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一向待人和善,突然间发这么大的脾气,家里谁不害怕?
为了保护舒景,蒋二娘临时改了计划,所有人都很理解。
蒋幼娘是觉得突然被打乱计划很讨厌,也没有生蒋二娘的气,背后抱怨不悦。
她准备的好几个包袱都打算让舒景来背,现在蒋二娘和舒景不去了,只好临时重新拆包,叫丫丫们帮着搬一点,郑嫂也多扛一点。鲜于鱼表示,别分了,我来扛,小意思。
谢青鹤也没说什么,拎着登山杖出门,神色如常。
舒景中了傀儡符有后遗症,前一夜睁着眼睛睡不着,搬回铺子之后,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次日中午才昏沉沉的醒来。丫丫们都跟着去登山秋游了,铺子里清净无比,他捂着剧痛的脑袋在后院转了一圈,蒋二娘才听见动静回来看他。
说了两句闲话之后,蒋二娘去厨房端了早上剩下的花生粥给舒景吃,说:还有两个甜馒头。肉包子都给弟送去了。
舒景吃了粥和馒头,正是浑身松快的时候,冷不丁听蒋二娘说推了秋游的事:原本是说好一起去。我又怕他见了你发脾气,若是半山腰踹你一脚想来都是一身冷汗。不去也罢。
舒景看了看天色,日上中天,已经是中午。
蒋二娘坐在他身边看他吃饭,满眼关怀钟爱,舒景的感觉就和谢青鹤一样,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青鹤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会大发雷霆,舒景心知肚明。然而,他和谢青鹤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件事的重点在哪里,蒋二娘不清楚。她对谢青鹤表现出如此避忌的姿态,就仿佛谢青鹤是在无理取闹,对舒景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端残害。
姑姑,舒景觉得整件事都变得很荒诞,他单膝跪在蒋二娘跟前,握住她的手,主人责罚我是替您不平,是想保护您。我确实做得不对。主人说我喜欢操纵人,其实我也不是故意如此,以后我都会改了,我知道错了
他还没说到重点,蒋二娘已经摸摸他的脑袋,说:我知道。你改了就是了。去把碗洗了吧。我去前边看着铺子了。
舒景拉住她的手,主人责罚我是心疼维护您,您今天这么做,他会伤心的。
我难道不知道么?可他是我弟弟,再生气也是我弟弟,胎里来的血脉,打出生起就有的,还能把血抽干了,说不是姐弟了?他若是跟从前一样,拿竹枝抽你几下也罢了,皮肉之苦不伤筋动骨,生气就摔得你满头包,额上都撞破了,分寸都没有了,我还让你去找死么?蒋二娘说着还有些生气。
舒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低声说:您也不好这么得罪主人的。
蒋二娘安慰他:待我寻个合适的机会,把你的身契拿来,你就不必这么提心吊胆了。
舒景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是这件事的重点吗?
他担心蒋二娘太维护自己,会伤害到谢青鹤的感情,使姐弟离心。结果蒋二娘心里一本账算得清清楚楚,那就是我弟,得罪了他,还是我弟。完全不带怕的。
舒景也彻底服气了。
鲜于鱼照例在羊亭县盘桓了半个月,带着谢青鹤给的秘本告辞回了寒山。
到十月时,所有人都穿上了夹袍、棉袄,贺静来接糜氏和儿子回家。他带着老婆逃到羊亭定居,是因为他敲伤了原时祯,怕迁西侯府报复。现在原时安平步青云,过往种种都不是个事儿了,他当然的把老婆孩子接回京城去。
谢青鹤听蒋幼娘说过,糜氏夏天就在收拾行李了,只等着贺静来接,哪晓得等到快入冬才来。
贺静刚到羊亭县就特意跑来问谢青鹤,要不要去京城过冬。
众所周知,谢青鹤怕冷,过冬非常痛苦。而且,他也不喜欢回临江镇陪爹娘过年。
为了把谢青鹤带回京城,贺静宁可把老婆孩子扔在羊亭县大半年,从夏天等到冬天,他才屁颠屁颠跑来,只为哄谢青鹤一起走:夏天专门给您盖的暖屋,夹墙里烧火龙,地板都是烫的。那火烧起来,厚衣裳都穿不住,就得光着膀子吃冰碗。窗户外边白雪飘飘,屋子里边温暖如春
贺静吹得天花乱坠。
他是真的给谢青鹤准备了一间独门独户的小院,重新修了间暖屋,只等着临冬来请人。
谢青鹤接受了贺静的邀请。
蒋二娘营生做得热闹,自然不会随行。蒋幼娘则是对京城有些心理阴影,不大乐意上京。
谢青鹤临行前专门去拜访了庄老先生,请他对两个姐姐照顾一二庄彤随他读书时,他是庄彤的老师,庄彤中了状元,他就是庄彤的恩师,情分越发不同。庄老先生对他的请托十分重视,满口答应下来,又问:来年就不回来了?
谢青鹤笑道:但凡庄园还在收徒授课,每年三四五月,雷打不动,必要来讲课的。
庄老先生关心的是他去了京城,会不会把庄彤、原时安、贺静拢在一起搞事情,年轻气盛就喜欢指点江山,庄老先生主要害怕亲儿子被带下水。谢青鹤说开春就回家来,庄老先生就满意了。
聪明人说话不必太深,庄老先生心里舒坦了,马上化身慈父,拼命给儿子捎带礼物。
贺家有船就停在码头,光是庄老先生给庄彤带的东西就有十二车,搬了一整天才搬完。贺静忍不住感慨慈父啊,谢青鹤点点头,没搭茬儿。等谢青鹤回了船舱,贺静才吐吐舌头。
船舱里,糜氏跟贺静说私房话,也是啧啧称奇:要说先生家里两位大人,也称得上慈爱。这两年先生也算是大出风头,他那位大姐姐更是十里八乡的风闻主角,家里七七八八都被扒了个底儿掉。不少人都说先生心冷,对父母不孝顺,他爹跳起来骂人,说先生孝顺得很,从不许人说他。
独一的儿子么。贺静翘着脚歪在榻上,对这种心态很熟悉,再不好也不许旁人说毁了。
糜氏坐在妆台前敷脸,一时没说话。
反倒是贺静奇怪地坐了起来,说:往日你都要逮着机会说两句先生不孝,今儿怎么了?
我这一年在乡下住着,跟先生那边也算是常来常往。处事性格都没得挑剔,就是我这样关系不近的徒弟媳妇,他也照顾得到。你要说他是个不体恤、不亲近的冷心肠,那不能够。但是,镇上那老人家,听上去也是个顶顶慈爱的老人家。怎么想都应该是父慈子孝的情分吧?
糜氏合上珍珠粉盖子,转头摊开手:偏偏它就不是啊!事情如此反常,我猜肯定是有不为人知的内情,绝不是我们外人看见的那样。
贺静被她一番分析逗笑了:照你的说法,先生的父亲若是个不讲道理的凶蛮老者,你倒是可以继续骂先生不孝。就因为他处处维护先生,你才疑心他做了更大的坏事?先生不孝得有道理?
糜氏点头承认: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贺静哑口无言。
抵达京城之后,谢青鹤就住进了贺静给他预备的小院,京城已经冷得草木结霜,住在暖屋里果然温暖如春,身上舒坦了,心情就特别放松愉快,看贺静也非常顺眼。
原时安很快就前来拜见,庄彤有了正式的官职,又很得皇帝看重,想溜号都没机会,只得下了差匆匆忙忙赶来团聚。贺静幸灾乐祸:师兄,先生给你搬了好多东西,还在码头船上堆着。
贺静在庄园拜庄老先生为师,他这时候说的先生,就是庄老先生。
庄彤没好气地说:你在羊亭借我的下人借得少了?是不认得我家大门吗?还不叫人把东西给我搬家去?还要我自己去搬不成?
贺静悻悻地说:那可不成。我家的下人搬着东西,哪里进得了你家的大门?
他不说此事还好,提起来庄彤就生气,跟谢青鹤说道:先生,您给评评理。他那一表三千里的兄弟想谋个差事,过了吏部栓选,卡在了文书监。想找宦官的门路,提前把本子翻出来,又嫌文书监的报价太贵秦大监要八万两,他不想出,抬了几箱子布帛药材到我家,要我帮着去翻本子。
贺静怒道:那是我送你的东西!又不是贿赂你。这事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了,犯得着当面把我的下人打出门吗?也就是我好欺负,换个人你敢把他下人打出门?!
庄彤冷笑道:有何不敢。
谢青鹤跟原时安坐在一边喝茶看戏。
庄彤是师兄,贺静也不敢真的跟他吵,说两句就去拉扯谢青鹤,想让谢青鹤拉偏架。
谢青鹤笑道:这也简单。我这里出银子,雇人帮你把东西搬家去。多大点儿事非得搁这里吵。他将喝干的杯子冲庄彤示意了一下,庄彤便上前为他斟茶。
这就是很明显地站在了庄彤一边。
贺静还要说话,谢青鹤回头看他:要吃饭就吃饭,不吃饭你早些回去。呱噪。
谢青鹤丝毫没有吃人嘴短的意思。他住在贺静安排的院子里,让贺家下人服侍起居,甚至还花着贺静送来的盘缠,照旧不帮贺静说话。
贺静闷着吃了两口冻豆腐,悻悻地说:就是偏心师兄。
谢青鹤瞅了他一眼,说:你俩联手做戏骗一骗朝廷诸官也罢了,到我跟前演这一出,打量我看不出来?
庄彤正用布巾擦拭茶盘,手上略顿了一下。
一直没说话的原时安伸出手来:二十两,我赢了!
庄彤与贺静都从怀里拿出小银锭,交到原时安手里,贺静叹气说:哎呀没意思。先生是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还是我演得太过了,后面漏了马脚?
谢青鹤端茶喝了一口,说:你若是跟小原吵闹也罢了。在羊亭的时候,你看见庄彤就脚脖子发硬,他说你一句,你头都不敢抬。如今是他考上状元当了官,又不是你考上状元当了官,你倒有胆子跟他犟嘴吵架?说罢看了庄彤一眼:跟着师弟学坏了。
庄彤连忙起身作揖赔罪。
此后庄彤才解释说,确实跟贺静做戏闹了一场,都是因为朝中想走他门路的人太多了。
皇帝非常喜欢庄彤,时常召他进宫伴驾。作为翰林待诏,庄彤常常负责承接上谕,制作圣旨诏诰,皇帝年纪大了,偶尔也会要他帮忙批复奏章皇帝口述,庄彤负责润色成章。出入宫禁的时候多了,跟皇帝相处的时间长了,就成了朝中一等一的宠臣。
想花钱找庄彤办事的人非常多,主要是想听听皇帝的口气风声,揣摩帝心,才好奏事应对。也有不少人拐弯抹角想打听皇帝的生活起居,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病,身体好不好
庄彤被各种各样的拉拢试探弄得不厌其烦,于是与贺静合谋闹了一场,一次性干脆地摔了罐子。
贺静派去的下人被打出门之后,庄彤门上清静了大半。
总还有不死心的。庄彤微微摇头。人一旦有了不可一世的地位,就认为没人能拒绝自己。就算庄彤把贺静的下人打了出去,也有一些人认为,庄彤拒绝得了贺静,不敢拒绝自己。
谢青鹤不打算指点庄彤如何做官,聊了几句京中风物,各自散去。
他在京中住了近四个月,多数时候指点贺静读书,原时安也常常过来。只是贺静在家不如在羊亭那么自由,家里免不了人情往来,这亲戚做寿,那亲戚嫁女儿娶媳妇,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原时安有时候会带着朋友过来玩,女扮男装的平和公主,平和公主同样女扮男装的小姐妹们。
原时安不说破她们的身份,谢青鹤也假装不知道。他是不喜欢应酬,可给富贵人家当书画老师也是他的人生目标,原时安给他介绍了公主、郡主县主们当徒弟,他还能怪罪原时安多事不成?
通过平和公主的介绍,谢青鹤在几位郡主、县主身上都赚到了敬师银子,彼此都很愉快。
次年开春,谢青鹤要回羊亭授课,这几位贵族娇女都依依不舍。
谢青鹤说:来年冬天我再来的。
平和公主好奇地问:为何冬天才来呢?不是六月就不上课了吗?
谢青鹤笑道:夏天避暑不能动。秋天打算出门游历一番。冬天才有空来。
相比起普通家庭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平和公主与几位贵女已经非常自由,能够独自出门找老师读书,随意与自己喜欢的人相约游玩饮宴。
然而,哪怕是生活在云端的贵女们,也很羡慕谢青鹤这一份来去自由。
春天授徒,夏天在家避暑,秋天出游,冬天上京取暖。说来简单,其实是何等自由自在?
男人大丈夫才能如此逍遥地行走四方。我们做女人的总是不行。当女儿时不能离了父母,出了嫁还得照顾夫婿,若是有了孩子那就是一辈子套牢了,再也走不动了。李珵郡主感慨。
平和公主瞥了遥遥跟在车驾后边、骑马护送的原时安一眼,突然对招驸马的事没那么期待了。
回宫途中,她与原时安说了此事。
原时安温和地笑道:公主喜欢去哪里,臣就陪公主去哪里。
年年都出去玩,春夏秋冬皆不安于室,你也可以么?你不生气么?平和公主问。
公主是君,臣是臣。公主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了,臣也只愿公主开心。朝廷给了臣这么多的俸禄,给了臣驸马都尉的身份,不就是让臣每天陪着公主玩耍,让公主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么?原时安说话时眼角含笑,嘴角上翘,一切都使平和公主深信,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因为朝廷。
说话算数。平和公主伸手与他拉钩,待我开府以后,要去看大海,看高山戈壁。
原时安勾住她纤细的手指,二人拇指轻轻一点:说话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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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鹤每年的日程都大略定了下来。
在京城混到二月中旬,谢青鹤便回羊亭授课带徒弟,五月结课,六月就居家避暑了。
说是在家避暑,其实谢青鹤是把这部分时间留了出来,专门陪伴两个姐姐。
他在家时,会教蒋幼娘读书写字用针,花时间陪蒋二娘说话。秋天出游,也没有走多远,基本上都带着蒋幼娘,也邀请蒋二娘同行。蒋二娘要做营生,多半不肯跟着他出门。
平和公主与原时安的婚礼在八月初举行,谢青鹤带着鲜于鱼在青霄山访道,并未去凑热闹。
这年上京之前,谢青鹤又询问蒋幼娘的意见,问她是不是跟着去京城见见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