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长老拎了一壶烈酒过来,谢青鹤冲洗了手,直接上手给蒋幼娘拆纱布。
眼见谢青鹤手脚麻利细致,那大夫愣了片刻,等纱布拆完,看见蒋幼娘脓肿血污的右眼时,那大夫顿时就不干了:病人伤得如此严重,你若抬来叫老夫救治也罢了,你自己在这儿一番折腾,若是把人治坏治死了,岂不是坏了我们回春堂的名声?你这是故意讹我们啊?!
说着这大夫就让药童去找掌柜:快,把老邱找来,这是有人来闹事!碰瓷儿!
有谭长老在一边掠阵拉偏架,自从谢青鹤抱着蒋幼娘进门的第一刻起,整个医馆就被占领了。
各家医馆药铺的摆设都有既定的章程,说起来都大差不差,谢青鹤要找什么东西很方便。各个大夫药童学徒全都被谭长老拦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谢青鹤大摇大摆地取用医械物资,替蒋幼娘处置捂了几日并未好转的伤口。
刚开始这些人还在气急败坏、同仇敌忾,恨不得叫骂两声,且对身边就诊的病人声明:街坊们,你们也看见了!这与我们回春堂无关。是他们自己治的!
谢青鹤抓了三味不常用略带毒性的药材煮水,又问谭长老:长老能赐一口清气么?
谭长老将他上下看了一眼,点点头:能。
筑基之后修行有成的修士才能给得出这一口清气,也是颇为珍贵的东西,轻易不肯施舍的。
谢青鹤把三毒汤煮成浓酽的药汁之后滤出,谭长老对着热腾腾的药碗吐出一口清气,旁人看得不明所以,只有谭长老能看见自己喷出的那口气并未消散,而是宛如月下水纹上泛起的点点星光,尽数埋进了那一碗奇异的毒汁里。
谢青鹤拿了另外一只碗,将碗里的毒汁晾凉到合适的温度,用手沾着替蒋幼娘擦洗伤眼。
不过三五下,谢青鹤的手指就被毒汁腐蚀破皮,露出粉嫩的肉色。很意外的是,只是皮肤被腐蚀,没有流血,也没有伤到皮层下的肌肉。
在附近围观的大夫药童学徒们都惊呆了,叹为观止。
谭长老也忍不住问:三毒生肌汤?
谢青鹤专注地清理着蒋幼娘的眼伤,无暇他顾,敷衍地点点头。
清创的痛苦让蒋幼娘险险从昏睡中惊醒,不必谢青鹤请求,谭长老就动手点了她昏睡穴。谭长老有修为在身,他的手法自然比谢青鹤那样硬生生地揉按巧妙有效太多,蒋幼娘又沉沉睡去。
谢青鹤不断蘸上毒汁为蒋幼娘清洗伤眼,脓血尽去之后,露出残破的眼珠。
谭长老心知是没救了,却对谢青鹤存了几分不可思议的寄望:能救吗?
谢青鹤缓缓摇头。
人力有时尽。
蒋幼娘的眼睛被戳伤得太厉害了,如果伤后马上救治,还能恢复一点点视力。
受伤之后就稀里糊涂地缠了起来,里面伤得乱七八糟,甚至流出脓血未曾伤血入脑、危害她的性命,已然是个奇迹。现在剩下一半的眼珠子也是个死物,留不住了。
蒋二娘跟雁嫂紧赶慢赶走进门时,恰好看见谢青鹤把蒋幼娘剩下半个眼珠子挖了出来。
啊!蒋二娘尖叫一声,直接昏了过去。
被拦在外边的大夫们七手八脚去救人,邱掌柜也急匆匆地跑了来:怎么了?怎么了?
这会儿不需要谭长老去拦,几个坐堂的大夫就把邱掌柜拦住了,说了事情前因后果,又悄悄告诉邱掌柜:别闹别吵,咱们偷偷瞧着,这少年的手法用药啧啧,有点意思。
谢青鹤曾有几世做了行医济世的营生,治病救人手脚十分麻利,替蒋幼娘治伤不在话下。
不止回春堂的大夫们想要悄悄偷师,谭长老也略懂岐黄之道,看着他的手法也有几分探究之心。
就如适才说风水之道,谢青鹤的很多做法都不传统,讲究因地制宜,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粗看觉得他不讲规矩,细究起来就忍不住拍案叫绝,这就有些运用之道存乎一心的意思了。谭长老修行日久也到了瓶颈之处,谢青鹤的想法给了他许多新方向,让他总有豁然开朗的惊喜。
不过,伤了眼睛的是蒋幼娘,谢青鹤情绪受累,脸上就没了常挂着的温和笑容。
他穿着蒋英洲的皮囊,看着不过一介少年,一旦放下脸来,连谭长老都莫名其妙有点怵。
到具体施针的时候,谢青鹤自认受皮囊限制,身边又有谭长老这么一位修行有成的大修行者,便请谭长老代劳。何处施针,用几分力,入几分深浅,但凡谢青鹤说得出来,谭长老就做得到。
几个坐堂大夫全都竖起耳朵偷师,到下午饭点儿,连饭都不肯去吃,有病人就拖着病人,没病人就抄抄方子,打理打理药橱平时都是药童学徒的活儿,今天都捡了起来,反正不肯走。
针刺之后,谢青鹤又给蒋幼娘开了方子,几样药炮制的手法也与寻常不同,他借了回春堂的器皿亲自动手,几个坐堂大夫都挤了过去围观。谢青鹤只得告诉他们:若能用的方子我都留下来。这炮药之法你们用不了缺了引子。
最珍贵的引子,当然就是谭长老吐的一口清气。普通医馆药铺哪里用得了这样的药材?
这时候,回春堂已经有人在熬三毒生肌汤。药材与水、火候都是一样的,学着谭长老的样子吐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拿手指去沾了一下,发现根本就没有腐蚀皮肤的效果,就是很普通的毒汁。
看样子,就是差一口气。这大夫叹气。
若是蒋幼娘伤重,恰逢谭长老在场,谢青鹤也不会用这么奢侈的世外之方。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已是月上中天。
雁嫂安排了车夫去城郊给贺静报信儿,又给回春堂包了丰厚的诊金,借了厨房,给各人做了饭。眼看着蒋幼娘一时半会不能挪动,还去贺家搬了铺盖屏风等物,安置在回春堂的角落里,让谢青鹤夜里能打盹休息。
谢青鹤再三感谢谭长老,请他回去休息,谭长老摇头说:本座修行之人,坐一会儿就好了。
那边蒋二娘早就顾不得男女大防,趴在蒋幼娘床边沉沉睡去。
既然各人都不走,回春堂才上了门板。雁嫂又给负责打烊收摊的学徒伙计发了赏钱。
谢青鹤说:今日多谢你了。
雁嫂福了福身,把准备好的酒菜端了上来,让谢青鹤和谭长老再吃一点。
因雁嫂之故,谭长老对贺静也颇为好奇,问了两句。
谢青鹤就把与贺静、原时安相识的故事说了一遍,听说贺静带人去迁西侯府保护原时安,又非要谢青鹤记着富贵身故之仇,谭长老对贺静颇为赞赏:听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小家伙。
谢青鹤吃了一颗卤花生,观灯不语。
※
次日,城门刚开不久,贺静与原时安都乘车赶来回春堂探望。
若是不是成渊阁被火烧的意外,再过两天,迁西侯府就要吹吹打打去赵府过礼,只等亲迎就是凿实的夫妻了。蒋幼娘在赵府弄瞎了眼睛、奄奄一息地回来,原时安哪里脱得了干系?这个夫为妻纲的年代,老婆干了坏事,首当其冲要坐罪的是丈夫你怎么能管不好自己的妻子?
原时安和赵小姐的亲事还差临门一脚,暂时还算是未婚夫妻,原时安依然吓了一跳,深觉惭愧。
谢青鹤并不接受他的歉意,说:这事真相如何,等三姐姐醒了再说。
谭长老则笑眯眯地看着贺静:这就是贺公子?
贺静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先生,这位?
这位是世外仙门长老,谭前辈。谭长老,这就是原时安,他在成渊阁被抽离了魂魄。谢青鹤觉得谭长老简直不务正业,跟着在回春堂蹲了一夜,不就是为了验看原时安魂魄时携带的灵源么?
谭长老嘴里说不急不急,手掌在原时安肩上轻轻一拍,原时安的地魂瞬间脱体飞出。
谢青鹤见惯不怪。
拥有寒江剑派正派传承的大修行者,都是操控魂魄的行家。
人在离魂状态没有记忆,原时安的地魂神色平静地在回春堂里转了一圈,跑内院台阶坐下,仰头看着天空。谭长老跟着走了出去,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什么都没有。
你过来,本座看看你。谭长老吩咐。
修行者的元魂对魂魄带有威压,通常都能让抵抗心不强的魂魄自动听话。
原时安回头看了他一眼,起身往回走。
谭长老正要拉着他看身上残留的灵源,哪晓得原时安脚步不停,走到了谢青鹤身边,像是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坐在谢青鹤的身边,抱住了谢青鹤的腿,把脑袋挨了上去。
在原时安的眼里,谢青鹤是一尊神光四溢无比威仪的光华之像,原本应该畏惧膜拜,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充满了依恋与孺慕,就敢上去抱着靠着。
谭长老只能看见原时安的魂魄,看不见谢青鹤藏在皮囊里的元魂,就觉得非常奇怪。
你抱着他做什么?谭长老问。
原时安紧紧地抱着谢青鹤的腿,喃喃说:保护我。
谢青鹤解释说:我叫过他的魂。可能是隐约记得一点儿。
谭长老看着谢青鹤的眼神又有些古怪。地魂是识魂,没有感情。原时安若是寻求庇护去抱着谢青鹤,谭长老并不觉得怪异。现在原时安明明就生出了孺慕依恋之心,反常之处必然在谢青鹤身上。
这时候也顾不上去探寻真相,谭长老耐着性子靠近原时安,检查他的魂魄。
原时安很不安,死死抱着谢青鹤:别碰我,别碰我。
谭长老瞅了谢青鹤一眼。
谢青鹤尴尬地说:您自便?
谭长老把原时安浑身上下都翻了一遍,在他腰肋处发现了一道看不见的痕迹。谢青鹤受皮囊所限,什么都看不见,谭长老在原时安腰上发现的痕迹轻轻一按,原时安就不断地流泪。
见谭长老按个不停,谢青鹤不得不提醒一句:魂泣伤根本。
谭长老嘲笑道:你这个教写字的先生倒是会护短。
说罢,谭长老将手往地上一抹,居然把原时安掉在地上的泪珠都捡了起来,全部糊在了原时安脸上。原时安苍白的魂体如水波一样漾开,居然把流出的泪珠又吃了回去。
谢青鹤拱拱手。谭长老这一手补魂绝技,绝对是千年难得一见。
得了。谭长老在虚空中抓到了一丝诡秘莫测的气息,顺手揪住原时安的领口,直接就把他塞回了皮囊里。
原时安一直歪头坐着,突然呼吸一沉,缓缓睁开眼。
谢青鹤与谭长老说了这么大一堆,在场的知情者都有点毛骨悚然,这会儿原时安突然回魂,把正在跟他赌气的贺静都吓了一跳,忍不住问道:你醒啦?!
原时安还是什么都不记得,眼底带着一丝迷茫。
谭长老从袖子里摸出三枚古钱,叮铃拍在掌心,偏头看了屏风内侧还在昏睡的蒋幼娘一眼,说:你在此照顾姐姐,这事有我处置,不必挂心。
原时安和贺静都一头雾水,见谢青鹤点头,贺静先抗议:先生,这事我
你帮不上忙也使不上劲。谢青鹤打断了他的反抗。
谭长老嘿嘿一笑,说:要替你的书童报仇?
贺静先看谢青鹤的脸色。见谢青鹤神色缓和点点头,他才去问谭长老:前辈,您也知道我家富贵儿的事了?此事岂能善了!
你这脚且走不得路。这样吧,我若是捉到了施术之人,将他带来这里讯问,如何?谭长老对贺静十分慈爱。
贺静连忙作揖:多谢前辈。
原时安说不上话,静静站在一边,跟着施礼:多谢前辈。
蒋幼娘的伤处不宜挪动,只能在回春堂将息。若是别的地方还能花钱买个安静,药铺医馆是治病救人的地方,绝没有叫人关门歇业的道理。雁嫂昨日花了重金,请回春堂在后门支起棚子坐诊。
这会儿大堂空了出来,才能把原时安、贺静与他们带来的下人安置下来。
一直到了午后,蒋幼娘才慢慢苏醒,谢青鹤给她吃了止疼的汤药,她的情绪还算安稳。
原时安很关心在赵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却不能着急去问。反倒是蒋二娘更急切,问道:小妹,你在赵家究竟是怎么了?眼睛是谁弄的?
蒋幼娘提起这事又忍不住要哭,说:主子打奴婢,我纵然说了谁弄的,还能报仇不成?
蒋二娘在羊亭县与原时安也相处了几个月,知道他对弟弟甚为敬重,猛地一拍桌子,说:怎么就不能报仇了?那赵氏就是弟弟学生的未婚妻,她敢欺负你,就叫弟弟那学生打死她!
蒋幼娘听得呆了。
同在一个药堂里坐着,原时安和贺静也只是隔在屏风之外,根本隔不住声音。
听了蒋二娘这一番话,原时安与贺静也面面相觑。
停了一瞬,才听见谢青鹤说:姐姐的仇,自然是我去报。与他人没什么关系。二姐姐,这话不要再说了。
你去报仇?你要怎么报仇?蒋二娘语带哭腔,爹娘把小妹给了赵家做养女,你就是去官府告他,人家拿出几两银子也就打发了。再是小原小贺帮忙,赵家拿银子搪塞不过去,只要拿个管家下人出来顶罪,你又能把赵家人怎么办?小妹丢了一只眼睛,咱们连赵小姐一根指头都碰不到!
官人命贵,庶人命贱,就是这世间的道理。蒋二娘那个叫自己人娶了她,再以夫纲折磨她的复仇之法,听上去荒诞无耻,却又似乎是唯一合法可行的方案。
蒋幼娘声音虚弱:二姐,我不知道你说弟弟的学生是什么人,都说,娶妻娶贤,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子孙,那个女人心肠不好,祸害别人家就好了,不要祸害弟弟的学生才好。
贺静听得不断拿脚背去踢原时安,冲他努嘴。
原时安原本还在犹豫。他的婚事涉及到迁西侯府世子的位置,在成渊阁幕后之人确认之前,他不想在自己的婚事上多做变动。但,若确认是赵小姐伤了蒋幼娘的眼睛,这门亲事必然是不能要了。
蒋幼娘没有描述具体发生了什么,她说赵家小姐心肠不好,娶了就是祸害,态度非常明确。
原时安轻声吩咐:准备退婚吧。
待蒋幼娘说完,蒋二娘也意识到自己太自私了,偏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