件惩处即可。伏传并不支持对萧家用兵。
若阆家和田家与萧家抱团,河阳三郡皆不肯低头,打是肯定要打的,河阳三郡一起作乱,堪称心腹之患。现在三家里有两家都求和了,伏传认为主动兴兵内战就没有必要。
皇帝对伏传深为信服,既然伏传说不打,他那恨不得御驾亲征的性子只得按下。
朝野上下都在观望,想知道伏传究竟怎么办。
伏传正大光明地徇私走了个后门,简拔周承轩入朝,昨天大朝会还傻呵呵地站在金殿之外,今天就一道圣旨封为阳安郡太守,官居三品。丞相府用过的豪华幕僚班底跟随,代天牧狩阳安一郡。
萧家差点吐血。
周承轩之谁?
陈老太的孙子,三娘的幼子,伏丞相的小弟子,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二郎。
这人没读过几本书,也就是勉强认得字的学识,给腐书网当个伺候笔墨的书童都不够格那种。他哥哥周承庭还恶补了几年史书诗文,勉强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周承轩跟着大先生消失了六年,除了打架,真的是屁都没学会。
然而,二郎没有牧守一方的才能,伏传给他配备的豪华幕僚团有啊!
有二郎在,朝廷不必屯兵阳安郡,光是二郎一人就能处理大部分纠纷。
底下人照章办事,二郎反正也搞不懂,只管陪坐在一边镇场子。遇到地方明里暗里软的硬的抗法不从,底下人来求助,二郎就放下茶杯出来,能来软的来软的,软的不管用,那就亮出国法,直接拿下身为太守,本就有临机便意的权势,不必上奏。
遇上这么个一人能当百万兵的暴力太守,阳安郡地方被搞得焦头烂额。
朝廷没有派重兵围攻,只是遵行国法裁治地方。软和的反抗和不合作会被太守暴力镇压,暴力抗法的下场就更惨了,被太守拿下直接就会丢了脑袋。钝刀子割肉,萧家眼看着太守府的爪牙越深越远,自家掌握的地方越来越少,那是真的疼。
随着朝廷给的压力越来越大,萧家内部发生了分裂,主战派忍无可忍,对太守府发动了反击。
二郎带着近百韩家府卫,保护住太守府幕僚掾属问题不大,想要和数千萧家私兵打斗就很麻烦了,一来会有伤亡,二来也违背了伏传不愿内战厮杀的意愿。
二郎偷摸出门,取了贼首首级,去与萧家的主和派谈判。
你们杀不了我。何况,就算你们杀了我,能抵朝廷围剿么?甘愿就此灭家?
把萧大爷的脑袋,我还给你们。你们自己想办法。若天亮之前退兵,此事我以私信奏报丞相。天亮之后,若太守府门前还有一个萧家私兵,萧家围困太守府之事,我必明折直奏,使朝野皆知。
你们看着办。
二郎在萧家发狠装逼,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气,回太守府先把几位宝贝幕僚运走。
小师父千叮咛万嘱咐,丢了阳安郡也不能丢了你们几位先生,这会儿萧家发狠说不清局势,我让人先把你们护送出去。韩将军在那边接应,过了寒江就安全了。二郎想了想,说,不行,我得亲自护送,万一被他们半路打劫。
留下几个府卫面面相觑,太守大人您是护送先生,还是打算自己开溜啊?
二郎带着府卫把几位幕僚一路护送,韩珠文已经带兵到寒江之畔迎接:二哥哥,何不同归?
守土有责嘛。二郎把几位幕僚细心地扶上船,招呼韩珠文,照顾好了。我那边若是没事,还要来接人的,也不必太着急送回京城去。
那小心翼翼又恋恋不舍的模样,惹得几个幕僚先生都忍俊不禁。
周太守只会守土,别的事一概不会,日常公务哪里离得了幕僚先生们?
※
二郎在阳安郡守了三任,一任三年,即是九年之久。
阳安郡从此以后没有再出过乱子,不止阳安郡的事皆由二郎裁决处置,隔壁嘉禾郡太守也常常请他去镇场子。朝廷为此几次嘉奖二郎,虚衔加官爵位,样样都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