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夫人非常伤心。
谭长老被她一通反呛,竟反省了起来。
焦大学士对子女的牺牲非常无情,为了逃脱谭长老的追捕,他宁可藏在儿子焦寰的皮囊里。
须知道一个人的皮囊岂能盛装两个人的魂魄?焦金举有传承能修行,魂魄必然比焦寰的强悍。二人同在一个皮囊待得久了,焦寰很可能混淆认知变成疯子。
焦夫人说焦金举要吃她,谭长老是相信的。焦金举就是这么冷漠自私。
若焦夫人吞吃焦金举是为自保,那又有什么可指责之处?她为了保护焦金举,宁可自裁而死,却没能得到焦金举同样的付出和爱护,愤怒之下对焦金举做出了反击,岂不是天道循环?
坐在屏风后的谢青鹤不得不指点道:长老,天眼术。
一个为了保护父亲甘愿自裁的女儿,怎么可能马上就对父亲痛下杀手?
谭长老方才意识到不对,用刚学会的天眼术察看,愕然发现伏在地上的焦夫人身形模糊,似乎笼罩着一团血气。他用魂锁将焦夫人罩住,施法一扯,竟然将外面那一层血气连带着一层虚无的魂气拉扯了下来,留下一团模模糊糊带了些焦痕的残魂。
这掉出来的魂魄根本就不是焦夫人,而是焦金举!
鬼魂说话无声无息,能听见鬼言鬼语的修士也是通过魂魄特质区□□份。焦金举用了焦夫人一部分残魂笼罩自己,再用焦夫人的残魂说话作态,自己藏在焦夫人的残魂之中,不漏丝毫破绽。
谭长老都气笑了:焦金举,你挺会玩儿啊!若非刚学了天眼术,本座都被你骗过去了!
焦金举在被摄入木牌时,曾经瞪了谢青鹤一眼。魂体直接的恶意,触发了谢青鹤庞大元魂的自然反击,马上就被炙烧成灰烬。最终逃入摄魂木牌的,只有焦金举的一半残魂。
受了伤的残魂想要痊愈,唯一的办法就是吞吃其他魂魄。
谭长老的摄魂木牌里有好几个魂魄在里边拘着,还没来得及处置,不过,都不是善茬。
焦金举虽也有传承修为,奈何魂体受伤太重,不说攻击其他魂魄壮大治愈自己,自保都很艰难。
焦夫人保护了他,并且在他需要的时候,奉献了自己的魂魄。焦夫人一部分魂魄治愈了焦金举残留的灼伤,一部分魂魄则化作虚无的魂气,缭绕在焦金举的残魂之外,让他可以伪装成焦夫人的模样,妄图逃过此劫。
你这一双子女,对你倒是孝顺。谭长老说。
谢青鹤听得摇头。
焦寰自愿献出皮囊,给焦金举做逃命的肉盾。焦夫人更是把魂魄都给了他,试图保他无恙。
子女如此孝顺,焦金举作为父亲,他对得起这份孝顺么?
他就那么理直气壮地强占了儿子的皮囊,丝毫不在乎儿子可能混淆认知、成为疯子。他也安之若素地接受了女儿的奉献,让女儿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去赌自己蒙混过关的可能。
对于焦金举来说,儿女都是可以利用的资源,他用得毫不怜惜。
焦金举被谢青鹤伤得太重,哪怕吞吃了焦夫人的一半地魂,还是虚弱得站不起来。
少和老夫说那等废话。凭你这般耀武扬威,不也是个断子绝孙的绝户?老夫纵然死了也有后人香火供奉,你又有什么?你纵然比老夫多活几十年,埋进土里一样骨血成泥。不一样的是,老夫有后人祭拜,你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焦金举冷笑。
谭长老也不生气,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本座登真是埋在琼林。左右都是前辈先人,就算本座下了地府,阎罗殿前也能找关系,说不得本座下去的时候,你还在地狱受刑,本座找找关系,谋份差事,说不得还能做你的刑官呢?
谢青鹤莞尔一笑。谭长老在胡说八道了。
哦,本座忘了。你看看这是什么?谭长老走到法坛前,示意供着的那枚剑祖令。
你不是本门弟子,可能不知道。这枚木牌叫作剑祖令,但凡有资格行走天下执法,为宗门清理门户的人,都持有这枚剑祖令。在寒山内部它还有一个别称,叫天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不报,天诛来到。
你是善人,见了剑祖令,必有善报临门。你是恶人,见了剑祖令,生者必死,死者魂散。
谭长老从法坛上抽出三根素香,取烛火点燃,插在香炉中。
你没机会下地府了。谭长老说。
焦金举在摄魂木牌里都挣扎着吞吃了女儿的魂魄,试图蒙混求生,哪可能原地俯首待罪。
谭长老才把香插进炉子,焦金举就拉扯着魂锁,试图从地缝里钻出去。
鬼魂逃生的路线和活人不同,门窗大路一概不能走,今日酷暑炎夏,烈日高照,焦金举只剩残魂经不起如此阳气冲撞。他想走就得潜入泥地,屋内地板是两层,亲人一层是木地板,底下一层是石砖,都有缝隙。
焦金举着急往地缝里钻,谭长老一只手挽着魂锁,一只手取下悬挂在墙上的桃木剑:你那点儿修为欺负欺负普通老百姓也罢了,班门弄斧不嫌可笑?
焦金举挣扎了一会儿才发现根本走不脱,他回身看着执剑的谭长老,反问道:你们寒江剑派自诩名门正派,白道魁首,个个都是道德圣人,却不去管卖官鬻爵、祸害百姓的贪官污吏、权贵恶霸,只会来抓老夫这等为民除害的穷苦出身你常年在王府公主府出入,你身边那个年轻人,他不也跟着老夫那世子外孙身边殷勤讨好?老夫是班门弄斧,你们也不过是豪门鹰犬。走狗下流!
你说你是为民除害。谢青鹤突然开口,原时安怎么祸害百姓了?
焦金举冷笑道:害他的是秋思,与老夫有何相干?你们要清理门户,要连坐,老夫既然学的是你们的功夫,守你们的规矩也无话可说。可是,秋思所学,并非老夫所授。她只管偷学,再去作恶,你们找上门来,要老夫去杀了她清理门户也罢了,二话不说就要将老夫赶尽杀绝
你若不服,此事再审。谢青鹤打断他的抱怨,你说焦夫人所学并非你传授,是她偷学。若当真如此,她谋害原时安离婚之事,怪不到你头上。不过,她偷学所得有限,做不出那把旧如意。
焦金举推了个干干净净:旧如意是秋思她娘所做,与老夫有何相干?
说到这里,他也有几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洋洋自得,询问谭长老:你若以世俗人伦罪我,秋思她娘是我夫人,没能管束好她,这是老夫的过错。你们讲的是世俗纲常么?以法脉连坐罪我,秋思她娘一身所学来自施家,你该找她死了二十年的亲爹,与老夫有何相干?
这个话题里涉及到的就是法脉传承的问题了。焦金举法脉来自于他的母亲,来自嫁入焦府的施老太太。他的夫人施氏虽也懂得修行之法,其法脉却非施老太太所传,而是来自施家。
在世外传承的规矩里,只看法脉来处,并不讲究世俗关系。
世俗关系里,妇人做了坏事,丈夫难逃罪责。这在世外修士的传承里说不通的。
法脉来自何处,就是谁来负责。因此许多门派都不允许女弟子出嫁,正是害怕世俗中丈夫权力影响太大,女弟子为了丈夫儿女或是夫家家族滥用神通,败坏了本门德行。
焦夫人曾说,那把谋害原时安的旧如意,是你授意施夫人所制。谢青鹤说。
焦金举将白眼一翻:老夫不知此事。
谢青鹤建议道:长老,剥魂审问吧。
和修人间道的谢青鹤不同,谭长老熟练阳驰阴途术,本身就擅长魂魄鬼神之术。
由他来审问不驯鬼魂,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去寻找已经死去的施夫人,或是去寻找已经死去的先迁西侯夫人大焦氏,这都不难。毕竟死了还没过百年,地魂找回来问话,一般意识都是清醒的。
谢青鹤的办法更加直接。直接把焦金举的三魂分开,询问没有感情的识魂。
识魂没有感情,自然不会懂得害怕。已死之人且无畏惧,根本就不会保守任何秘密。
焦金举愕然道:你们做什么?生魂珍贵,不得擅弄。若犯此戒,必受天诛。这是你们宗门的训诲,你们竟然敢在魂魄上做手脚
谭长老已经把他残余的魂魄分开,一边挑挑捡捡寻找他的地魂,一边教育他:首先,你已经不是生魂了。你死了。人死了三魂七魄都会分离,这是个正常的过程。你的三魂七魄凝在一起,是你身为修士,动用了宗门的秘法,逆天改命才做到了这一点。
其次,就算你不是死鬼,是真正的生魂。谭长老示意他看供在法坛上的剑祖令。
剑祖令在上。清理门户没那么多道理,普通人生魂珍贵,坏蛋生魂就是俎上鱼肉,活该被宰。你师父教你寒江剑派的筑基心法时,难道不曾告诉你这个道理?
焦金举怒道:那你怎么就知道自己没有弄错?你拿了个木牌,就是神仙圣人了?
谭长老嘿地一笑,说:本座倒也不敢说自己一定不会错。这不是在剥你的魂么?找到了。他把焦金举的地魂拽住狠狠一扯,若是弄错了,再给你塞回去。再说,你死了,本来就要分开的,时时刻刻想着要合在一起,你不难受啊?还是想再夺舍?
焦金举原本就只剩下残魂,被一分为三之后,每一缕魂都变得非常稀薄。
这让焦金举变得有些迟钝。
被捏在谭长老手里的焦金举地魂也没精力跟谭长老争嘴,缓慢地看着四周,似乎还是想跑。
谋害原时安的那把旧如意,是谁的主意?谢青鹤隔着屏风询问。
焦金举缓缓地回忆着,慢慢地说:娘。
谢青鹤和谭长老都有些意外。焦夫人的口供是焦金举授意,施夫人所做。在焦金举口里,这个始作俑者又变成了施老太太。施老太太就是将施祖传承带入焦家的第一人。
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谢青鹤问道。
春景嫁到原家后,胳膊肘向外。不再听命。娘要华眉公尺,催促。春景吃里扒外,耽于男色,偏心夫家。娘很生气。要惩戒她。焦金举的残魂回答得磕磕绊绊,叙述也不如三魂合一时那么顺畅,春景怀孕脐带血做秽物如意教训她。
你娘要你教训大女儿,你就吩咐妻子,做了一把秽物如意,使外孙离魂沉睡而死,逼大女儿把你娘要的华眉公尺,从原家带回来?谢青鹤要凿实焦金举在此事上的责任。
焦金举居然冷笑道:你想让我认罪。
不等谢青鹤说话,谭长老催促,焦金举居然又接着说:是老夫吩咐她娘。又如何?老夫做法所害,乃老夫精血所出。老夫杀杀他娘无罪。他没有娘也没有他。杀他也无罪。你们断子绝孙,无家无后嫉妒人伦尊重诚为可笑!
焦金举的道理非常强大。
大焦氏是他生的,他想杀就杀,不犯罪。原时安是大焦氏生的,他还是想杀就杀,不犯罪。
我杀我自己的女儿,我杀我自己的外孙,关你屁事?要你来多事?你不承认我身为父亲、身为外祖父的权威,是因为你们都是断子绝孙的修士,你没有女儿外孙子可以肆意利用,所以,你这是在嫉妒我对女儿的权力。
这结巴说话真是让人一肚子火气。谭长老一把把焦金举的地魂揉回天魂、人魂之中。
焦金举的魂魄已经不能自行粘合在一起了。如谭长老所说,他已经是个死人,三魂本就应该各自归位。从前仗着临死之前的法术修为强行糅合在一起,这会儿残魂虚弱又被强行拆散,已无力回天。
焦金举的人魂害怕得瑟瑟发抖,天魂挂着迷之微笑,地魂面无惧色,冷静地看着谭长老。
谢青鹤从焦夫人口中得知,她姐姐嫁入迁西侯府,是为了找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现在终于从焦金举处得知真相,他反而有些意外:华眉公尺?
这东西完全称不上什么宝物。在谢青鹤所在的时代,华眉公尺与罗经一样,是勘测风水时寻找龙脉的一种常用工具,款式各样,应有尽有。难道原家藏着的是一件不为人知的法宝?
谭长老对原家和焦家的恩怨没什么兴趣,凿实了焦金举的责任之后,重新上了一炷香。
剑祖在上,弟子谭啾今日代行天诛,以宗门规矩清理门户。
上完香之后,他又从供桌上取出杯珓,一连掷出三次圣杯,当即反手一剑,三魂齐灭。
反倒是焦夫人留下的一点残魂,被谭长老揉吧揉吧清洗干净,往法坛上一放,随着香炉上燃起的袅袅青烟,一起飞向了虚无处。
谢青鹤从屏风后走出来,谭长老已经收起了地上的杯珓,招呼他吃饭:马上中午了。
家里姐姐还在吃药,晚辈就不打扰了。此间事了,待家姐伤势稳定下来,不日就会回到羊亭。前辈日后有事,可往羊亭县寻我。谢青鹤抱拳施礼,长老慈悲。
真人慈悲。谭长老也不占他便宜,后世的掌教真人也是掌教,尊称一声不过分。
把慢悠悠走过来的柜上伙计惊得眼睛都睁开了。什么情况?哪儿来的真人?!
谢青鹤把带着阴阳鱼的腰带还给他,说:多谢师兄。
呃,没事。小伙计回头偷瞄了谭长老一眼,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谭长老跟着送到了门外,小伙计则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鬼使神差地开始检查手里的腰带。
他摸着摸着,发现这要腰带上居然插了几根大夫治病用的银针。这让小伙计大为光火。小爷好心好意把腰带借给你,你居然给我插几根针,干什么?想偷袭暗害我吗?!
谭长老把谢青鹤送走之后,眼看着谢青鹤越走越远,他才转身回来。
小鱼。谭长老叫了一声,叫柜上小伙计失魂落魄的盯着那条腰带,小鱼?!
小伙计哎了一声,这才从痴迷中惊醒过来:长老,什么事儿?
准备吃午饭了。你在看什么?这不是你借给蒋那个先生的腰带吗?怎么了?谢青鹤的身份来历也不能大肆宣扬,谭长老指代他的时候还磕巴了一下,走到了柜台前,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