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安民是个老古板,尊奉嫡长,鄙视庶孽,陈敷很倚重他,陈起跟他的关系就相当一般。
陈敷死后,陈起重用詹玄机、白芝凤等年轻人,田安民自然不如从前那么风光。
不过,陈起纳贤的心胸又特别让人震惊,他不喜欢田安民,就不怎么把田安民带在身边,却没有让田安民坐冷板凳,而是让田安民负责相州民务,主理民籍耕作之事大争之世,首重耕战,缺一不可。陈起把民籍耕作之事都交给了田安民,可见是非常敬重信任田安民的人品。
此次菩阳危难,陈起直接把相州大本营都丢给了田安民,田安民都默默给他写了个服字。
得了陈起如此信任重托,田安民也觉得这事别人不好管,他得管一管。
这点儿破事,也不至于专门写封信去问陈起该怎么办吧?陈起那么信任他,大本营都给他了,田安民也不好跟从前一样高冷,不是分内事绝不多说一句话。
听说田先生来访时,谢青鹤正在默写后世风行的训诂册子,对田安民的到访也不意外。
请他进来说话。谢青鹤将毛笔放下,伏传帮着他收拾桌上的墨稿。
素姑在陈家服侍了好些年,知道田安民从前的风光,见小郎君这么大喇喇地传见田先生,顿时有些着急,小声提醒说:小郎君,田先生是老家主供奉的大先生,要么就出门迎一步?
谢青鹤知道她是好意,不过,陈起这么打压排挤他,他必要自重才能服人。
说得难听些,他还不到可以随意礼贤下士、显示胸怀的时候。拼命站在板凳上还怕够不着呢。
隽弟。谢青鹤想了想,转身去问伏传,你替我往门前迎一迎田先生?
伏传把他写的墨稿收好,连忙蹬上鞋子出来:好!
田安民在门前稍坐片刻,就看见一个矮墩墩的小孩儿快步出来,一举一动都像是尺子比划过的,非常标准的晚辈疾步而出恭迎前辈的模样就是个儿太矮,略显喜感。
伏传站定之后一揖到地,田安民也跟着起身向他回礼。
田先生,小郎君请您内室叙话。伏传一板一眼地说。
田安民莫名其妙就有了一种拜见主君的感觉。
可明明陈起并未确认嗣位,陈丛不过区区妾生子,哪有资格摆这样的臭架子?
事情就变得特别暧昧。要说陈丛没资格吧,他又是陈起唯一的儿子。这种进也可退也可的事情,就看当事人胆子够不够肥壮。
只要陈起没有大发雷霆、斥责陈丛失礼,田安民脑子有坑才会去挑陈丛的礼数。
田安民原本是带着长辈的气势来找郎主家小儿指点迷津的,还没进门气势就矮了一截。
他心情略复杂地跟着面前的小豆丁进了门,见屋内陈设古雅大气,许多布置比陈起住处都有章法,就知道不管外边传闻如何,这位小郎君必然是很得宠的。
若不得宠爱,怎么可能就住在陈起的身边,拥有如此宽阔大气的屋舍?若不得宠爱,怎么可能用上这么精致古雅的摆设,却不被陈起训斥挑剔?若不得宠爱,他又凭什么有这样的章法底气,我行我素、毫无顾忌?
都说陈起偏宠陈隽,就田安民所见,陈隽跑出来迎客,小郎君还在内室安之若素地坐着呢。
大兄,田先生来了。伏传脚步不停,直接坐在了谢青鹤身边。
田先生请坐。此来有何教我?谢青鹤压根儿也没有起身叙礼的打算。
不管小郎君讲不讲礼数,田安民不肯失礼,拱手施礼坐下,素姑很快就送了甜浆与点心来。
老夫是为屈夫子而来。田安民一句话说完,谢青鹤只是静静听着。光看小郎君显露出的这一份高冷,田安民就知道他对屈醒仍旧余怒未消,措辞即刻谨慎了许多,屈夫子脾性倔强,学识却扎实,单论蒙学训诂,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小郎君也到了开蒙进学的年纪,若能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前事,岂不比再找次一等的先生拜师学艺好?
谢青鹤拒绝他的理由光明正大:屈醒在堂上指名道姓辱骂我父,我便是做一辈子文盲,也不能以师礼事他。
田安民还想再劝,谢青鹤又反问道:我父相州之主,先生相州之臣,屈醒辱我父至此,先生不去当面训斥于他,反到来劝我宽宏大量我不曾将他显戮于市,纵着他瘫痪床榻无赖装死,还不算宽宏大量?
陈起此世还未称王,谢青鹤也不好意思说陈起是田安民的君主,只以相州代称。这几乎就是指着田安民的鼻子骂他吃里扒外,屈醒都这么羞辱你的主公了,你还觉得没啥事,你安的什么心啊?
话说到这份上,田安民还能说什么?
陈起纵然有礼贤下士的风度,他或许还真不介意屈醒骂他几句,但是,所谓礼贤下士,这事只能陈起自己去做,外人不能用礼遇名士的作派去绑架他。
田安民本想当个和事佬,小郎君态度这么坚决,他也没辙了:小郎君总是要进学的。
出乎田安民意料的是,一直坐在堂上不假辞色的小郎君,突然问道:我听说田先生的大公子许章先生文采风流、才气纵横,可否请许章先生为我讲学开蒙?
田安民张张嘴,半晌才说:这事还得请示郎主,才好措置。
谢青鹤第一次拱手作揖,说:那便拜托田先生了。明日就请许章先生进府讲学吧。先生说得对,我年纪也不小了,开蒙进学之事不好耽搁。想来阿父也不会拒绝,无非是一封信的过场。
田安民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谢青鹤已经打发伏传来送客:田先生守城事忙,我就不多打扰了。给我父写信的事,劳烦先生千万抓紧,明日记得把许章先生送来啊。
伏传走到田安民跟前,客客气气地把他引了出去,廊下作揖:先生慢走!
田安民万万想不到,此行非但没解决掉屈醒的麻烦,反而给家里大儿子惹了一身麻烦。
想起恃才傲物、认为天下英雄都是蠢驴的田文,田安民花白的胡子抽了抽。他这个儿子,文采风流不假,才气纵横也不假,可是,并不是有才华的人都适合开蒙讲课。
田安民只恨自己当年忙着追随赵襄,此后又跟着陈敷出谋划策,辛辛苦苦搞事业去了。
没有注意大儿子越长越歪,变成了今天这么个欠打的样子!
不考虑此事的政治影响,也不考虑田文肯不肯去讲学,真要不小心做成了此事,日后小郎君被田文引上歧路,变成第二个恃才傲物、目无余子、欠打欠抽的样子
田安民觉得,陈起绝对会灭了田家满门!
无论如何,叫田文去给小郎君当蒙师,那是万万不可以!
田安民没有回东楼,出府驱车直接回了家,遍寻不着田文,问下人大公子去了何处?
下人说,大公子在羊市赌钱。
田安民直接让下人把田文的行李收拾好,连带着田文的老婆孩子一起打包上车,满满当当、气势汹汹找到羊市。隔老远就听见田文的吆喝声,一帮赌徒围拢桌边,双目赤红,酒气熏天,田文抠着骰盅哐哐一通摇,还没揭盅,就有卫士清场:散了散了!
田安民出门用的都是陈府的卫士,赌徒们看清他们身上的软甲,纷纷作鸟兽散。
田文见势不妙,转身要跑。
拿住他!田安民脸色铁青,嘴唇微微翕动。
田文与亲爹斗智斗勇二十多年,跟陈府的卫士交手也不是一两回了,他喝了一夜酒略觉腿软,还能身形矫捷地往小巷子里蹿,马车上传来小女儿的呼唤:阿父!
田文顿时酒醒,回头看了一眼,又擦擦眼睛:精儿?
几个陈府卫士一拥而上,把田文拿住,押送回田安民跟前。
阿父,这是为何?田文看见马车上的妻子儿女,满头雾水,终于想开了要把儿逐出家门了?这媳妇是你和阿母给儿聘来的,她后半辈子归你和阿母管。倒是这两个小儿是儿要来的,可他俩又离不得母亲,要不你和阿母也帮着养几年?反正阿父钱财地产多
田安民胡子翘了翘,到底还是放弃了训斥他,说:你与柔娘带着荣儿、精儿回老家住些日子。在家好好过活本想叮嘱两句,又觉得白费,摇摇手,上车吧。
田文非常意外:阿父,究竟何事?涓城战事平顺,也不至于让我出城避难吧?
田安民被他口无遮拦一句话说得心梗,怒道:便是要避难也轮不到你!
田文接口道:那是,二弟三弟都是磕头虫,可得阿父欢心,保全也是他俩,轮不到我。
把他架上车去!田安民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架不住田文完全没有脸这种东西,大庭广众之下,什么都敢往外喷,快,送出城去,送回老家。不许他回来。
田文被几个卫士拉住往车上拖,他没有拉扯的东西,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了田安民。
田安民都懵了。
几个卫士试图将他二人分开,田文死死抱住亲爹不放,问道:到底为什么?阿父不说明白,儿绝不走。就算把儿送回去了,嘿,人有两腿,马有四蹄,我还跑不回来吗?
够了!不要再闹!田安民怒喝一声。
几个卫士知机地退到一边,他们不再拉扯,田文也松开了抱着田安民的双手。
父子二人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暂时无人的断墙边,田安民沉默片刻,说:你常在市井行走,应当已经知道了小郎君与屈夫子的冲撞?
田文哂笑道:屈醒,小人尔。拾人牙慧文抄公,惯会沽名钓誉。在菩阳那地方仗着几个爱捧臭脚的吹嘘拍马,熬白了须发就成了海内训诂第一人,哈哈,笑掉人大牙。陈起就爱装着礼贤下士的模样笼络人心,他那独苗儿子年纪还小,没披上他发下来的羊皮,倒是把屈醒那臭老头儿咬了个大窟窿这跟阿父送我回乡下有甚关系?
田安民已经习惯大儿子的狂妄了。屈夫子他看不起,陈起他也看不起,谁都看不起!
屈夫子面上挂不住正在装死,我今日去见小郎君,本想当个和事佬
田安民一句话没说完,田文已嘿然笑道:陈家小郎君若是肯听劝,前两日也不会让卫士去打屈醒的嘴。他讨厌的可不是屈醒一个人。
田安民最痛恨大儿子口无遮拦,然而,大儿子说话每每切中要害。
田文说,小郎君打屈醒是别有用心,田安民就似被拓开了视野,瞬间就想明白了。
陈起想笼络住刚刚归降的左瞿溪部,陈丛却未必愿意与左家兄弟亲近。
陈起只有陈丛这么一个儿子,只要陈丛不出意外,百年之后必然继承陈起留下的一切。这种情况下,陈丛不需要争抢,他最重要的事情是绝对不要行差踏错。
这样一来,选择盟友就非常重要了。
陈丛不需要神队友,只要杜绝猪队友入队,他就可以平平安安、稳如泰山。
他指名道姓,要你去给他讲学。田安民缓缓地说。
田文有些意外,却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说:他倒有几分眼光。
如今你也知道前因后果了。我知道你平生最厌恶繁文缛节,也看不起任何人,你这一生才学给天给地给众生,也不肯给庸主君王,天底下没人配得上你这一身惊世才华上车走吧。过些年,风头过了再回来。银钱我都留给柔娘了,不叫你养家!田安民没好气地说。
田文嘿嘿一笑,说:我倒是对陈家的小郎君有些兴趣了。
田安民有一种熟悉的不祥之感。
要不,下午我去看看?田文用了个商量的语气,态度却很肯定。
田安民怒道:看什么看?我看你是找死!你马上上车给我走,现在走柔娘荣儿精儿都跟着你,再耍无赖,我把柔娘再嫁,再把荣儿精儿过继给二郎,为父的治不住你么?!
田文居然一翻身跃上断墙,一溜烟就蹿得远了:我这就去看!
抓住他!田安民怒吼。
第199章 大争(11)
谢青鹤看见田文的时候,他披头散发,一身酒气,前襟上还带着几团污渍,邋遢得使人震惊。
史书上只记载了田文恃才傲物的狂妄,因这人死得太冤枉,史官心生同情,也没人多说几句他生活邋遢之类的缺点。不管是谢青鹤还是伏传,都不知道他私下居然是这么个底色。
好歹是来见工的,就不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吗?就这么臭熏熏地上门来了?
谢青鹤只觉得整个屋子都被田文身上的酒气汗味儿占满了。最可恨的是,田文还是个大臭脚。大臭脚还不爱勤洗勤换,脚上的白袜子生生穿成灰色,进门时将鞋子一褪,简直香飘万里。
谢青鹤见多识广修养深厚,勉强撑着颜色不变,在一边的伏传被熏得脸都青了。
最奇葩的是,田文进门不坐,也不与谢青鹤叙礼,他就大喇喇地站在堂前,跨腿屈膝略微弯腰,将身体降到与谢青鹤平齐的视角,神情专注地看着谢青鹤的脸,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
只是单看田文认真的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参禅。
谢青鹤问道:许章先生可有什么难处?
田文恍若未闻,保持着姿势不动,仍是盯着谢青鹤不放。
他这么不吭声不出气只管站在屋内放毒的架势,谢青鹤能忍得住也不想纵容:请许章先生沐浴更衣。
素姑带着几个使女来请,田文很新奇地看着谢青鹤,说:你觉得我很邋遢,要当场给我洗澡?你这是在嫌弃我?若是换了其他礼贤下士的明主贤君,就该忍着臭气来拉我的手,将我礼遇上席,说不得晚上还要与我抵足而眠吧?
谢青鹤坐在席上一动不动,反问道:若是换了其他性情激烈的慷慨激昂之士,听说我要给他洗澡,早就气得跳起来痛骂我狗眼看人低,拔剑撞柱,血脑铺地,一命呜呼。许章先生既然没有气得自杀,我为何不能请先生去洗澡?
田文听得咧嘴一笑,闻了闻自己的腋窝,说:是该洗一洗了。
说罢,他乐呵呵地跟着素姑去外边洗澡,隔着两道门,还能听见他哼小曲儿的声音。