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说你在檀香小筑觅了个住处?谢青鹤问。
云朝很自然地凑近他身边,帮他整理批注好的文稿,答道:暂住檀香小筑。仆身无长物,随便哪里有个草窝都能安置。言下之意,住居条件无所谓,他想住得离观星台更近一些。
谢青鹤也想过安置云朝的问题。
早几年他就想过放云朝出门,只是云朝看似冷峻自持,其实对他深为依恋。
旁人只知道云朝剑法特异、修为奇高,每天乐呵呵地待在观星台,心思纯净、无欲无求。只有谢青鹤才知道他曾是入魔为祸的杀魔,且饱受情殇、心冷如铁。云朝既将谢青鹤视为替自己逆天改命、超脱苦海的恩主,也有一种把谢青鹤当作更完美的自己的复杂感情,所以,他离不开谢青鹤。
云朝无论如何都不肯自立门户,非要随在谢青鹤身边,谢青鹤也不能强迫他出门。
随着入魔的经历越来越多,谢青鹤也渐渐地厘清了他与云朝之间的关系。
云朝自然是受过太多苦难生出心病的可怜人,不过,有些人的心病能够通过各种手段、药物去彻底治愈,有些人则非常不幸,他们想要维持健康,就得终生服药。
谢青鹤就是云朝必须服食一生的药。一旦离开他,云朝的杀性隐病就会迅速恶化。
所以,这些年来,谢青鹤很少再提让云朝离开的事情。
何况,这么多年来,云朝从旁服侍殷勤恳切,一年光是跑腿送信就奔波几千里,既有辛劳苦功,更有相处多年的情分,谢青鹤早已将云朝视作家人,也不至于娶了媳妇就要分家。
飞鱼岩西边往下半里,有两间屋舍,原本是素擎渊祖师清修悟道之处。至和雷击之后,天境峰断折,在飞鱼岩下填成了天风环璧,那里就成了一处绝壁,平时没人往那里去。我年少时,想要躲清闲,多半会去那里消遣。只是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人你自己能修葺打扫么?谢青鹤给云朝安排了地方。
半山桃李自然是好地方,不过,寒江剑派吃穿用度都是有等级的,伏传以掌门弟子的身份去住半山桃李没什么问题,上官时宜曾安排时钦去住半山桃李,也是看在他是燕不切遗孀的身份上。
陈一味堂堂掌门嫡传、内门掌事弟子,这会儿也还在檀香小筑住着,且不敢染指半山桃李。
云朝都不算是寒江剑派弟子,哪可能真的让他去住半山桃李?
反倒是他年少时住过的两间小屋,位在绝壁之上,与观星台相连,离得不远又切实分隔两处,要说条件艰苦那还真不是,谢青鹤打小就会挑地方,风水不好不养人,他是不肯住的。
只要把屋子收拾出来,那地方灵气充沛适宜修行,推窗就是寒江胜景,绝对是好地方。
云朝这一个月时间早就上窜下跳在观星台附近勘察好地形了,他看中的也是那两间屋子,当然知道那地方风水绝佳,闻言喜上眉梢:贴一层地板就能住了,也不麻烦。
谢青鹤不禁哑然。好么,已经看好屋子了。
处置好云朝的住处问题,云朝又问了日常起居。谢青鹤起居有常,也不肯再纵容伏传胡天胡地,跟云朝说了三餐一宿的时辰。无非是寝时早一个时辰,起时晚半个时辰。白天与从前一样。
云朝找准了自己日后的位置,方才松了一口气。
谢青鹤继续翻书写批注,云朝很麻溜地整理床铺、收拾织物衣裳,把谢青鹤和伏传弄得乱七八糟的观星台全部整理了一遍,外门有专门的弟子帮着观星台拆洗大件,云朝照例跑了一趟送洗。
等云朝一切收拾完毕,谢青鹤的批注也写完了,重新审稿校订,准备装订成册。
云朝殷勤地上来服侍:主人,我来吧。
谢青鹤心想,装订书册之事多么简单?云朝好歹也是精妙入微的剑术高手,拿针线钉几张纸总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吧?当即放心地撂开手,让云朝帮忙。
哪晓得他的袖子才刚刚放下来,那边云朝飞针走线,撕拉一声。
被谢青鹤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稿就张牙舞爪地炸成一串,被丝棉线系得惨不忍睹。
谢青鹤:
云朝连忙把书稿平放在桌上,两只手不停地平展,试图将它复原。
谢青鹤拿起整书的竹尺在他手背上虚晃了一下,云朝连忙抽手,谢青鹤才把书稿从他手里取回,无奈地说道:你去收拾住处吧,别碰我的册子了。
云朝自知闯祸,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谢青鹤看着被云朝收拾了一遍的屋子,微微摇头。
云朝没什么服侍人的天分,这些年也就是熟能生巧、硬生生地凑上来服侍,能熬到他今天手脚麻利地端茶递水,谢青鹤也是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装订书册这种活儿,毕竟是做得少。
谢青鹤也不打算继续给他练手。
留待后人瞻仰的册子,订歪了都会影响谢青鹤祖师的光辉形象,何况扭成麻花?
谢青鹤把册子拆开,重新铺纸抄写,坚决不留下一丝瑕疵。
册子才抄了一半,谢青鹤就有些饿了,他才意识到伏传还没回来。起身舒展筋骨喝了一杯茶,谢青鹤正要找些点心垫肚子,云朝提着食盒进来,说道:仆往檀香小筑收拾背囊,小主人说外门有些琐事要处理,从大厨房给主人带了些吃食。
谢青鹤洗手坐下,云朝替他铺好碗筷,说:说是苗人北迁之事。等小主人回来,再详细向主人回禀。
谢青鹤点点头。
伏传自己在处理,就代表事情还在控制中,或是事情不大。
云朝跟他一起吃了饭,照例服侍茶歇。谢青鹤喝好了茶,休息完毕,眼见他又要去抄书稿,心虚的云朝帮着研墨铺纸,随后悄无声息地拉上房门,踮着脚退出去,继续去搬家。
半下午的功夫,谢青鹤重新整理好墨稿,装订成册,与旧本一起装进字盒。
修行此事歧路万千,谢青鹤也不能说自己一定正确。
他的批注修订本会与旧典籍一起放回知宝洞,以供后人自择。以他想来,后人必定贤于今人。
这时候天色尚早,伏传也不在身边,他想了想,进了随身空间。
小胖妞屁颠屁颠迎上来,歪头看他身后:小师兄呢?
他歇几日。谢青鹤看向被小胖妞放在符文圆墙上的魔类,我独自进去。
这都是我专门挑出来的,可以让大师兄跟小师兄一起进去的。小胖妞急切地拦住谢青鹤,不让他靠近。
这些精挑细选过的魔类,不仅符合谢青鹤苛刻的不修条件,还都有一个与原身魔类相伴的亲友皮囊,以供伏传同往。
这种合适的魔类自然是用一个少一个,谢青鹤要独自入魔,小胖妞就不肯让他浪费。
谢青鹤站在原地,说:我自然听你安排。
小胖妞才拍拍胸脯,说:大师兄独自进去就简单许多啊,等着,文澜澜马上就给你找一个。
※
修道四门中,丹、炼、器、知。
谢青鹤已有《大弯不折》、《内火炼真诀》、《强神御器法》三门筑基法典,分别对应丹道、炼道、器道。唯独知道,尚且空缺。
丹道是修者根本,其余炼道、器道、知道,皆为偏门。
知道也称识道、慧道,许多神仙故事之中,都有某某书生、贤臣、高官贵族,诵读经书多年,一朝顿悟,飞升成仙的记载。知道修者只是读书明理,从来不修性命,一朝开悟直接升天。
所以,四门之中,修知道似乎是最容易的,也实际上最为艰难缥缈。
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人可以总结掌握知道的修行规律,所谓一朝开悟直接飞升,完全是撞大运。
谢青鹤对前三门修法都志在必得,唯独知道修法,他心里没底,也没有太大执念。
反正有那么多魔类,反正有那么多入魔机会,放平心态一次次试错。
次次都错,次次落空,那也无所谓,权当修行。
若是不小心撞了大运
毕竟,凡人只有一次机会,他可以无限次重来,撞大运的机会当然也比凡人多了无数。
这次出生在江南小镇,鱼米之乡,祖父蒋大福是临江村的地主,父亲蒋占文读书识字,有个秀才出身,营生就是给镇上富户大家当陪客,每天混吃混喝,日子居然还挺滋润,母亲张氏是农家女,勤俭持家,照顾子女,一家子过得算是非常美满。
蒋英洲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上面三个姐姐,长姐温柔,二姐狡猾,三姐泼辣,都很爱护他。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蒋英洲可谓非常幸福。
一来家里宽裕,不缺吃喝。二来家庭关系简单,没什么勾心斗角。三来全家上下都把他当个宝贝疙瘩,要星星不给月亮,几乎就是爹妈姐姐全家五口把他一个人供了起来。
这样的情况下,蒋英洲居然入魔了。
镇上富户安少爷有一块价值百两的羊脂玉佩,蒋英洲见了就喜欢,再也看不上母亲缝的香包,姐姐们打的穗子,也不肯再出去交友玩乐认为自己衣着贫贱,没脸见人。
蒋占文接连在外陪酒卖诗,家里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给他买了一块上好的玉佩,蒋英洲才高高兴兴得挂着玉佩出门。
好景不长,没多久蒋英洲又生气了,窝在家里不肯出门。
因为,安少爷有好几块不同的玉佩,每天不重样的,他就只有那么一块!
每天戴着同一块玉佩出门,看着安少爷不重样的玉佩,蒋英洲觉得所有人都在笑话自己!
为了买那一块玉佩就掏空了家里的银子、赔上了蒋占文多年的脸面,想要再照样筹买第二块是绝不可能了。张氏不懂其中的道道,央求蒋占文再卖诗文,给儿子买一块玉佩,惹得蒋占文大怒。
蒋占文能在短时间内卖出诗文筹出这笔钱,卖的并不是诗文,而是他多年的人脉脸面。
他一个秀才,才华有限,诗文能值多少钱?不过是这些年常走动的东主赏脸罢了。
张氏无知农妇,并不懂里面的玄机,竟然要他再卖诗文,蒋占文面上挂不住,自然生气。
眼见弟弟卧床恹恹不起,父母为此吵闹,长姐蒋元娘暗中叹息,主动推了青梅竹马的婚事,对父母表白,甘愿嫁给镇南李家米商做续弦,得了二百两聘礼银子,马上就给弟弟买了两块羊脂玉佩。
这时候安少爷被接到郡城舅舅家读书,蒋英洲就成了同龄少年里最阔绰的一位,玉佩这事儿才算是勉强绕了过去至于长姐嫁给与父亲年纪差不多大的米商,日子过得好不好,蒋英洲丝毫没牵挂。李老头儿家境殷实,长姐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能有什么不好?
当然,安少爷去郡城舅舅家读书,蒋英洲也想闹一闹。
只是亲舅舅正在乡下种地,再闹也不能给亲娘换个娘家吧?蒋英洲只得怏怏作罢。
随着年纪渐长,蒋英洲将四书五经读得乱七八糟,称得上一事无成。夏天太热,不能读书。冬天冻手,不能读书。春秋天读书也得挑日子,太阳太刺眼了不读书,阴天雨天光线太暗不读书,晚上那就更不能读书了那烛火坏了眼睛,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到十五岁上,被蒋占文拉去县里考童生试,蒋英洲从考场出来就阴着脸发脾气。
张氏哄他:不过是去长长见识,你爹也是二十岁才考中秀才
蒋占文将眼睛竖起:什么叫二十岁才考上秀才?多少人皓首穷经都考不中呢!若不是与你成亲得早,我这样一表人才,二十岁的秀才老爷,县令家的千金都想与我议婚。
张氏含笑道:正是呢。二十岁的秀才老爷都嫌早,你才几岁?不着急的。
蒋英洲霍地将考篮扔在地上,笔墨纸砚砸了个稀碎,家里人都惊呆了这时候蒋二娘也已经出嫁,除了蒋占文与张氏,家里还有三姐蒋幼娘在旁。
人家都用文臻坊的考篮,上下三层,笔墨砚台都是分开的,独我一个用这破烂玩意儿!
人家用徽州的墨,歙州的砚,磨出的墨汁顺滑凝慎,写字也好看,我这什么破砚台,与烂石头何异?我这什么破笔,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人家的笔十几两银子一支,我这就是树枝竿子!
我还考什么考?丢人都嫌不够的!若是叫我这样的穷鬼考上了秀才,那才是没天理了!
蒋占文叹了口气,张氏揪着手帕子满脸惶恐焦虑。
蒋幼娘皱眉道:阿爹考学时家里也很窘迫,用的笔墨还不如你今日的呢,你说你这笔不值钱,好歹也是七百多个钱的贵价货,我和阿娘绣了多少手帕子才给你买上一支。你摔坏的考篮,也是阿爹当年用过的呢,他老人家都能考中,你为何不能?拉不出屎倒要怪茅坑。
张氏已训斥道:幼娘!怎么跟弟弟说话的!
蒋英洲已气得上前猛地将蒋幼娘推倒在地,照着她胸口狠狠踹了两脚:要你管?我和爹娘说话,有你什么事?你懂什么读书,你懂什么考学?你这么能耐,你变个男人去考个秀才回来呀!
张氏又去拉蒋英洲:哎呀,我的个祖宗,那是你姐姐。你再生气也不能踢她呀!
蒋幼娘从混乱中坐起,抹泪哭泣:娘,你看他!
蒋英洲原本已经被安抚住,闻言又是一脚踹蒋幼娘脸上,生生把蒋幼娘踹翻在地,怒骂道:女生外向。莫以为你在议婚了就敢拿乔,你一日没出门,一日是我蒋家的人,我就踹死你!
见蒋幼娘嘴皮磕破吐出血来,蒋占文才皱眉阻止:好了,都不许闹了!
所有人都看向蒋占文,一家之主心情不悦地翘起二郎腿,说:英洲才下场回来,心情本就烦躁,让他发泄一二就过去了。真当读书考学是那么简单一回事么?十年寒窗,何时不辛苦?幼娘你一个女孩儿家懂得什么读书考学的事?在家吃饱喝足、整天养尊处优,倒要与辛苦读书的弟弟吵嘴!她娘,带她进去打几个手板,再来给弟弟赔罪。
蒋幼娘被训得目瞪口呆,知道亲爹偏心,却不知道居然偏心到这个地步。
蒋英洲则得意洋洋地看她一眼,狗腿地去给蒋占文倒茶:爹,我不生气了,您也别生气。
张氏倒也心疼女儿,期期艾艾看了丈夫好几眼,被蒋占文狠狠回瞪。无奈之下,她只好哄着女儿进屋,打水给女儿洗了脸上的脚印、嘴上的鲜血,又把女儿抱在怀里:你也不要记恨。这读书考学都是爷们儿的事,咱们妇道人家本就是不懂的,弟弟读书考学辛苦烦闷,你就不要去吵他了唉,你爹也是气急了,你把手伸出来,阿娘打几下,这也是咱们家的家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