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完,陈秀好似说了什么不得了的漂亮话,特别得脸,搂着陈秋慷慨大方地笑了起来。
伏传都听傻了。
乡野村户里生出些没见识、不知进退的人物,伏传完全可以理解。陈家发迹不是一二十年,陈秀是陈敷的儿子,陈起的亲弟弟,居然会蠢成这样,完全出乎了伏传的意料。
他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怀疑,陈秀是不是故意来挑衅,想要用生儿子三个字把陈起气死?
陈起确实很生气。
伏传看见他切肉的手上青筋暴起,忍让再三,终究没有发火。
散席之时,陈起甚至还给陈秀送了十个美女,说:回去吧,给大兄多生几个儿子。
陈秀就像是巴结了高门亲戚十年、今日终于成功送出土特产的乡下贫户,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激动与兴奋,还有一种你终于吃了我的孝敬,以后要跟我好好做亲戚的得意,领着陈起从岳西带回来的十个美女,乐颠颠地告辞。
陈秀的三个儿子中,陈昰、陈泽都有十五六岁,懂许多事了,见状都有些忐忑羞耻。
陈起一手一个摸摸头,说:你们阿父一片赤子之心,我与他同胞兄弟,分什么内外?伯父不就是父亲么?你们不是我的儿?
陈昰、陈泽窘迫了一顿饭的时间,被他摸摸脑袋,这口气才松了下来。
伏传发现,几乎是在同时,陈泽眼里就多了几分仰慕温柔。
陈起举步进屋,提起陈秋的领口,教训他:你这小儿只会作死。日后吃饭将牙箸小刀横着他拿起案上的小刀,横着贴近嘴角,向陈秋示意,你那憨爹再拍一巴掌,不至于拍死你。
陈秋年纪还小,心不在焉地答应下来。
那边陈昰看着陈起原本还有几分疏远戒备的眼神,也很快变得柔软。
伏传正想,大师兄说陈起惯会收买人心,倒是真的挺会哄小孩儿。陈起已经撂开了陈秀的三个孩子,一把将伏传扛在肩上,问道:隽儿一声不吭,吃饱了吗?阿父带你去射灯。
射灯,就是在漆黑的夜里,在长廊上点起一排灯笼,人在黑暗中用弓箭射灭灯火。
伏传年纪还小,陈起使人专门给他做了十把小弩,扣动扳机就能射箭。射完一支箭,就丢给下人填装,再拿装好的小弩继续射击不得不承认,在这么无聊的生活里,射灯是非常好玩的游戏。
伏传毫不客气地抱住陈起的脑袋:好!
陈起抱着伏传出门,背后跟着几十个随从下仆,有的端茶,有的铺席,有人提灯,有人驱蚊,还有人负责准备隽小郎君的小弩,远处长廊的灯火已经次第点了起来,沿着府中筑台往下,绵延成山,蔚为壮观。
走到射程范围内,陈起就把伏传扛在肩上,身边下人踮着脚,把小弩递给伏传。
伏传熟练地抬起胳膊,左手架住右手,几乎没有瞄准,倏地就是一箭。
噗
对面就有一盏灯熄灭。
下人们纷纷喝彩,欢呼又鼓掌,夜里喧哗声传得很远。
好!陈起也出声夸奖,我儿神射!
伏传将射空的小弩递下来,马上就有下人给他送上装填好的新弩,陈起也带着他往旁边挪了几步,指着前面的灯说:隽儿,那边的龙影灯,射那盏灯!
话音刚落,伏传便举起小弩,噗地一箭射出。
灯火在瞬间熄灭。
陈起偏宠陈隽原本是个打压亲儿子的手段,世人皆知他只有陈丛这么一个儿子,他没有选择只能栽培陈丛、把一切都留给陈丛,他就固执地不肯承认这一点。不管是提拔堂侄,还是笼络陈秀的三个儿子,以及陈纪的独子,陈起所做的一切,都在否认命运加诸于他的无从选择。
在诸多侄子之中,陈起最喜欢的就是陈隽。
堂兄弟血缘远了一层,亲兄弟之中,陈起也实在看不起脑子拎不清的同母弟,陈起本是庶出,可他喜欢亲近的还是嫡出的弟弟陈纪,对陈秀没什么好感。
陈隽年纪小,他把陈隽放在身边,也不过是逗着玩一玩。哪晓得养的时间长了,养出了真感情。
这小孩儿太灵。乖巧懂事,一点即通。
陈起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子侄辈里没几个能继承他的衣钵,唯独陈隽有这份天赋。
武夫的快乐很简单。竖起一个木桩,打倒。树上悬一铜钱,射穿。目标立在那里,打倒它,征服它,毫无暧昧,简单干脆,乐此不疲。然而,跟得上这份快乐的人,寥寥无几。
陈起把陈隽扛在肩头,指哪儿打哪儿,小弩到处,灯湮火灭。
这是一种永远不会失望的快乐。
对陈起来说是如此,对伏传来说,也是如此。
伏传总是很冷静。他知道陈起杀人如麻,是乱世枭雄,绝非治世明主,更加算不上什么好人。然而,每回在黑暗之中,坐在陈起的肩膀上,抬手一箭一箭将远处的灯火射落,听见昏暗处下人们起哄的彩声,听见陈起一口一口阿父,一个一个我儿,他还是有一种苟且的欢愉。
他从来都没有被父亲扛在肩上,如此热切地夸奖过。
他的父亲总是坏蛋。
他的父亲对他总是虚情假意,从不心爱。
伏传扣动扳机,远处又有一盏灯火熄灭。
他只能挂念刘娘子,刘娘子是受害者,刘娘子是好人。渴盼一下父亲,都是罪过,是是非不分,是辜负了阿娘,辜负了师父的教养,对不起自己的身份。
可是,不想要伏蔚那样的父亲。只想要一个好爹,会爱护阿娘,爱护自己的好爹,也有错吗?
会把自己扛在肩头,带着自己满山乱跑,口中夸着我儿最好的爹,谁不想要呢?
第197章 大争(9)
陈起在家中待了半年,一直都在整顿内务,务求将不能生育带来的影响降至最低。
史上也不是没有英明却绝嗣的君主,不管是过继还是收养,乃至于禅让,只要能确定好第二代储君,稳定下军心,解决掉后继无人的麻烦,问题倒也不是特别大。最麻烦的就是英主无嗣,却有一大家子沾亲带故的二老爷、三老爷上至皇家,下至贫户,但凡争产,都会撕得头破血流。
陈起好歹还有一个亲生儿子,泄露出他无法再生育的消息之后,在南线督战的陈非都惹出偌大祸端,收拾完陈非之后,陈起也没有放松警惕,回相州之后就是一连串的清洗。
白芝凤趁乱打了代州,斩断了姚家对陈非的支援照应,陈起对此非常满意。
论功行赏之时,陈起非但没有计较姜夫人把小老婆都放走这等小事,还着重夸赞白芝凤审时度势、打得一手好配合,出入时常常要叫白芝凤陪着,凡事都要问白芝凤的意见。
众所周知,东楼幕僚众多,皆称谋士。唯一称得上相州谋主的,惟有詹玄机一人。
白芝凤悄不闻声地往上了一步,从此与詹玄机平起平坐。
满天下都知道相州曾有内乱,陈起正在收拾家务,燕州王晡趁火打劫,兴兵十万驰援菩阳,意图与菩阳左瞿溪部合围涓城。涓城是相州东进的门户,一旦涓城失守,相州就受三面夹攻。陈起即刻点兵,带上粮草谋士,赶往涓城。
陈起走的时候,带走了他养在身边的几个侄儿。因此战危急,陈隽年岁太小,陈起把他留在了家里,吩咐陈利好好教导养育:骑射都别懈怠了,有空带他去兵营转一转。
陈利:是。
陈利就这么从谢青鹤的骑射师父,变成了伏传的骑射师父。
伏传仍旧与谢青鹤住在一起,上回陈起离开相州时,陈利每天屁颠屁颠地跑来服侍谢青鹤去马场玩耍,这回陈起离开相州,谢青鹤被勒令在屋内抄书刻字,陈利又屁颠屁颠地跑来问伏传:隽小郎君,今日去骑马么?
谢青鹤早知道陈起心窄促狭,他麾下那么多精擅骑射的卫士,给伏传找十个骑射师父也不在话下,哪里就非要把早已给了谢青鹤的陈利调拨给伏传?就是故意为之,全方位排挤羞辱亲儿子。只要谢青鹤不痛快了,他就痛快了。
谢青鹤要跟他认真就算自己输,丝毫不以为忤,跟着小师弟一起收拾出门,去马场玩儿。
陈利也很目瞪口呆:小郎君,郎主请您在家刻字
伏传年纪还小根本就骑不了马,还是带着大黑狗到处跑。谢青鹤趿着木屐负手前行,慢腾腾地说:郎主叫我在家刻字,你不服气,找郎主去?
陈利噎了一下,马上改了笑脸:服气,服气。小郎君今日去哪儿玩?
陈起这会儿已经带着大军远在百里之外,他不在家,还有谁管得住小郎君?
家里不都是小郎君说了算?
谢青鹤在于陈起相处上非常能屈能伸。陈起在家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蹲在屋子里,叫他做功课就做功课,不许他出风头他就完全没有存在感。陈起刚刚离家两天,他就恢复了正常生活,每天该出去玩就骑着马往外跑,什么破事撞上了他都敢管东楼谋士还真没几个敢跟他别苗头的。
常朝收集药材回来之后,谢青鹤被软禁在家,伏传也被陈起养在身边,他就一直在家抠脚。
陈起离开不久,谢青鹤又叫陈利去把常朝召进府,这回忙碌的还是种植药园的事情。
听说了药园的占地范围,算了算要投入的人力畜力,常朝就忍不住犯嘀咕:一年能吃得了多少汤药?垦这么大片药田,不如种些粮食。药能不能救命是两说,粮肯定能救命。
这个时代医巫不分家,大夫开的草药汤剂常与符水香灰并存,能不能把病治好纯粹就是玄学。
常朝的想法非常务实,药这东西效果很飘忽,大规模种植药材,不如脚踏实地去种粮食。生病了吃药未必能治好病,肚子饿了吃粮食肯定能顶饱。在效果极差的治病与结果切实的维生二者之间,他认为后者更重要。
谢青鹤在陈起眼皮底下不敢擅动,陈起离开之后,他去制药坊泡了两天,拿了一瓶药膏回来。
把素姑哄走之后,他拿出一把匕首,伏传说:舅父一试便知。
常朝往后退了一步:试什么?
伏传指了指他脸上的疤痕。
常朝也没有日日揽镜自照的习惯,伸手一摸,感觉到脸颊上的凸起,才想起去年被姜夫人使人打坏了脸。曾经无数人夸赞他形容俊美,他从没觉得长得好是多好的事,毁容之后就再没人拿他的脸说事了,他反而松了口气,觉得十分自在时间久了,他连毁容的事都忘了。
伏传解释说:伤口没长好就该抹上药膏,才能让皮肤长得光洁顺滑。那时候手里没有药材,就有药材也没有地方炮制,现在才做好。舅父男人大丈夫,剔开伤口重新愈合想来也不惧怕疼痛吧?
常朝压根儿就不在乎毁容的事,被伏传问了一句,倒像是他不肯抹药就是胆小怕痛。
谢青鹤又拿出另外一瓶药膏:此麻肤膏抹在皮肉上能暂时禁绝痛楚,切开也没感觉。
常朝还能怎么办?只好在案前坐下,让谢青鹤用竹签抹了点麻肤膏在脸上疤痕处,他很意外地觉得整个脸颊变得厚重无比,连带着下巴都失去了知觉,谢青鹤用明火燎过的匕首在他脸上划了两下,无比轻巧精准地把他脸上的伤疤切了下来,又马上敷上了不知名的药膏。
好了。伏传用帕子擦了擦垂在常朝下巴的血渍,两日就能封口。
常朝从头到尾都没感觉到一丝痛苦,他看着托盘里那道疤痕,切下来的伤疤并不小,居然半点都不痛?常朝找到铜镜看自己的脸,谢青鹤只给他抹了药膏,并未贴上纱布,那药膏就像是某种粘剂,直接就把他的伤口黏合在一起,血也在瞬间就止住了。
常朝马上意识到这两种药膏的特意之处,他不听信说辞,眼见为实,回头拿起匕首在自己小腿上狠捅了一刀,伤口就跟泉眼似的,鲜血汩汩而出。
伏传满眼无奈:舅父!
谢青鹤则把药瓶递给常朝,常朝马上将止血药膏抹在小腿的窟窿上,疯狂外流的鲜血就止住了。
次常朝想要说话,脸上的麻药还没褪,口腔不听使唤。
常朝一拍大腿:吾其中要。
这时候连伤寒感冒都治不好的草药汤剂,在战场兵营里基本没有任何效用。
许多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通常是三种死法,要么疼死,要么流血而死,要么感染致死。对大头兵来说,行军途中多带一瓶醋一口酒,都比带草药划算。
麻肤膏和焕肤膏之于伤兵而言,就是救命的神药。麻肤膏止疼,焕肤膏止血。
至于止血之后还会不会流脓发热而死,那是苍天鬼神才能决定的事情,常朝也不敢寄望太多。
在两种神药与粮食之间,常朝改变了主意。他根本不在乎焕肤膏能不能让他的皮肤变得光滑如昔,就凭着焕肤膏止血的效果,他就心甘情愿去替谢青鹤盯着药园种药,种他半个相州都值得!
伏传拉着兴冲冲往外跑的舅父,把药瓶子递给他:两个时辰换一次药。
谢青鹤示意了常朝的小腿一下。
舅父,等一等。伏传艰难地跨过门槛,去内室给不省心的舅父另外找一瓶药,脸和腿都要换药,腿上伤口深,一个时辰就补一次。不要沾脏水,不要让膏药擦掉露出伤口
常朝有些激动地把他抱了起来,举上头顶:贪佑桑州。
这动静闹得太大,素姑缓缓拉开门,用个矜持又嫌弃地眼神看着常朝。冷不丁看见常朝小腿上的血渍,顿时微微咧嘴,惊讶地看着他:这是
常朝马上就把外甥放在地上,打了个哈哈:没事没事,我先走了。
素姑匆匆忙忙回来,恰好看见谢青鹤在擦匕首上残留的血渍,抓了个正着。素姑也不吭气,上前接了那把匕首,收到下处擦洗干净,又端了水来擦洗地上的血痕,收拾干净之后,一句没问。
她再是个缺心眼的,服侍了谢青鹤与伏传近一年,哪能真的毫无所觉?
只是有些事不好说就不必说,不该知道的就不去知道罢了。
药园种植自然不是一日之功,常朝带着人搭棚子盖屋子,天南海北到处跑,还得盯着相州的制药坊,照着谢青鹤给的方子和程序将麻肤膏和止血膏加工出来。止血膏是焕肤膏的低配版,没了伏传喷的那一口清气,没有使再生肌肤光洁如昔的功效,好处是不必修行加持,凡人就能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