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时安离开之后,谢青鹤一下午都在摆弄药材。碾磨烘烤煮,动作看似随意,用药天马行空,几个偷摸跑来想偷师的坐堂大夫都看得莫名其妙,实在搞不懂他药方里的君臣佐使。
最使人惊奇的是,一直很大方的谢青鹤居然让雁嫂把门板上了,再不许外人来围观。
到傍晚时,谢青鹤方才得了一瓶膏剂,一瓶粉剂,另有一枚蜜丸。
蒋二娘满以为是给妹妹的药,正想问怎么个吃法,谢青鹤把这三种药都收了起来。
你还在呢?谢青鹤进门就看见贺静趴在榻上吃瓜。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先生,吃瓜,湃在井里才捞上来,凉沁沁的。贺静一骨碌坐了起来,强打起了精神,神色间还是带了点蔫蔫儿,这天儿是真热,也没什么胃口吃饭。
谢青鹤洗了手才坐下,吃了两块西瓜,说:你早些回去安置了,我这里才能休息。
贺静往自家抬来的凉榻上一趟,四仰八叉地撒赖:我不回去。大夏天的,我在这儿对付一晚上怎么了?不就是一条凉毯的事么?谢青鹤还要再赶他,他凑近谢青鹤耳边,小声说:今夜这家那家丢东西遭贼什么的,反正咱俩在一块,对吧?先生?
他在羊亭县跟谢青鹤相处好几个月,谢青鹤熟悉他的性格,他也很熟悉谢青鹤的性格。
蒋幼娘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一整个下午,谢青鹤啥都没干,就在那儿弄药材,这药又不是给蒋幼娘治病的,那还能有什么用?总不能是未雨绸缪留着防身的吧?
谢青鹤看了他一眼,默许了他的留宿。
吃了夜宵之后,蒋二娘守在蒋幼娘身边,女眷都在屏风内侧休息。
贺静自认为聪明地把服侍自己的下人都驱赶了出去,点了一盏小灯,陪谢青鹤喝茶聊天磨时间,聊得昏昏欲睡。待街边响起二更鼓时,谢青鹤吹了灯,贺静就卷起凉被,二人挨在凉榻上一起睡了。
熄灯后。
贺静一直睁着眼睛,兴奋地等着谢青鹤的动静。
哪晓得谢青鹤一直都在睡觉,丝毫没有夜行的意思。贺静左等不动,右等也不动。过了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贺静越来越焦急,忍不住轻轻去拉谢青鹤的被子,压低声音问:先、生?
拉住被子之后,没得到谢青鹤的回音,贺静忍不住伸手去摸。
一摸是被子,二摸还是被子,摸透了之后,才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居然全是被子!
哪里还有个鬼的蒋先生?!
贺静大吃一惊,心知自己坏了事,赶忙把扯开的被子重新拢起,恢复成似乎有个人躺着的模样。
把被子卷好之后,贺静还是不迭责怪自己手欠。他怎么看都觉得,他堆的被子没有先生堆出来的倒卧人影儿那么惟妙惟肖。说好了给先生打照应,结果照应没打好,尽坏事了!
等贺静从堆被子的噩梦中苏醒之后,夜已经深了。
长夜漫漫,窗外是寂静无声的黑暗。
贺静从来没有睡过临街的屋子,有些好奇,还有很多不可思议。
他想不通谢青鹤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也想不通谢青鹤是怎么出去的。
明明没听见任何动静,也没见门窗晃动,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突然变成被子堆了呢?
为了解开这个谜团,贺静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八方动静,只等谢青鹤回来时,一眼看穿这无声进出的神秘把戏。他不知道的是,全神贯注留意四方动静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特别容易疲惫。
贺静没有学过敛神养意的功夫,纵有满心好奇,还是架不住打架的眼皮,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他从梦中惊醒时,已经是次日清晨。
天,已经大亮了!
贺静看着身边叠好的铺盖卷,整洁的枕头,有些懊恼地捶了自己一下。怎么就睡着了呢?
隔着屏风的另一边,隐约能看见蒋二娘在喂蒋幼娘喝汤。
谢青鹤就坐在病床边,给蒋幼娘读书。
贺静很熟悉谢青鹤的声音,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发现谢青鹤讲的也不是正经书,而是传奇故事。
说的是古时一个叫阿丑的聋哑女子,因为不能听见不能说话,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沉稳本事,借此帮助家人朋友度过几次难关的故事。
蒋幼娘听了就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能活下来,与姐姐弟弟在一起,也没什么不知足了。只剩一只眼睛,不能绣花儿,我还能给二姐姐裁布,还能洗衣裳,做饭,喂鸡养鸭至不济我就去田里种地。隔壁阿婶缠了小脚都能下田,我年轻轻的好一把力气,为何不能?饿不死我!
贺静从未听过谢青鹤那么温和善意的声音:三姐姐不必担心生计。我在书中看过这样的前事,听不见的,眼力好。看不见的,耳力好。说不出话的,能写一手好字。无非是多习惯,多试炼。待三姐姐的伤大好了,咱们一起回羊亭去,说说笑笑就是一辈子。
蒋二娘跟着附和:是呢,弟如今好大本事,还有我呢。不怕,不担心。
贺静心想,就凭着蒋先生的救命之恩,我就养你们全家一辈子又如何?
谢青鹤在里面陪了蒋幼娘许久,直到蒋幼娘吃了药又睡了,他才出来与雁嫂商量搬家的事情。
贺静脚伤未愈行走不便,不住给雁嫂递眼色,让她把谢青鹤往自己身边带。雁嫂是贺家的管家媳妇,自然听贺静吩咐,说话时挪了两步,果然把谢青鹤带了过去。
说完了搬家的事,雁嫂送来茶水点心,谢青鹤就在贺静身边坐下,问道:什么事?
贺静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哪晓得谢青鹤早就发现了他的小动作,闻言尴尬一笑,神秘兮兮地凑近谢青鹤身边,问道:就那个昨天是怎么的?他用手做了一个进进出出的动作。
贺静品性不坏,他若有心学艺,谢青鹤倒也不会藏着掖着不给真传。
问题在于,贺静只是好奇。
谢青鹤与他相处了几个月,深知贺静的本性。
这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可以讲义气,绝没有太大的毅力。
谢青鹤不会把寒江剑派的真传秘本当作消遣的玩意儿,随手送给贺静玩耍。
绝学珍重,不能儿戏。你若有心修习,我可以传授于你。单纯猎奇玩耍就不要再问了,法不轻授,出我之口,入你之耳,稍有行差踏错是要清理门户的。谢青鹤没有敷衍他。
谢青鹤认真说话的时候自带威仪,贺静也下意识地慎重起来:那我不问了。
拒绝了贺静之后,谢青鹤也有心给他些好处。
想起前夜贺家下人被迁西侯府家丁打得头破血流的惨状,谢青鹤认为真传秘本不肯儿戏,教些世俗武艺却没什么妨碍,说道:你那几个下人都不顶用。你若有心,回家挑几个得用忠心也能吃苦的心腹从人送到我这里来。我替你教一教。
搁在现世,能让寒江剑派掌教谢真人亲自指点,也是各门各派精英求之不得的待遇。贺静摸不透谢青鹤的深浅,只是本能地知道这是蒋先生给的好处,连忙谢道:我这就回去挑人!
谢青鹤被他这不分场合的急切闹得哭笑不得: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贺静还是止不住心里的好奇。
他很关心谢青鹤神半夜不知鬼不觉来去自如的奥妙,也很关心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知道谢青鹤肯定去找赵府报仇了,谢青鹤也默认了这一点。可是,究竟是怎么报仇的呢?难道是去把赵氏那个毒妇杀了吗?不会吧?
想起谢青鹤在成渊阁外杀人时的从容冷静,贺静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的。
那到底杀了没啊?贺静抓心挠肝想知道。
偏偏这事又不能公然讨论,更不能叫下人去打听赵府的消息。
好端端地,他差人去打听赵府是不是出了事,别人不就知道这事儿跟他有关了吗?
死个官家小姐不是小事。谢青鹤来无影去无踪办得干净利索,贺静不多事这事只怕就是无头公案,一旦贺静多事,府衙官差顺藤摸瓜抓到他头上,可不就拔出萝卜带出泥了?
贺静好奇死了又没打听消息的渠道,急得嘴角痘痘都爆了两个。
谢青鹤倒是优哉游哉没事人一样,和昨天一样,亲自给蒋幼娘准备汤药。雁嫂收拾好隔壁屋子,上上下下张罗着搬家。挪动蒋幼娘的时候,谢青鹤担心她刚刚在愈合的伤口受了震动,也不叫下人来抬凳子抬床,蒋二娘用斗篷给蒋幼娘挡了挡风,谢青鹤就亲自把蒋幼娘抱了过去。
蒋幼娘在屏风里边待了一天,这时候才发现四周的铺张排场,顿时担心起这些天的花用来。
蒋二娘不断安慰她:这也无碍。都是小贺垫的银子,咱们回了羊亭就还给他。实在不行,叫弟给他写两副字,画两幅画,我看他喜欢得不得了,叫什么爱不释手。
蒋幼娘难得有了点精神,对他们在羊亭县的生活非常好奇,缠着蒋二娘给她讲。
谢青鹤听她俩聊得挺好,就出来看着雁嫂指挥下人搬东西。
这边安置好之后,回春堂也恢复了正常门诊,贺静马上带着下人奴婢跟了过来。
谢青鹤闲着没事就喝喝茶,发发呆,也没有再去回春堂弄药材。贺静越发肯定他昨夜是跑出去报仇了,要不然,他能这么悠闲自在?昨天还吭哧吭哧在药材堆里打滚呢!
偏偏赵家一直都没有任何消息,贺静有些纳闷。难道赵家把赵氏的死讯隐瞒了?还是昨夜蒋先生根本就没有去找赵氏报仇?没去找赵氏报仇,那他半夜爬起来是去哪儿了?
到下午的时候,仍旧没有赵府相关的消息,贺静开始怀疑人生了。
难道蒋先生昨夜根本就没有出门?摸被子不见人的历历往事,只是我的一场梦?
到半下午的时候,迁西侯府来人,客客气气地回禀:贺公子,世子请您与蒋先生过府一叙。
来的是原时安的下人,贺静倒也没有怀疑其中有诈,只是对原时安也有几分不爽,哼道:他说什么事了吗?他往里看了一眼,谢青鹤又去给蒋幼娘讲故事去了,哪里像是孝敬姐姐,养女儿都没这么经心,先生那里暂时不得闲,还得等一等。
那人连忙说:似与前夜之事相关,那位谭长老也在。世子说,要快些过去。
谭长老可是来自寒江剑派的前辈,他本是去找施法谋害原时安的修士,居然找到了迁西侯府,贺静方才惊觉这事不简单,马上让人抬他去敲门:先生?
谢青鹤也是听说了谭长老在迁西侯府,才交代了两句出来,说:去看看吧。
赵家的事已经处理好了,成渊阁险被围烧之仇,谢青鹤也没有忘记。
贺静脚上有伤必要坐车,谢青鹤选择与他同乘。
在行动的马车上说话最保密,加之车马喧闹,若是在车内低声说话,前排赶车人都听不清楚。贺静故意不让小厮跟上车,只等马车驶入闹市,他就小声询问谢青鹤:事办成了?
谢青鹤点点头。
贺静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带询问。
谢青鹤摇头。
贺静想了想,将手摊开。
谢青鹤不欲多谈此事,简单地说: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要再问了。
贺静莫名其妙觉得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复仇此事显然不能感同身受,富贵身死,贺静恨不得把幕后之人碎尸万段。赵小姐戳瞎了蒋幼娘的眼睛,谢青鹤说出以眼还眼四个字,贺静马上想起青春貌美的赵小姐也被戳瞎了眼睛,顿时又觉得谢青鹤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一路沉默到了迁西侯府,下车时,贺静还坐在一张椅子上,让两个下人抬着进门。
谢青鹤则从进府开始就看着谭长老施法留下的各种痕迹。
侯府引路的下人一再更换,走到后边,不再是在外服侍的小厮男仆,换做了婆子婢女。
贺静熟悉深宅大院的格局,看得连连咋舌。谢青鹤倒不是跟着下人往前,他一路上都跟着谭长老的施法痕迹前行,一直走到了迁西侯府的后院正室。
院中青石地板上还残留着大滩大滩血迹,下人提桶来洗涮,胆小的丫鬟眼角还含着泪水。
这是怎么了?贺静见着眼熟的婢女,即刻询问。
那婢女看着他却没几分好脸色,木着脸转身离开。
贺静马上就明白了彼此的立场,他自认是受害者,哪能受加害者的白眼,马上训斥道: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没老老实实叫你主子把我害死,倒是我的错了?你还给我甩脸子!
他这么喊了一声,惊动了屋内的人。
原时祯率先跑了出来,全然不管前夜与贺静结了多大的仇,一把拉住贺静的胳膊:贺兄,贺大哥,贺哥哥,你快救救我娘,你要说一句公道话
贺静一把甩开他,白他一眼:我有本事救你娘?原大公子,您跟我开玩笑呢吧?
原时安也跟着走了出来,顾不上贺静,先上前给谢青鹤施礼:先生,还请屋内说话。
谢青鹤只看这院子里谭长老施加的层层叠叠禁锢之术,已经把事情前因后果猜了个七七八八。
谭长老一路施法查到了迁西侯府后院正室,证明这件事必然和焦夫人脱不了干系。
这事在谢青鹤看来也颇为玄奇。
古往今来,权贵世家不是没有鬼神之术,连皇家也常有巫蛊之患。
不是说皇室世家都不信这个,正是因为深信不疑,所以才会越禁越严格。
但凡贵族出身的公子小姐们,哪怕家学渊源,家里无数典籍秘本,他们也不会去学鬼神之术,就算偷摸学了也绝不会透露出去,更不会轻易展露人前皇室最忌讳这东西。你若是学了,随时都被皇室猜忌你丫是不是偷偷诅咒朕,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单看原时安和贺静对焦夫人深有感情的模样,谢青鹤认为焦夫人应该是个很会笼络人心的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又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谢青鹤跟着原时安进门。
屋内没有任何仆婢下人,只有迁西侯原崇贤,迁西侯夫人焦氏,谭长老。
谢青鹤与贺静进来了,原时祯仍旧被拦在了门外。
谢青鹤进门先观察环境。
迁西侯满脸冷漠厌恶,坐在椅子上。焦夫人则脸色苍白坐在地上。
不管是迁西侯还是焦夫人,谢青鹤都没能从他们身上察觉到一丝修行的气息。再是旁门左道,能用镇物把一个成年健康男子的魂魄驱赶出皮囊,都必然有多多少少的修为,否则岂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