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二娘看了他一眼,看见了弟弟眼中的温柔和平静,这才放心地回了自己屋里,关上房门。
谢青鹤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缩着脖子的人,半晌才说:你是不是在想,姐姐不许我动你皮肉,我还能把你把你怎么办?
那人手上还缠着两圈绳子,低声弱气地说:奴听凭主人处置。
我不想要你的卖身银子,只想让你走。你若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了。谢青鹤拉开大门,如果你不想走是你应该好好琢磨一下,怎么才能留下来。
那人虚弱的脸色突然就呆滞了。
不是谢青鹤要费心考虑怎么不动皮肉地惩罚他,而是他要艰难地考虑怎么才能求得主人原谅。
蒋二娘的求情,为难的根本不是谢青鹤,而是他!
谢青鹤不再理会跪在小天井里的小厮,径直取水洗脸,又炊水洗脚,收拾妥当之后,回屋休息。家里有个不懂规矩的奴婢,他就不曾关门,隔墙关注着,毕竟蒋二娘就住在隔壁。
那人呆呆地在院子里跪了小半个时辰,突然爬了起来,提着桶出门去了。
家中取水是去巷子深处的甜水井,白天人多还得排队,晚上就没什么人了。相比起谢青鹤的废柴体格,那出身侯府的小厮哪怕身带病痛也健壮灵便得多,加之蒋二娘心疼弟弟担水辛苦,用水比较节省,趁着弟弟没回家的时候,还偷偷去提了两桶水回来,所以,那人去了两趟就把水缸填满了。
担水结束之后,那人又抡刀劈柴。
因谢青鹤交代过要搬家,家里又没有灶台,蒋二娘也没有买多少木柴。
家里原柴不多,咔嚓咔嚓劈了没一会儿,柴也就劈完了。谢青鹤听着外边的动静,那人还把劈好的柴一一叠放起来,整理在墙角。
担了水,劈了柴,院子里传来沙沙的扫地声。
蒋二娘是极其勤劳的女子,院子里的活儿都被她做得差不多了,再没什么可做的。
谢青鹤听见那人步履沉重地出了门,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沉闷的泼水声。没多久,那人又走回来,把水桶放回了原位。谢青鹤听得脚步声不对,从床上坐了起来,探头去看。
恰好看见那人精赤上身,浑身湿漉漉地出了门,跪在门口捡起地上蒋二娘留下的粗麻绳,灵巧地缠住自己的双手,另一头则放在门内。双手缠好之后,他自己握着绳头,将大门关上。
就如蒋二娘所说的,他把自己拴在了门口。
在拴自己之前,他还脱了上衣,给自己浑身浇了凉水。
羊亭县是临水的地方,谢青鹤他们住的地方更是邻近浅水,晚上江风呼啸,温度不高。
那人下午就被买了出来,不曾吃过晚饭,没有衣物御寒,跪在有穿堂风的小巷子里,身上还浇了凉水,尤其是他身上还有冬日冻伤留下的遗症
蒋二娘是说了不许打他。
可是,这世上有很多折磨,比殴打更可怕,更致命。
谢青鹤并不想这么折磨人,他看着院子里遗留的水渍脚印,将大门拉开。
那人就低头跪在门边,似乎很意外谢青鹤这么快就出来了不出来最可怕,出来得太慢也很受折磨,最好是卡在不牵动旧病的时候出来。
出来得太快了,并不好。这很可能意味着新主人不吃这一套,对惩罚他毫无兴趣。
谢青鹤捕捉到那人眼角一闪而逝的失措,说:起来,去穿衣服。
求主人施舍一寸容身之地。他跪着不肯起身,今日是奴造次,犯了主人忌讳。想来主人赶奴离开,也是担心奴不安分,再做坏事。主人只要担水劈柴的奴婢,奴将这根脚筋挑了,只留一条腿,就不能翻墙入室了。这样能不能留下来?
谢青鹤听他说得严重,问道:你非要留在我的身边,是有什么图谋?
那人低头半晌,才说道:奴曾做了许多错事。
跟着我能替你赎罪?谢青鹤反问。
那人许久才点头。
你这样吞吞吐吐不尽不实地说话,是真的认为我心慈仁善好欺负?谢青鹤问。
那人连忙抬头:不是。只是,许多事如今不能说。
名字能不能说?谢青鹤问。
连这个问题都挣扎了片刻,那人才低声回答道:罪籍上的名字是严戟,奴本名舒景。不是冒名替罪,一开始就是奴在替严戟活着,落入罪籍也是奴罪有应得。
说话时,常有夜风吹拂,舒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地颤抖。
进来吧。谢青鹤带着绳子使了个巧劲儿,呼溜溜缠了十几道的绳子瞬间松脱。
这人心眼多,又不老实,不露两手吓唬吓唬他,只怕镇不住。
舒景果然对他的手法深为好奇忌惮,俯身谢过之后,才晃晃悠悠地进门,已经冻得嘴唇发白。谢青鹤给他找了条毛巾,让他擦干了再穿衣裳,他马上觉得谢青鹤又恢复从前的温柔好说话。
哪晓得才刚刚穿上衣裳,谢青鹤手里握着针囊走了出来,问道:哪条腿?
舒景整个人都傻了:啊?
我思来想去,挑你一根脚筋未免太过残忍,弄得院子里沾了血,再吓着二姐姐。我用针也能废了你的腿,不那么残忍,效果也是一样的。你想留着左腿还是右腿?谢青鹤面色慈和地问。
舒景原地沉默了片刻,脸色苍白。
挑脚筋的事,是说着玩儿的?谢青鹤将铺开的针囊又卷上,出去吧。
不是!舒景马上否认。
你知道现在几更天了?谢青鹤问。
舒景面无血色,低头道:废左腿吧。
他将遮掩的长裤褪下,露出自己削瘦的左腿,不自觉地用手抚摸了一下。
见谢青鹤取了银针出来,他又忍不住问:恕奴斗胆求问,是从哪里开始?整条腿么?还是膝下?脚踝?是不是永远废了,再也不能恢复了?
舒景懂武艺自然能认穴,哪晓得谢青鹤一针下去,扎了个完全不在经脉的地方。
一瞬间,舒景就觉得左腿僵住了。
谢青鹤从针囊里抽出第二根针,问道:你还想恢复?
舒景抿了抿嘴,违心地否认:奴不敢。
第二针又扎在不在经络穴道的地方,舒景彻底绝望了,他连自己的腿都感觉不到了。
谢青鹤收起针囊,说:留针一刻钟。
舒景脸色微白,低声道:谢主人亲赐责罚。
这不是责罚。是你想要留下来,自愿付出的代价。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若是你不曾卖弄身手,非要跟着我去庄园,探听我的深浅底细,岂有今日之事?常日随在我身边,我有什么秘密是你不能知晓的?无非是看不起我,认为跟踪我不会被识破拆穿,方才跌了这么大个坑。
我本不欲留下你这么个麻烦,也没有收服你的心思,单凭你试图操控我姐姐,我就不该饶恕你。是我姐姐心慈仁善,动了恻隐之心,你又纠缠不休,折腾下去反而惹事,我才将你留下。
记清楚,以后该干活就干活,再花言巧语耍你的小把戏
谢青鹤将针囊亮给他看,舌头也别要了。
舒景低头道:奴知晓了。
第164章 溺杀(10)
这屋子说是三间半,除了两间卧房之外,另一间用来吃饭烧火的屋子只三面有墙,是个敞轩。因家中有女眷,谢青鹤也不许舒景睡在院中,让他进门与自己同住一屋。
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谢青鹤从柜子里找了一件冬天用的斗篷,给舒景御寒。
舒景跟了谢青鹤一路,知道马上就要搬家了,连忙说:奴有衣裳足以御寒,不敢弄脏主人的长毛斗篷。蒋英洲这件斗篷是用皮毛所制,虽是杂毛,称不上价值连城,在寻常人家也不易得。
谢青鹤将他上下看了一眼,又从柜子里找了一件布缝的披风,一并给他。
毛皮的斗篷弄脏了不好清洗,布披风也就是浆洗一番的事。
舒景见他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可见是真的厌恶自己,也不敢再辞让下去。不给床是真的没有多余的床,夜宿时给找了御寒的披风斗篷,那就是天生的仁心,并不将奴婢视为草芥。
舒景捧着披风和斗篷屈膝拜谢。
谢青鹤已解开外袍,悬在衣挂上,仅着中衣上床,准备休息。
舒景马上意识到,因自己在屋内,主人觉得生疏不便,才没有换上寝衣歇息。只是谢青鹤懒得跟他说话,他也不敢主动吭声再生事端。
从去年被退回人市之后,舒景大半年都不曾洗浴,身上全是污垢。先前往身上倒了一盆水,也只是沾身即过,丝毫没有洗涮的用处。这会儿怕弄脏了谢青鹤赏赐的斗篷,只得先小心翼翼地在身上裹住布披风,再将长毛斗篷覆盖其上,蜷缩着半靠在门板上休息。
不必睡在人市用圆木钉成的笼子里,身下头枕之处都平整踏实,四周再无夜风吹拂。
舒景很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翌日清晨。
蒋二娘起床烧火准备早饭,舒景立时被惊动。
他能感觉到床上的谢青鹤也已经被吵醒,只是谢青鹤没有起床的打算,仍闭目不起。舒景轻手轻脚收好身上的披风斗篷,将门打开一个小缝,出门后再轻轻带上。
一直到舒景出了门,屋外响起他小声和蒋二娘说话的声音,谢青鹤方才睁开眼。
整个晚上,舒景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呼吸平稳,几乎没有变化。
这不是正常人的睡眠状态。
修行有成的修者能够控制自己的呼吸心跳,以此将皮囊保持在最适合修行的状态上。舒景明显不是修士也能做到这一点,只能说明他接受过非常严苛的针对性训练。
谢青鹤起身之后没有下床,打坐做了片刻敛息的功夫,静静听着外边的动静。
经过昨天的小波折之后,蒋二娘对舒景已经存了几分戒心,对舒景颇为严厉。只是舒景左腿彻底失去了知觉,走路只能拖着左腿,又让蒋二娘非常震惊:你的脚怎么了?
舒景受了谢青鹤警告,不敢再对蒋二娘耍花样,低眉顺目地说:奴的脚不耽误做活。姑姑做早饭么?奴来烧火。
蒋二娘嫌弃极了:去去,脏死了。
舒景站着略有些无助。
蒋二娘不知从哪里捡了块帕子给他,说:那边有木盆,你去门口把手脸洗干净。待会儿我弟弟醒来,他若是不把你退回去,再给你找衣裳洗澡你身上有没有虱子跳蚤?昨儿睡我弟屋里,没有把虫子带他身边去吧?
说着蒋二娘就抱怨:怎么就叫你睡屋里去了。待会儿还要去买去虫的药粉
舒景身上脏归脏,虱子跳蚤是一概没有的,他自己闲来无事会清理。这会儿被蒋二娘抱怨,他也不好赔罪,只好谢了赏赐的帕子,打了一盆子水,乖乖地去门边洗脸洗手,随便把露在外的胳膊小腿也都擦了一遍。
一盆水都洗得污浊了,舒景又换水洗了一遍。
蒋二娘压根儿就不许舒景动食案上的东西,眼见早饭是帮不上忙了,舒景又去提水。
从头到尾,舒景都很老实,没有故意去讨好蒋二娘,逗蒋二娘说话。谢青鹤心知昨夜是稍微镇住他了,这才揉揉脸下床,把穿了一天一夜的中衣换下来,更衣出门。
今天起得这么早。蒋二娘洗了手给弟弟烧水泡茶,面还没发好。
谢青鹤想要帮她剁馅儿,被蒋二娘收走了菜刀,还数落他:眼睛睁开没有就动刀子,仔细你的指头。去那里坐着喝茶,若是饿了,先给你下一碗面?
谢青鹤想起她昨天说的扣肉面条,瞌睡瞬间就醒了:不饿,不饿。
蒋二娘麻利地切肉剁馅儿,随口问道:那人咱们退不退?
不退。家里缺个做粗活儿的,谢青鹤本来是想买个小厮在家做活,舒景这人来历不明身手奇高,留在家里怕蒋二娘招架不住,我身边也缺个人服侍。叫他跟着我吧。家里的活儿,二姐姐,担水劈柴之类的粗活,你以后都不要做了,等他回来了,叫他做好。
蒋二娘又抱怨了一番,主要就是嫌舒景太脏,认为昨夜不该叫他进屋过夜。
谢青鹤也不反驳,喝茶听着。
早上出门抬水要排队,舒景花了些时间才把水提回来,蒋二娘蒸的包子已经上锅了。
见谢青鹤坐在桌边喝茶,舒景竟有些怯怯,上前屈膝问好。
谢青鹤心知他不老实,有心敲打他,喝着茶并不叫他起身,舒景就一直跪在小天井里候着。蒋二娘摸不准弟弟这是在发什么脾气,偷偷看了舒景一眼,觉得这买来的人还怪好看的。
二姐姐,我今日要去庄先生那里一趟,盘桓半日,午间回来吃饭。下午咱们去新赁的院子,看看有什么要添置的东西,收拾好了,这两日就搬过去。谢青鹤对这里实在不满意。
蒋二娘把切好的咸菜装盘,送上桌子,说:你赁那院子在何处?不如说给我听。我在家也没什么事,先去收拾着。这别人家的院子,再是有人住着,也得四处擦洗才好安置
谢青鹤故意问她:那我让小严跟二姐姐去,帮着打扫?
舒景登记在罪籍的名字是严戟,所以谢青鹤称呼他小严。
蒋二娘连忙说:不要不要。你身边缺人服侍,当然是跟着你。我自己想起弟弟再三叮嘱不许她提水干重活,洒扫整理哪里离得了水呢?她只好放弃,那还是照你的安排,下午去吧。
谢青鹤的早饭仍是米粥、肉包和咸菜,他现在动念要再买个厨下婢了。
再喜欢的东西,也经不住天天吃。
何况,家务也不能叫蒋二娘全做了,有个小奴婢陪着蒋二娘说说话,心情也能开朗些。
舒景则得了一碗浇着扣肉汤汁的剩饭。饭是满满一碗,上面铺着咸菜。
他自落入罪籍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吃过饱饭,胃口变得很小,大碗饭根本吃不完。只好顺着一个方向吃,吃着吃着掏出一个洞来,这才发现碗底另有乾坤居然埋着一片瘦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