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蒋二娘不知情的情况下,这被舒景搓过的衫子,说不得都被她翻来覆去穿了好几回了。想到这里,蒋二娘顿时大窘,恼羞成怒:谁要你多事了!
舒景也很慌张,只怕谢青鹤发作,不住磕头赔罪:奴知罪。
从见到舒景的第一眼开始,蒋幼娘就对他很有好感。高大帅气脾气又好,谁不喜欢呢?
只是她常常觉得舒景喜欢跟蒋二娘在一起,似乎对蒋二娘更加殷勤,本就隐有一丝不悦。
这时候蒋二娘怪罪舒景,舒景在地上磕得额头都肿了起来,蒋幼娘有些心疼还有些气恼,呼地上前拉住舒景,反问蒋二娘: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他一个男人家,分不清不也很正常?替你洗衣裳难道不是好意?你若是用夹子把衣裳夹好,不叫风吹得掉下来,哪有这么多事?
蒋二娘快被她气死了:衣裳被风吹掉下来,也要怪我?!
又吵起来了。
谢青鹤指了指舒景,说:你跟我来。
蒋幼娘顾不上跟姐姐吵架,连忙回过头来:弟,你要做什么?这事也不怪他。
蒋二娘也说:是不怪他。他也是好心做了本分。若不是小妹胡思乱想,不至于闹出这么一场。俗话常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中龌龊见什么事都觉得龌龊,与旁人有什么相干?
蒋幼娘怒道:你说谁心里龌龊?我再龌龊也不曾拿手去摸男人颈子吧?!
谢青鹤错愕地望向舒景。
蒋二娘快气疯了:你不要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又对谢青鹤解释,那是小严脖子上掉了一只小虫,我给他捉下来。什么就叫摸颈子,你攀诬我上瘾了不成?就这么喜欢拿自家姊妹的短处?
谢青鹤神色严肃地看着舒景,转身出门。
舒景冷汗都出来了,看了蒋二娘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即刻跟了出去。
蒋幼娘还想追出去,被蒋二娘死死拉住,恨恨地说:你以为你是在泼污我?我是姐姐,弟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是想害死他么?你知不知道他以前瘸了一条腿?你知不知道他以前为什么会瘸了一条腿?蒋幼娘,我第一次知道,你竟是如此恶毒!
蒋幼娘突然站定,看着蒋二娘:你们你们俩
她一直认为,蒋二娘与舒景还在彼此暧昧的时候,且是蒋二娘一厢情愿地追逐着舒景。
毕竟,舒景对她一直很恭敬,一直很客气。她以为舒景对她们姐俩的态度是差不多的。就算对蒋二娘更亲昵些,也只是一些。他怎么敢怎么敢真的去碰蒋二娘?
蒋二娘切齿骂道:害人精!
那你拉着我干什么?上回我见到弟打他了。你快放手,我去救他。蒋幼娘急切地说。
蒋二娘仍是死死地拉着他:上回你也替他求情了,你救下人了吗?
蒋幼娘一愣:你都知道?
蒋二娘咬牙道:就这么大的地方,那么大动静,聋子才不知道。你去救人,你以为你是谁?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知道弟弟的脾性?
蒋幼娘还要动,蒋二娘的指甲几乎嵌入她的胳膊:小严不让去。那就是去了后果更糟!
蒋幼娘更生气了。
她也记起了舒景临走之前,对蒋二娘留下的那个眼神。
凭什么只给蒋二娘留?
书房。
谢青鹤整个下午都歪在榻上看书,榻上拥着薄毯,穿得就比较单薄,两次匆匆忙忙出门拉架,衣裳已经冻得冰凉。他进门之后,自觉失温,先在火盆前取暖。
舒景紧跟一步进门,在他身边跪下:主人,奴
见谢青鹤正在烤火的手顿了顿,他就暂时闭嘴。
真是掉了个虫子在脖子上?谢青鹤问。
舒景已经被治得服服帖帖,一个字都不敢撒谎:不是。
掉虫子是蒋二娘找的借口。她并不知道以舒景的身手,根本就不可能有虫子掉进他的领口却不自知,这个谎言偏偏蒋幼娘是可以的,骗谢青鹤马上就要露馅儿。
谢青鹤脸色微沉:说吧。
舒景只考虑了一瞬,就老老实实地招供了:不敢欺瞒主人,刚来小院的一段时间,奴确是存心讨好二姑姑勾引过她。
家里做主的人是谢青鹤,可是,谢青鹤并不管家务。
所以,舒景真正的上司是蒋二娘,他的日子好不好过,完全取决于蒋二娘对他的态度。
舒景很早就知悉了蒋二娘的脾性。在蒋二娘的认知里,奴婢就是一种财产,她心肠好,把舒景当人看,给舒景吃肉,让舒景住得舒服,她也喜欢舒景,却绝不会把舒景当作丈夫人选。
正因如此,舒景才会更加放心大胆地讨好她。
二姑姑不过拿奴消遣,偶尔逗趣儿。奴不敢冒犯,二姑姑也不曾去想更进一步的事。说到底,奴就有一千个胆子,又怎么敢做触怒主人的事?舒景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小心。
他既要把事情说清楚,又不能让谢青鹤觉得冒犯,听着刺耳。
二姐姐是什么脾性我很清楚。谢青鹤将半身前倾,距离火盆更近一些,你就不曾发现,三姐姐也很在意你?
这才是谢青鹤觉得这件事必须要处理的原因。
因为舒景的缘故,蒋幼娘甚至对蒋二娘生出了一些嫉妒之心,这是何等荒唐荒谬之事。
舒景低下头,沉默不语。
蒋幼娘要喜欢自己,舒景又能怎么办?
舒景一开始就对蒋幼娘敬而远之,保持着想当的距离。蒋幼娘的眼中没有界限,她也不觉得奴籍有什么问题她自己也在奴籍,现在身份文书也在赵小姐手里,奴籍又怎么了?
有谢青鹤这样不好糊弄的主子在,舒景哪里敢招惹家里的女主人?为了拒绝蒋幼娘的好意,舒景甚至会故意显得与蒋二娘亲近些。蒋二娘知道分寸,二人的关系暧昧却点到即止,是安全的。
哪晓得此举越发刺激了蒋幼娘,姐妹俩吵架时,他就被拎了出来当靶子。
现在他更是因此被主人当作姊妹离心的祸首。
舒景知道自己的处境非常艰难。那两个吵起来的是主人的姐姐,他不过是个奴婢,孰重孰轻一目了然。而且,他主动勾引了蒋二娘,在主人的眼里,两位姐姐关系失和,只怕他就谈不上无辜了。
他很想替自己辩白。
可是,怎么辩呢?说他一直躲着蒋幼娘,从来没有勾引过蒋幼娘?
那不是自己撞枪口上找死么?
舒景只能低头不语,等着主人处置。
二姐姐的女红铺子若是开起来了,住在街上也方便应门打理生意。明日我去人市给她挑几个打下手的使女,她带着做学徒也好,做奴婢也好,铺子那边也住得开。谢青鹤是临时做了决定,说话跟着思绪走,语速比较缓慢,你,去给二姐姐守门。
蒋二娘与蒋幼娘都对舒景有了好感,谢青鹤觉得这件事不妥当。
一来舒景身份成谜,他的过去显然非常复杂,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不可能将姐姐托付终生。
二来舒景态度成谜。他勾引的是束缚着自我的蒋二娘,对热情奔放的蒋幼娘不假辞色。究其原因就是他不想跟蒋家姐妹扯上任何关系,才会选择绝不可能的蒋二娘去讨好。
有了这两条,谢青鹤就绝不会让舒景碰两个姐姐一下。
舒景万万没想到谢青鹤的解决思路如此清奇,正常情况下,不是该除掉他这个祸水么?
※
谢青鹤下了决定之后,做事雷厉风行。
次日本是庄彤与贺静上课的日子,谢青鹤给他俩布置了功课,就带着舒景去了人市。
庄彤与贺静都是面面相觑。怎么突然决定去买奴婢?前儿来的时候也没听说这事啊。看见蒋二娘因哭过肿起的双眼,两人就明白了。好嘛,姑姑们又吵架了。
下午,谢青鹤就带了三个女孩子回来,小的只有六岁,大的也才十二岁。
他说人都是给蒋二娘买的,资质好就当个绣娘,资质不好就做些洒扫做饭的家务活,实在不行还能帮着站站铺子,招待招待客人。反正女红铺子多半都是女客。
蒋二娘压根儿也没有弟弟想把自己支走的意识,一下子来了三个小女孩,家里住不开,她很自然就把人安排去了街上铺面,又觉得几个孩子住着不安全,想要去陪着。
谢青鹤还记得她当初要拿绳子把舒景拴住的往事,明显就是怕这几个买来的丫头跑了啊。
叫小严去给姐姐守门。谢青鹤说。
自从昨天被蒋幼娘搅闹曝光之后,蒋二娘一直战战兢兢,怕弟弟为此苛责舒景,或是责怪她行为不检。如今谢青鹤主动安排舒景给她守门,在她看来,就是默许了此事,把舒景送给她了。
蒋二娘自然不会真的对舒景有什么想法,但是,这事过了明路,以后把舒景当猫儿狗儿逗弄一番,也不必担心弟弟发怒或是妹妹说闲话,蒋二娘心里舒坦了许多。
尤其是,弟弟表态之后,她就不必担心妹妹来抢人了!
蒋二娘欢天喜地地带着人搬家,高兴得晚饭都没在家里吃。
蒋幼娘则差点气死。
她是真的很喜欢舒景,也很想跟舒景有点什么!
这下可好,舒景彻底跑了!
解决了蒋二娘的问题之后,谢青鹤安抚蒋幼娘的方式也很简单粗暴。
蒋二娘与舒景搬到街上铺子里之后,谢青鹤托庄彤帮忙,从乡下雇了一家四口。丈夫老黄负责守门兼做粗活,妻子郑嫂负责厨下,两个女儿就给蒋幼娘当丫鬟,听她差遣。
蒋幼娘从家务中解脱出来,每天就跟着谢青鹤读读书,写写字,如今也是有丫鬟的小姐了。
她不如蒋二娘那么勤俭自持,既然有好日子过,为什么不过好日子?
蒋幼娘用上了丫鬟,捧上了手炉,还跟着糜氏学品香调香。往日只觉得这人身上好闻,那个屋子有药味儿,渐渐地懂得多了,才知道这是什么香,什么季节适用
糜氏跟她聊天,笑道:先生用香从不出错,我以为姑姑们都懂呢。
谢青鹤曾有梦境知晓未来之说,蒋幼娘原本将信将疑。如今读书认字增加了许多见识,又有服侍赵小姐、与糜氏这样的官家贵妇交往的经历,懂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觉得弟弟来历玄奇。
糜氏的疑问不好解释,蒋幼娘还得帮着遮掩:让你见笑了。我们贫家小户能供得出一个就阿弥陀佛了,一块肉还得紧着阿弟吃呢。许多事情确实他懂,我们妇道人家不懂。如今条件稍好了些,我又有幸与阿糜相识,白得了这么多见识。
糜氏的丫鬟烟儿嘴角微撇,将心底的不屑压了下去。
贺静对谢青鹤执弟子礼,尊称呼蒋家姐妹姑姑,糜氏也跟着这么称呼。事实上,谢青鹤对贺静态度比较随意,提起糜氏则多半是尊夫人,夫人,并没有真的把贺静和糜氏当晚辈。
蒋幼娘对糜氏一口一个阿糜,她是觉得很亲昵,糜氏的丫鬟嬷嬷都很不悦。
这个称呼是隐含了上下尊卑的,如糜氏这样的高门贵妇,只有她的婆家长辈、大姑子,才能连着姓氏称呼她阿糜。蒋幼娘这么称呼糜氏,就是自认糜氏的长辈,将糜氏视为卑幼。
若谢青鹤是名满天下的宿老前辈,如庄老先生那样的文宗,他的姐姐这么称呼糜氏也说得过去。
偏偏谢青鹤自己就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蒋家又是贫门小户出身,蒋幼娘无论出身见识才华乃至于夫家前程,没有任何一点能与糜氏比肩,她这么大咧咧地叫阿糜,糜氏的丫鬟自然不爽。
糜氏自己倒是毫无所觉,教蒋幼娘捏好香丸,闲聊到别处:我听贺郎吩咐,今年就在羊亭除夕,族内大祭也不去了。说来这倒是我第一回 独自操持年节大事,就说早些安排采买年货吧,又不知道这天气会不会放坏了唉,这要是在京城,早就冻上了。
都说江南暖和,其实,元旦前后也是冷的,菜肉不在炭火屋子里放着,也能存上三五日。蒋幼娘解释了一句,又忍不住问,你们不回家过年,家里长辈也准许的么?
谢青鹤不是爱嚼舌根的人,蒋幼娘也没有别的消息渠道,她不知道贺静临走时去迁西侯府套了原时祯麻袋,也不知道前段时间京城传来消息,说卧床数月的原时祯重伤不治,已经死了。
糜氏也不能把丈夫打死人的事四处宣扬,苦恼地说:京城出来一趟也不容易,顺风顺水也得整十日。算起来我们才来羊亭也才几个月,恰恰安好家,孩子刚刚安定下来,还是怕孩子年纪小,折腾生病。家里老人都极慈善和蔼,不叫回去呢。
蒋幼娘知道贺静在羊亭玩了好几年,贺静家里也没怎么管他,她以为世家教养就是这么宽放。
提及贺颛,蒋幼娘又有些奇怪:好久没见到颛儿了。你怎么不带他来玩儿了?
糜氏无奈地说:他爹说,天天抱出来玩,性子都玩野了。这不是被他爹拘在家里读书么?小小的人儿,卯时就起床去读书,下午才能从书房出来。日程排得比我这个做娘的都紧凑呢!
蒋幼娘面露同情之色:也太小了些。
糜氏的丫鬟烟儿就更不屑了。大凡世家子都是五岁开蒙认字,这是公认的入学年龄。
糜氏讨喜的地方就在于她不爱反驳别人,顺着蒋幼娘的话点头附和:正是呢。天不亮就得起来,孩子发困就搂着嬷嬷脖子不放,撒娇说,嬷嬷,好嬷嬷,不起床。你猜他那嬷嬷怎么说?
蒋幼娘很好奇:给他讲道理么?
糜氏没好气地说:他那嬷嬷就说,哎哟,小祖宗,再不起来,太太来看你啦!
几个丫鬟都笑得前仰后合。
蒋幼娘没找到笑点,只好陪着笑了一下,糜氏又说:那日被我听见,气了个倒仰。分明就是他爹强要他去上课,与我有什么关系?倒要我来做这个恶人。我把他那嬷嬷叫来,教她改了个词儿,以后就说,再不起床,老爷来看你了!你猜那嬷嬷怎么说?
怎么说?蒋幼娘真有些好奇了。
他那嬷嬷说,太太,说过的,不顶用!少爷说,不慌,叫老爷来一起睡!糜氏一脸快气死的表情,身边的丫鬟又捂嘴笑了起来。
蒋幼娘终于找到了笑点,跟着哈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